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如岁》沈五

25、番外二 林芏芏

　　顾如卿走远了，下楼的声音都听不到了，林芏芏把手泡在水盆里，水龙头哗哗的响，盆子早就满了，水沿着边往外溢，手在盆里越发觉得凉，她终于回过神来，关上水龙头，站在那愣了很久，才把搓板架在水池边缘，拿起衣服打肥皂。

　　待衣服晾上，林芏芏赶紧去公共厨房里自己的小煤气灶前，炒了一个油菜，炒了个西红柿炒鸡蛋，往饭盒里一装，这两个菜大约够孩子中午吃了，待会再去买两个馒头，孩子吃半个，剩下的自己沾着菜汤吃掉。她琢磨着，背上包，对着门背后的缺了一大块的镜子照了照，站在镜子前叹了口气。本来她已经不在意穿什么打扮什么，可是方才看到了顾如卿，又见到故人，顿时觉得自己生活格外落魄，她低着头出门，锁好了门又加上一把明锁才往公交车站走去。

　　一进病房，儿子正忙着给护士讲笑话，这孩子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这么多笑话，把三个小护士逗得咯咯乐，林芏芏看见了，也笑了出来，心里却莫名的冒出一句话：“真像邵帅。”

　　她进了门，儿子看见了顿时举起两手：“妈妈妈妈。”护士也笑着看她：“林小姐，你来了，你家小毅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她笑着听护士转述方才儿子说的笑话，一边掏出饭盒打开来，儿子大力的闻了闻：“妈妈，西红柿炒鸡蛋！”护士看看那只有盖住了饭盒底的菜量，眼睛眨了眨，转身出去了。林芏芏掏出馒头：“来，小毅，吃饭。”儿子欢呼着，拿起筷子吃的津津有味。

　　刚刚出去的护士转身又走了回来，笑着：“小毅，姐姐送给你的。”林芏芏转身，看到护士手里拎着一袋肯德基鸡翅，连忙推让：“别，你自己留着吃，大中午的......”

　　“我那好多呢！小毅乖，慢慢吃。”护士果断的扔下，转身跑了，林芏芏转头，看着孩子舔着嘴唇盯着纸袋的样子，心里一酸，想起这孩子至今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便把鸡翅倒进了饭盒里：“吃吧，别忘了待会谢谢护士姐姐。”

　　“妈妈，有两个呢，你吃一个。”小毅举起一个翅根，林芏芏笑着说：“你先吃，妈妈有事儿，待会回来吃，你多吃点，妈妈不爱吃肉。”说完，她给小毅倒了一杯水，走出了病房。

　　其实怎么不想吃肉，林芏芏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菜都没怎么吃过，更何况是肉，当初上舞蹈学院的时候，老师让保持体形不准吃肉，一群女孩子偷偷跑去吃肯德基，吃完了全家桶回学校在操场上拼命的跑，生怕长了体重。现在回想起来，全家桶的滋味，真是好吃！

　　这会虽然是午饭时间，方医生却还是照例在办公室等着林芏芏，她知道林芏芏只能这会来，见她推门进来，抬手看了一眼表：“你来的可够晚的。”

　　“对不起啊方医生，耽误你吃饭了。”林芏芏连忙道歉，方医生摆摆手让她坐下：“我就长话短说了，小毅的情况不乐观，你要尽快筹钱，尽快给孩子手术。”

　　每次来，基本都是同一句话，林芏芏点头，心里揪成一团，钱钱钱，偏偏就是个俗物她没有。

　　“还有，小毅的身体不太好，你应该给他多熬点汤滋补，不要总是吃素，他缺钙缺的很厉害。”医生的话一句一句，钉子一样钉进去，她只能听着，点头，然后默然出来，不敢回病房，就站在门口靠着墙看着对面墙上那副婴儿照片，照片里的孩子和小毅小时候一点也不像，小毅出生的时候只有五斤二两，黑瘦的像个小猴子，哭声弱的几乎听不到，她躺在病房里看着护士抱他过来，眼泪就掉了下来。

　　孩子刚出生三个月，就诊断先天性心脏畸形，血管太细，要尽快做手术用上人造血管，可是她没有钱，她连给孩子买进口奶粉的钱都没有，何况是人造血管。那是侯，她看着孩子，心里总是在想，也许孩子会在某个夜晚悄悄的死去，也许孩子死掉了她就解脱了。可是到了孩子稍有不适的时候，她还是拼了命的筹钱抢救，她狠不下心。

　　如今孩子三岁了，断断续续在医院住了近一年多，家里已经把她赶了出来，一方面因为她未婚生子丢尽脸，一方面因为这个孩子是个吃钱的无底洞。

　　林芏芏看着那幅画，画上的孩子笑着，胖嘟嘟圆滚滚，她叹了口气，转身走进了病房里。

　　小毅已经吃饱了，坐在床上看小人书，看她进来就叫：“妈妈妈妈，你快点吃饭。”林芏芏笑笑，走过去一看，菜剩下些汤底子，可是那个翅根还是给她留着，她咽了一口口水，到底还是把那个翅根又夹了出来放回了纸袋里：“妈妈不爱吃肉，你下午饿了就吃掉，别放坏了。”

