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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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着陆尚书手里巴掌宽的木板，板子足有半个拇指厚，额上渐渐渗出虚汗，一颗心攥紧。陆尚书虽说上了年纪，但也曾经年轻气盛过不是？看他那益壮的身子，力道肯定不会小，这一板子下来，我还有命么。
陆尚书握着板子，怒气丝毫不减，光是眼神就足够让我死千万次。站在周围的人一个个皆是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喘一下。
我叹口气，看来是免不了了。
缓缓跪直了背，闭上双眼。
不就是挨顿板子么，反正坏的不是我的身子。
耳边传来略些不稳的脚步声，衣料摩擦，簌簌作响。陆尚书在我的身后，迟迟没有动手。我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背脊上猛然一痛。一板子重重打在我的背上。
闷哼一声，身子重重跌下去。我双手撑着地面，死死咬住唇。背上火辣辣地疼。板子不断落下，豆大的汗珠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润湿地面。
疼痛无止境地蔓延，一寸寸浸入肌肤深处。
陆家的家法当真凶猛。
一直站在一旁的张管家这会儿慌道：“老爷，老爷，少爷要撑不住了！”
身后的动静停下。良久，陆尚书道：“罢了，饶你一次！”
我回头看他，陆尚书的眼眶竟微微发红，甩下手里的板子，转身走出大堂。
张管家忙赶到我身边，伸手想把我扶起来，我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头晕目眩，听不见任何声音。
昏迷之前，我似乎看见复清宣，他仍是一袭白衣，轻纱在夜风中翻飞，鼓动，犹如随时消散的云烟。他静静地看着我，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表情也没有。
晶亮双眸盈盈如水。不知是否我眼花，竟看到那对明镜般的眼里，一抹轻蔑的神色。
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疲惫地睁开眼，第一眼看到水云站在床边，见我醒了，上前问候道：“少爷，您感觉怎么样？”
话音里满是焦急。
我撑坐起来，身子微微后靠。稍稍一碰，背立即如同火烧。我冲她勉强笑了笑，道：“没事。”
这一笑，水云的眼泪却滑出来了，她抽噎道：“老爷下手太狠了。您是看不到，前晚我和珠兰姐姐帮您上药，衣衫褪下，背上几乎全是淤血……”
我认同地点头。下手岂是一个狠字形容。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我愕然道：“前晚？”
“对呀，您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我倒抽一口气，不小心背上一拉，疼得我五官迅速移位。
朝四周张望了一会儿，我问道：“珠兰呢？”
“抓药去了。大夫说，少爷您的身子要好好调理一番，不然日后会留下病根。”
我点点头，闭上眼睛假寐。水云仍在一旁喋喋不休道：“不过，少爷您也别怨老爷。倒是复公子，您伤成这样，他连看都不来看您。”
复清宣。我缓缓睁开眼，想起那晚他的眼神，笑了笑，又闭上眼。
他会来看我，除非日落东山水倒流。
我在心底叹气，陆景生，你小子忒不厚道。
调养了数日，背伤总算是有所好转。陆夫人来看过我几次，无一次不是哭得泪眼朦胧。我一温柔，她反而哭得愈加厉害。反复折腾了半个多月，这日她一进门就笑了，眼角眉梢全是喜气。我微微诧异，转而微笑道：“娘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陆夫人笑盈盈地坐在我身边，抚着我额前的碎发，温声道：“皇上同意你回去上朝了，娘能不高兴吗？”
我呆了呆：“娘的意思是？”
陆夫人道：“自那日下了圣旨，皇上就停了你的职。原本娘还为你担心，这会儿官复原职，定是皇上气消了。你说，是不是该高兴？”
我呆了半晌，方道：“……是该高兴，娘，我是担任什么职务？”
陆夫人惊讶地看着我：“内阁学士。莫不成这你都忘了？”
内阁？什么玩意？当年唯一没学好的就是历史和政治，如今又出这么一档子事。看着陆夫人笑若繁花的脸，我只得在心底默默叹气。
送走陆夫人，我闲散地走到书桌前，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纸页的边角有些卷翘，封面上“水经注”三个字也因泛黄而有些模糊，显然是被翻阅得太多遍。我此时轻诵出声：“……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身后响起银铃般的笑声，不用猜就知道是谁。我回首一笑：“水云，你站在那做甚么？”
水云走过来，笑嘻嘻道：“少爷还不忘这书呢。”
“嗯？”
“少爷忘了？那日您一回来就翻出这书，说要背诵。水云当时问您为什么，您说……”她的水杏大眼弯弯的，三分灵气七分狡黠：“您说，因为复公子喜欢。”
我愣住。
陆景生的确是个痴情种。
偏偏复清宣不领这份情。
