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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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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厚厚重重,陶米站在超市前,昨天街道水位只淹到马路,今天不知不觉淹上行人道,看来明天说不定将涌入商店,店员苦恼地把货物搬到高架上,街道两旁堆着简陋的沙包,这场暴雨整整下了大半个月,雨势不旦没减退,还越发浩大,有如泼水一般,陶米的雨伞才刚撑开便被大水打折了骨。
她禁不住抬头看天,很久没见过真正的阳光。
购物完的顾客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塑料袋,抱怨声音此起彼落,陶米转头看向老大妈,她说:“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凶狠的雨,杀人一样,看着就不对劲。”也有青年咬牙切齿批评建设,更有几个奇装异服的排列成了长长的队伍,他们高声喊着古怪的口号,手里摇动的铃声悠悠扬扬,陶米依稀听见他们说:这场雨带着罪恶,源自于人类的贪婪和自私,无止境地对大自然进行不断的开采、破坏,加速土地上的不同物种走向灭绝,因果报应,46亿年形成的地球将要被毁于一旦,人类即将走上灭亡之路……
其中戴着眼镜,貌似教主的男人盯上闲站在超市门口的陶米,他们对视了一眼。
他向她走过来,正色地说:“姑娘,今天你和我路上相遇便是有缘,请听我一席话。”
陶米点头:“您好。”
他从布袋里掏一瓶洗发水,“我这里有一瓶圣水,用了腰不酸啦、腿不软啦、跑路也有劲了。”
“要多少钱呀?”
“七折卖给姑娘,八十块。”
陶米摸摸袋,“我只有三块。”
豆浆、包子、稀饭,还有一颗鸡蛋,够她吃一顿早餐了。
教主不屑地“切!”了一声转身要走,背后的陶米伸手叫着:“教主──”他回头给了她大白眼,“没钱喊什么喊啊!”话音未落,马路开过一辆红色跑车,积水溅飞了一米多高,教主劈头盖脸浇了一身。
陶米收回手,没办法了,其实她只是想叫他闪躲一下。
是时候了──
交通灯讯号转换,陶米目测马路的距离,心里默念着三、二、一……提脚,她一口气冲了过去,天空蓦然划过一道闪电,轰隆隆大响,威力之猛像是要把天与地分裂撕开。
拉着妈妈的小女孩“哗!”的一声被雷电吓得哭了,年轻的女人俯身把孩子抱进怀里,路边的野猫受惊般乍地跳起,有一瞬间城市四周气流隐约变快,缓慢的车流加速行驶,讯号灯转换成红色,商店橱窗放着的时钟一圈一圈走动,陶米站定,达阵成功,她低头整弄衣服,时间在不知不觉间回复平静,雨水声依旧吵得耳鼓发鸣。
第二道闪电无预警地划过长空,照亮起地上的水洼,陶米的背脊突然受到猛烈撞击,没防备之下她整个人被撞了出去,手腕按着积水的石地,单膝跪了一下,陶米回头望,这个撞向她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长衫长裤,脸上遮蒙着白巾,有如□□教的女人,仅看见一双黑色的眼眸。
一切来得太快,他掩着胸口把手伸向陶米,陶米看他朝自己伸手过来,下意识地握着他,这人的手心很冰,一点温度也没有,天空下着倾盆大雨,陶米被他这么一撞,更是浑身湿透。
他来不及管那么多,拉了陶米一把,然后瞬速放开她的手,掩着胸膛慌不择路地往前跑。
──他似乎受了重伤。
陶米怔了怔,不会是她身板太硬撞出来的吧?
男人每一步都很重,却走得不快,被他踏过的积水飞溅着,发出哒哒哒的声音,他似乎极度疲惫,想找个地方休息,扶着墻垠绕进窄巷。
同一时间,十来个男子追了上来,他们风风火火像是一队兵,拖着几头雄壮的狼犬四处搜索,陶米连忙侧身躲到一旁,有人却看了她一眼,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揪了出来,这些人全都身材魁梧,浓眉大眼,长得不像是亚洲人,抓住陶米的是当中发号施令的首领,力度之大连挣扎也没可能,嘴里叽叽呱呱不友善地吼着她听不懂的语言。
以他们的阵势来看,估计要找刚才的男人。
陶米高声要他放手,他却暴躁地指手划脚,根本无法沟通,于是陶米指向马路对面嚷:“那边──那边──”她以肢体语言发出讯息,粗鲁的首领疑惑地打量她,雨势太大,街道被冲刷得没留下任何气味,狼犬队找不到线索,城市如同迷宫,一条条的街道营造出绝佳的屏障,没入其中的确难以寻找,首领放开她的手,他发出号叫,带着他的部下浩浩荡荡横越行驶中的车流,道路上登时响起无数车辆的喇叭声,司机降下车窗既是愤怒,又是不搞清楚状况地骂这队狼犬队。
陶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消失。
这是……□□吗?