　　给护士留下晚饭的钱，林芏芏可以多留了一些，嘱咐护士给孩子买点骨头汤喝，然后背着包走了。最近新找了个活，在梅兰跳舞。

　　刚去梅兰应聘的时候，妈妈桑看着她，一脸的不屑，因为她那身多少年前就不流行的衣服，素面朝天的脸，局促的样子让妈妈桑觉得她不过是个打工妹，成不了气候。等让她换了一身暴露闪亮的舞蹈服，音乐响起，她一甩头发坐在板凳上，扭动了两下腰肢，妈妈桑就激动地让她留下了。

　　一晚上，膝上舞贵些，板凳舞便宜些，虽然客人喝的醺醺然动手动脚或者言辞挑逗，但是收入却比她去当保洁好了很多。酒吧里的舞女们每日凑在一起互相攀比最近又买了什么首饰，买了什么鞋子什么包，她永远都坐在一边沉默不语，工作快两个月了，她仍旧只穿酒吧里提供的衣服，只戴着酒吧里提供的假首饰，虽然她什么都不买，处处俭省，那笔昂贵的医药费仍旧是她心里一块心病。

　　“芏芏，你要是真缺钱，就豁出去吧。”酒吧里的姐妹偶尔聊起来，为她唏嘘的同时也用一种沉痛的目光看着她，她咬紧了嘴唇摇头，不是她没想过，而是实在豁不出去。夜深人静她自己躺在床上的时候也琢磨过，想着兴许哪一天，自己真的就会被逼到豁出去那一步。

　　“芏芏，五号包厢！”妈妈桑进休息室叫了一声，她连忙跟上去，妈妈桑推开门：“各位先生，这是我们这里的头牌，舞蹈学院毕业的，是16号，数字也吉利的很！”

　　林芏芏一笑，也没看屋里的人，她从来不惯看人的，在她眼里，这些人无非就是些酒色之徒，跳完了舞，收了钱就走人，她不爱跟屋里人打情骂俏，简直就是耽误时间。

　　音乐响起，她坐在椅子上开始甩动身体，屋里有一个左拥右抱的男人连连叫好，还不停的起哄：“来，跳个膝上的！”膝上舞要贵些，她自然高兴，笑着就站了起来，却听到咣一声，门对面的一个男的把酒杯朝她扔了过来，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哗啦啦的玻璃碎响，茶几被人踹翻了，酒杯酒瓶碎了一地，金光闪闪。

　　她愣住，这一次她后悔了，一进门就该看一眼的。

　　邵帅拎着林芏芏的领子，啪啪给了她两个耳光，打得她顿时冒了金星，眼泪涌了出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委屈？冤枉？辛酸？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过跟邵帅索要任何怜悯或帮助，此时她也不想说什么，只是一味的想要逃走。

　　“你怎么这么堕落！”邵帅怒吼，她被拽出了包厢，保安和客人围在那里，她死死的护着衣服，生怕邵帅力气大些就把这身衣服从她身上撕开了。

　　“你让我走！”林芏芏挣扎着，邵帅愈加恼怒，死命拖着她朝外走，她踉踉跄跄，到底没有他力气大。周围没人敢拦着，谁不认识他，邵政委的儿子，谁认识她？

　　“我还以为你是什么好人，谁知道我看错了你......”林芏芏被邵帅押上车，听着邵帅一路愤恨的话语，低头沉默。

　　“孩子呢？你这种人能教育出什么好孩子，把孩子还给我！”邵帅发动了车子，一脚油门冲出去，要去林芏芏家接孩子。

　　提到了孩子，林芏芏终于不能沉默了：“他不在家。”

　　“在哪儿？”邵帅心里一揪，难道林芏芏已经有了别的男人？

　　“在儿童医院。”林芏芏平静的说，邵帅瞪了她一眼：“孩子病了你还能出来跳舞？”

　　林芏芏再没开口，平静的坐在车里，到了儿童医院，领着邵帅上楼。

　　推开病房门，里面灯已经关了，孩子睡着了，邵帅轻轻走进去，林芏芏跟在他身后，邵帅看着躺在床上的小毅，脸色红润呼吸平静，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病。林芏芏看看床头柜，上面放了一个汤碗，大约是护士给小毅买的骨头汤。

　　俩人出了病房，邵帅瞪着林芏芏，脱下自己的外套塞给她，她便穿上，平静看回去。

　　“孩子不能再跟着你了。”邵帅扭开头，他没觉得小毅有什么不妥。

　　“孩子出生的时候弱，五斤二两，和你一点也不像。”林芏芏淡淡的开口，她一点也不担心邵帅来夺孩子，她知道小毅的身体状况这样糟糕，就算邵帅想要负责，邵家也是不会允许的。