我正扼腕叹息，水云道：“对了。少爷，适逢三月三，晚上外头肯定也很热闹。您不出去看看？”
我笑道：“行。你陪我一起去。”
水云眨了眨大眼睛：“我还得忙呢。您让复公子陪您去吧，免得见他成日呆在院子里，闷着也怪难受。”
我道：“他经常一个人呆在院子里？”
水云道：“是。有时候在画画，有时候品茶赏花，除此之外，水云就没见他干过别的。”
我眯起眼，盯着她看。水云脸上一红，低下头玩弄着衣带。我笑了笑：“上次还有人埋怨，说谁谁谁没良心，这么快就转想法了。”
水云红着脸道：“水云可没那么说。再说，复公子待人虽然冷淡，心肠还是很好的。”
我卷起书，在她的脑门上轻轻一敲：“成。我去问问他。”
复清宣坐在庭院的石椅上，桌前铺了一张宣纸，正挥毫作画。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袍，袖口卷起，袍角掖着。几绺长发从肩头垂落，他似不耐烦地将头发往后一拢，黑玉般透亮的长发如流云般在空中划过好看的弧度，又柔顺地贴在他的背上。
他的神情很专注，时不时停下笔，抬头凝望着一处。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又看回他的身上。
少顷，他清澈的嗓音响起：“你一直站在那里不嫌累？”
我只好走过去，讪讪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复清宣不予回答，仍旧专心作画。我低头看去，果然是桃花。雪白宣纸上，几枝桃花绚烂绽放，仿佛朵朵粉云，颇具神韵，我不禁由衷叹道：“好画。”
复清宣手里的毫笔顿了顿，总算是抬头看着我。我在他身边坐下，笑道：“今天日子不错。”
“……”
“外面很热闹。”
“……”
“人很多，应该会很好玩。”
复清宣挑挑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起水云的话。对上他的视线，我认真道：“今晚有夜市，我想请你一起去。”
京师夜晚。
月色皎如玉，灯火明如昼。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碧瓦朱甍，雕梁画栋。楼上黄昏斜月，楼外飞檐反宇，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街道两旁，店铺小摊鳞次栉比，吆喝声此起彼伏。一人驻足于繁华之中，白衣翩然，长发如墨，丝丝飞扬。他回头，对我道：“你呆在那里做甚么。”
我颇无奈地走过去。下午我与复清宣说逛夜市，不料他竟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会儿出来，他似乎心情不错。我问道：“想先玩点什么？”
复清宣道：“随意。”
我低头思索：“不如先去吃东西。”
说着，拉了他随便走到一家酒楼。门槛还未迈进，便听到身旁响起一个惊天动地的哭声。
声音很尖，很细，估计是个女孩。我和复清宣侧头望去，果真见到一女孩正蹲在酒楼旁，嚎啕大哭。
我蹦过去：“小孩，你哭什么。”
小女孩抬起头，一双大眼睛里盛满泪花，身上穿着绣花绫罗，用鼻子嗅就知道是贵料子，看来是有钱人家的小孩。
谁知她见我一脸的慈眉善目，哭得更大声。复清宣在一旁幽幽道：“你吓到她了。”
我道：“你行。你来。”
复清宣没理我，走到小女孩面前，蹲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小女孩愣了神似地看他。复清宣轻轻一笑，温柔道：“和爹娘走散了？”
小女孩点点头，仍是盯着他的脸看。
复清宣轻声道：“家住哪里，知道吗？”
摇头。
复清宣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带你去找爹娘，你不要哭，好不好？”
点头。
我的下巴咔得一声：“这就行了？”
复清宣没说话，伸手要抱她。我拦下他：“我背她走吧。”
复清宣道：“你背上有伤，而且你一碰她，她又会哭。”
我愣了愣，复清宣已经抱起小女孩走了。
繁华街道，灯火阑珊，朦胧的光折射在复清宣的脸上，衬得脸部线条格外柔和。小女孩抱着他的脖子，继续盯着他看。复清宣冲她笑了笑，她也傻傻地笑起来。
我走在一旁，打诨道：“小孩，别老看人家的脸，看看你爸妈在哪。”
小女孩回过头，凶巴巴地瞪了我一眼。
复清宣的脚步突然停下，对着一个方向道：“这是你们的女儿？”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对夫妇正急急忙忙地赶过来，满头大汗：“……是。”
小女孩喊道：“爹，娘！”
那位夫人欣喜地几欲落泪，忙伸手要接她：“梨儿……”
复清宣伸出手，想把小女孩交给她，小女孩却突然缩回身子，抱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啾了一下。复清宣微微一怔，双眸渐渐弯起来。
夫妇领过孩子，一个劲儿地道谢，然后带着小女孩离开了。小屁孩一步三回头，样子很是恋恋不舍。
待他们走远，我痛心疾首道：“小小年纪，就如此好男色，长大怎么了得。”
复清宣回头看了看我，嗤笑：“你有资格说这种话么？”
我转移话题：“咳咳。接下来干什么。”
复清宣道：“先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