──外国的□□?
光天化日都不把法律当一回事了,揉着乌青了一块的手腕,她想起那个受了伤的男人,转头看看他藏身的窄巷,不知道人还在不在?陶米踩着水花一步一步地走近,毕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她有点害怕,动作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扶着墻探头,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光影一暗,她整个人被速度抱住拖进了后巷。
“你……”
唇被他的掌心牢固捂着,陶米没法发出任何音节,她缓缓地抬眼,一双漆黑漂亮的眼睛近在咫尺,不带任何情绪正看着她,雨水拍打到他脸上,沿着眉眼滑落陶米的脸,她眨了眨眼晴,憋闷的空气当中,她的心脏剧烈收紧,慢慢地生起窒息的感觉。
仿佛意识到她的难受,男人手指稍微放松,然后他一把推开了她,靠着墻坐下,陶米背脊贴着冰冷的石墻大口大口喘着气。
男人也在喘气,呼吸很重,伴随着猛烈的咳嗽。
陶米定定地看着他,果然受了很重的伤。
“喂。”
却没有回应,他连连咳嗽,一声声听得让人不忍,陶米抬起指尖想凑近,男人本能一样扼住她的手腕,眼神里渗透出不容侵犯的危险气息,他身体比她更虚弱,仿佛随时会倒下,陶米知道他只是想保护自己,心里没那么害怕了,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朝着他笑。
“那些人很凶,他们要加害你吗?”陶米试图用说话打破他们之间的僵硬状态:“这世道很多坏人,刚刚有人用洗发水骗我是圣水。”
“如果他们不骗我,或许我会跟他们买。”
男人脸上一点表情反应也没有,冷场了,他放开她的手,陶米倏然想起来,抓住身上的衣服用力扭捏,水一把一把哗啦啦落下,她踩着布鞋跑掉了,男人漠然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闭上眼,手禁不住捂胸口。
窄巷没有行人经过,仅有不停歇的雨声,终于能够在漫长的追捕中休息,一会后,一阵脚步声从远而近,他机警地睁开眼,陶米抱着大包东西跑了回来,她俯身在他跟前翻倒,棉签、阿司匹林、创可贴、纱布、紫药水……看得眼都花了,陶米低头翻找,镇定地拿起紫药水纱布,转头瞅瞅他,没有表面伤势,看他手不自觉地掩胸膛,难道伤在衣服底下?
她指指手上的紫药水,“这!”
男人看着她,三秒后扭过头,没理会。
陶米绕过另一边,圆圆的眼珠子盯着他的脸,唔……整张脸都被蒙了起来,无法查看伤势,她试图以指尖去拉那面巾,情绪一直表现得很平静的他突然拍开了她的手,目光严厉地瞪着她。
呃,把人惹毛了。
陶米也瞪着他,两人互瞪了一会儿,男人胸腔的气一涌,重重地闷咳。
赢了……可是她没有高兴的感觉,伸手扫扫他的背问:“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在哪?要去医院吗?医院我很熟的。”她在他跟前比划着一座建筑物,手忙脚乱了一会,蔫了,他们根本没法沟通。
此刻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块不是湿的,左右瞧瞧,巷子末的角落有个小屋檐,刚好可以挡着雨水,陶米抓住男人的衣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参扶过去。
她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低头扭开一瓶紫药水,拿棉签给自己涂抹,刚才被这家伙撞倒,擦伤了手心,陶米清理好伤口,咬开一片创可贴,想贴在掌心上,然而风一吹,细雨打来,创可贴的胶黏合,皱了没用。
于是她又撕了一片,手指湿淋淋的,贴得不好再度失败,擦干手,撕开第三片,正苦恼又要失败的时候,创可贴换到另一双手上,十指修长,苍白得仿佛没有血的颜色,陶米错愕地睁大眼睛,是他!
男人垂眸对准了位置给她仔细贴好,然后──扭过头。
陶米愣怔地盯着手心的卡通创可贴,笑了。
连日暴雨,学校淹得有如泽国,楼梯瀑布奔腾,陶米涧着水返回宿舍。
珍珍调教收音机,沙沙──沙沙──沙沙──半天也没对上频道。
陶米把超市买回来零食分好,然后去洗了个澡,晚上她坐在书桌前自习,始终没法集中精神,漫不经心地磨擦着掌心的创可贴,临走前放下了一袋面包和矿泉水,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吃?
他是什么人?为什么受到追捕?