　　邵帅看着林芏芏，眼神软了下来，他不是不懂，一个女人未婚生子这么多年单身带着孩子不容易，可是他就是不懂，为什么林芏芏要去做那种堕落的工作。

　　“三个月的时候孩子突然休克了，送去医院，大夫说孩子先天心脏畸形，血管太细，想要孩子活下去就要做手术，用人造血管代替。”林芏芏依旧平静，邵帅的眼神却激动了起来。

　　“我没钱，只能到处打工，挣来的钱刚够孩子住院和抢救的费用，大夫跟我说，再不做手术，孩子就要危险了，恰好梅兰招舞女，工资又高，还有小费，我现在工作两个月，攒了快要八千块，比以前多多了。”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邵帅抓住了林芏芏的手臂。

　　“当初你妈来找过我，给了我一千块钱，说如果我跟你分手，我还能在这个城市混下去，否则她就会让我全家失业，一起上街乞讨，那一千块是给我堕胎的，你妈还说，电视里广告上都说了，堕胎只要五百，还多给我五百调养身体。”林芏芏依旧平静，像是说着的是一些颇为无聊的事情一样。

　　邵帅愣住了，三年前，老爸生气他不务正业，把他弄去了军队送去南沙，他只知道林芏芏寄来了一封分手信，却不知道顾扬红去羞辱了林芏芏全家。

　　“那一千块我留着，后来抢救小毅的时候花掉了。”林芏芏带上了一抹冷笑。

　　“我对不起你。”邵帅低头，松开了手。

　　林芏芏看着邵帅，不再说话，眼神却越来越软，当年她和邵帅恋爱的时候，也曾经做过一场嫁给他的梦，她喜欢他富有，却不是因为他富有而喜欢他，她承认自己爱财，却从没想过自己是个贪财的人。拿着顾扬红摔在自己脸上那一千块的时候，她的心灰了，她知道如果自己执意不跟邵帅分手，最后的日子也不会难过，可是她承受不了顾扬红这样一个婆婆，承受不了被人当做贪慕虚荣才勾引男人的女人。

　　“没有，都是我自己选的，小毅的病我没打算让你知道，今天你知道了，能不能借我点钱，我会还给你。”林芏芏开了口，她的确不想要邵帅的钱，可是她更想让小毅尽快手术。

　　“有，别说借，他也是我儿子。”邵帅连连点头：“跟我结婚！”

　　“没可能的。”她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当时，她这样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没可能的”，却在之后的几个月里，被邵帅打动了心，林芏芏后来总是在想这个问题，如果那几个月里到底守住了自己的心，也许最后不会那样难过。

　　孩子尽快手术了，方医生在恭喜林芏芏的同时，提了一个问题：“林小姐，你要记住一件事情，小毅的手术有点太晚了。”

　　她侥幸的想，就算留下后遗症，小毅能活着就行！

　　顾扬红来邵帅租的公寓看了几次，白眼翻着小毅，小毅怯怯的叫一句：“奶奶。”

　　“烦死了。”顾扬红转身离开，临走深深的看了林芏芏一眼。

　　时间一天天平静的过去，小毅能进行一些不太累的运动了，林芏芏总是含着泪靠在邵帅怀里静静的看着，仿佛看到了什么希望。

　　可是方医生的话，还是在某个雨夜应验了，小毅突然休克，送到医院抢救了一晚，总算缓了过来，林芏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坚持要在医院陪护，邵帅拗不过她，只能自己回家去。

　　一连几天，孩子都没有异常，只是格外疲累，林芏芏总是不敢睡，熬了三天，终于在第四天的晚上躺在孩子身边睡着了。

　　当晚孩子休克了，这一次，再也没有抢救回来。

　　林芏芏瘫软在走廊里，护士们把她抬上床，一直照顾着小毅的护士攥着她的手：“昨天晚上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小毅下床跑出来，跟我们每个人说再见，说要回家了，说让我们将来好好照顾爸爸妈妈......”

　　林芏芏看着天花板，眼泪流到了耳朵里。

　　“孩子都死了，你还赖在这里干什么？”顾扬红出现在病房里，一把扯掉了林芏芏手上的点滴，揪着她的头发想把她拎出去，她没有反抗，直到一群护士救了她。

　　“芏芏，我们还能有孩子，你不要听我妈的话，我不会再让她伤害你了。”邵帅说了很多的话，林芏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她觉得顾扬红说的对，自己还赖在这里干什么？

　　她翻出自己多年前的舞蹈服，穿上足尖鞋，趁邵帅不在家，轻飘飘的逃离，回到了学校，最后一次站在镜子前面看自己舞蹈。

　　一边跳，一边回想起了当年，邵帅站在教学楼的顶上，为她扔下一千朵玫瑰，那时候流行送99朵，若是大手笔就会送999朵，邵帅却送了一千朵，说是要十全十美，现在看来，果然是“满招损”。

　　她站在楼顶，看着下面，想起当年邵帅站在那里一边扔玫瑰花一边叫：“林芏芏，我爱你，你爱我么？”她害羞，就是不肯开口。

　　“邵帅，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