24、四海归一（下） ...
-
王立军令带兵二十万欲一举拿下中原，大军开拔之日旌旗蔽天。迹部高坐马上扬起手止住二十万军士震天呼喊，忍足立身马旁仰起头微微一笑。
“王上不必有所记挂，一切有臣在。”迹部攥紧了缰绳，深深看他，终是只点头应一声便命令全军行进。
“忍足在此恭候，王全胜而还。”
“君策·国论：天下大势，分久趋合，反之亦然。何人帝尊，皆难久长矣，故而不可过分执著于此。……”
“君策·民臣：君非天，民为土。无土无粮，无粮无臣，无臣无君。君之首务，是为生民[1],保土为国，社稷并存。……”
“君策·法度：国各有依，民俗各异，因地制宜，因循守礼，自当水到渠成。……”
“君策·君戒：君当十戒：戒昏，戒聩，戒盲，戒怠，戒忤，戒喜怒无常，戒穷兵黩武，戒奖惩不明，戒公私混淆，戒不思进取。……”
“君策·君鉴……”
手冢的书果然完成了，迹部命人将几百页的散稿原样刻印，唯独留下了最后一张。不是通用的篆文，是燕国的文字。比起篆的复杂厚重，燕的兖文是一种艺术格调很高，却简洁流畅的文字。而最后这张的字体也与先前的文稿全不一样，应该是那人自己的风格。
虽然全不似本人谨言慎行，有板有眼的模样，字迹飘逸洒脱，一挥而就。
“十年苍茫罔顾，七年立剑成将。几度生死轮回，醉里亦是疆场。一梦战地飞杀血走，白芒草上，争为谁家天下？
发断金戈戾，削骨成剑血为镞，匹马论王侯。闯天关，入伏地。精兵锐，终折戟。独立漫天冰雪长忆，……”
迹部阖起眼靠进椅中。
你为谁，争天下。我为谁，争天下。
到头来，只一句“独立漫天冰雪长忆”。
独立漫天冰雪长忆。
偌大军帐中空旷静默，只闻得帐外无名风起狂啸不止。
攻入仲王城笏的时候，迹部隔着十几丈远的距离见到了手冢所说的崂城老将军。老人须发斑白，高束的发些微凌乱，却不掩怒目而视的威严，即便唇已干裂不堪唇角血亦干涸。
即便已没了躯体。
传闻老将军最后的遗言是“悬项于门楼，睹国而亡，奸臣佞相昏君尽为他国之奴！苍天有眼！老夫死不瞑目！”迹部微仰头对上那双眼。
不能想象一个这样的人，没有死于战场。蚩犀死前说，杀人者，人恒杀之。
你，我，崂城。都是一样。
迹部端坐在马上，进入城中。
南下之前，忍足说：“王，这一次臣就在璡都等您归来。届时臣一定为王安排一场别开生面的盛礼。”
他从不食言。
于是取下仲国后不久璡城便传急报说，二王兄穰侯与四王兄韦侯结党策反，合谋暗杀右丞忍足，证据确凿，两人供认另外三位王弟亦有参与，兄弟五人见事迹败露皆饮鸩自尽。——如此明目张胆的做法，也是他默许的。其实不是只有这个手段可以震慑朝野，可是最后他们都选用了最简便快捷的方法。
迹部扬手示意传报之人下去，捏着笔继续看忍足已提前审过的折子，写了几个字想了想，那人总是很周密，没什么好补充。笔就这么顿了一下，大滴墨掸在了奏折上，迹部移开手。
年轻的王独自在军帐中，发髻高高束起，他靠进椅背缓缓阖上了眼睛。
兄、弟。
右眼下的泪痣泅过一道痕迹。
往日里习惯了、也喜欢被众人群星捧月般簇拥着的人，最后单人单骑进入垠都王宫。那位比自己还年轻许多岁的王就站在王宫中庭最广阔的地方，身后一棵巨大石梨，干枯的枝干上堆满雪丛，仍然伸展着枝桠朝向天际。披着白色狐裘的燕王一双湛蓝的眸，整个人看似虚辰白月，云淡风轻，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他，怎么了。
迹部端坐在马上淡声回一句：“他死了。”少年似的人便眨下眼，微微笑。迹部动动唇角声音更清明了些。
“我说、他死了。他死了。”
不二仍是笑忽而一手捂在胸口，大口鲜血喷薄而出。一直静默在一旁的成美上前去扶，不二扬手挡住侧过头：“你不是有话要问他，问罢。”掠过满眼触目惊心的血迹，迹部别开眼看向女子帮她开了口：“是问你姐姐成美？”
女子侧身扶着不二低垂着头。
“伊集院成美，代替你嫁给我二哥，作了穰侯夫人。现在大概、是被流放去哪个偏僻角落了罢。”女子猛然抬头，杏眸大睁，下一瞬便是捂住口鼻泪如泉涌。
迹部淡扫一眼，扬扬下巴尖刻道：“你难道不是早就猜到会是如此？现下，又何必多装腔作势？”女子退倒几步，摇着头口中不清不楚地否认着，发髻上簪钗滑落，狼狈至极。不二上前一步，染血的狐裘已经落在一边，一把剑竖在迹部眼前——是名剑崱辉。
“你一直想与他比试罢？这是随他一战成名的剑，我们来做个了断罢。”
不二没有与那人真正地比过剑，有好几次他们其实是有机会真正较量一番的，但是每次都以不二的不够认真收了场。他总觉得，真正的比试一次，不论结果如何，两人都会变得不一样，也许一战就结束了。
再也没有以后。
可是他没有预感到，原来即使不战，也再也没有机会了。
早知如此，不如在他走前就比一场好了，趁他左肩伤还没好，他一定可以赢下。到时候还能威逼他把伤治好，再来一次。不二在剑风中一直笑着，时而懊恼，时而欣喜，时而狡诈，时而温和，只有嘴角不断涌出的血，从未停止。几百个回合分不出高下，两人分开来，不二的月白色锦衣处处血猩，迹部握紧了通体翠色的宝剑珏螟。
“迹部，天下就交给你了。”
“这是你替他说的？”
不二摇摇头，抬起剑：“我们再来。”
不知道第几次格下迹部直逼胸腹的剑，不二开口道：“那句话，原本就是、他要我说的。”
迹部猛然转身，两人剑势一样无法收手只能剑走偏锋擦肩而过。迹部忽然想起单薄纸上唯一的那阙词。
词的最后一句，他原本以为是怀念自己少年时光的句子。
“独立漫天冰雪长忆，还念昔日木梨，那个少年吟。”
恍觉“还”当是指归还的意思罢，那么少年呢？
拼尽了全力的过招总是让人莫名平静。即使被剑抵在颈窝还是他生平第一次，迹部仔细看对面蜜发蓝眸，衣襟一片片的红，嘴角挂血，还笑着的人。
少年说。
“他不会，输给任何人。”
语竟手中崱辉应声而落，迹部下意识地上前扶住他。终其一生也无法忘记那一幕，看起来纤细如少年的男子不仅赢了他，紧紧攥住他衣襟眸光晶亮直指人心，却一个字也没有再说过。
但是迹部知道，他想要说的话。不知为何，想到手冢最后那句词的时候，他忽然就明白了一切。关于这两人之间的一切。
口中鲜血翻涌不止却紧咬牙关的少年，用眼神对他说。
带我去，找他。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四海归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