追捕他的人又是谁?长得那么奇怪……
相比起来,男人虽然蒙着脸,但给她的感觉没带着狼犬的人凶恶,于是他是好人?
脑里一团糟,这两天有点感冒,心脏越发疼痛,有时候还感受到晕眩,她咬着笔头看向窗外不歇息的雨,乌云满天,连她最爱看的月亮也见不到,珍珍的收音机还是没调对,沙沙──沙沙──充斥狭小的寝室,宁宁的声音飘了过来,她突然问:“诺亚方舟那场雨下了多少天?”
安安答:“40天吧。”
“咱们也快40天了……”
“哪有,好像才20天。”
珍珍喝着:“别吵,在调收音机呢。”
“洪水灭世真的假的啊……”
“末日就没考试了!”
天气不好,大家也窝在寝室里嚼薯片,闷得发慌的宁宁掉头问若有所思的陶米:“米米,末日咋办啊?”
“米米?”
“啊?”陶米老半天才反应过来:“没那个可能啦。”
还是没法专心看书,陶米扔了笔,抖一抖长发,索性爬到上铺睡觉,末日?或许有吧,可是她等不到末日那么久,最近心脏疼痛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侧着睡得比较舒服一点。
第二天起床,雨势居然减小,宁宁失望:“不像能下40天啊,考试还是要继续么?”
当然要继续,陶米依旧上课,依旧去替舍友买零食,依旧路过……她不是故意的,不过买完东西,走过马路,最终还是打着雨伞站在巷子前了,昨天的男人不知道在不在?
陶米小心地探头张望了几眼,居然还在!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点高兴,收起伞,打开塑料袋,找了一袋巧克力味的饼干静静走上前,然而看见昨天留下的面包和矿泉水仍然完好,陶米垂眸,把饼干放回塑料袋里了。
她轻手轻脚地在他旁边找了个干净的位置坐下。
他正在睡觉,长长的睫毛紧合着,眼底有片小阴影,或许曾经经历过一段很长的追逐,他又伤又累,脱险后放下戒备心休息,呼吸一起一伏,给人的感觉特别安静,陶米的食指放了在唇边,眼珠子转过微光,现起一抹顽皮的笑意。
下一秒,指尖缓缓移近……成功!
她捏着面巾,正要一把拉扯下来,手陡然被反扣着,顺带一拉一扳,陶米“啊”的一声,没法平衡地摔倒,手被人反压在腰后,此刻的她有如猛兽爪下的小兔子。
陶米挣扎了:“欺负女孩子算什么!”……不,她改说:“欺负恩公算什么!”
按着她的人却丝毫不为所动。
平常她在学校附近救了骨折或是肚子饿的野猫野狗,它们也会在她脚边蹭蹭表示友好,然而人类毕竟不同于野兽,人类有着高度智慧,却可以知恩不报,甚至恩将仇报……她后悔乱救人了,甚至坏疑这人受到追捕因为他十恶不赦。
“你一定做了杀人越货的事被人家抓。”
──没有理会。
她觉得要搞清楚:“……请问您懂听吗?我英文不好。”
──没有声音。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还是充耳不闻。
“好吧,”陶米发出闷闷的声音承认:“我刚才好奇了一下下,对不起,不过我什么也没看到,真的。”
他的手一点温度也没有,冰冰冷冷,人也是块冰,出手很大力,都不拿她当姑娘家看,陶米想再度挣扎,男人放开手了,陶米意外,连忙爬起来整理被弄脏了的衣服,然而,她刚站定,一阵昏眩,四肢无力地软倒,在倒下前一刻男人下意识地伸出臂膀,陶米掉进一个结实的怀抱。
最近休克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下次要紧记控制自己的情绪,多吃两碗饭。
“原来你听得懂我说话。”
他懒得理她,把她拉到一旁坐下。
陶米深呼吸,理顺气息。
“医生说我这里被摘去了一角……”陶米郁闷地摸摸胸口,算了,“咱们行走江湖的,谁个没点三长两短呀。”她伸出右手:“我叫陶米,你呢?”
撞进他眼中的是一双蕴着薄光的眸子,很多天没见的阳光,似乎偷偷藏了在这里。
男人拉别开目光。
陶米手在半空停得酸了,没有名字就没有名字,她无所谓地说:“叫你阿喂。”坐了片刻,她忽然想起下午有课,要走了,临走前陶米想了想说:“你要是不喜欢面包,下课后我带面给你吃。”终于,人在巷子末消失,男人淡淡地收回视线,倏然──墻后探出半个脑袋问:“阿喂,你要不要吃辣?”
“……”
“嗯,给你辣。”她这才挥挥手地笑说:“等我啊,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却没料到,最终还是失约了。
下课时陶米心脏揪得紧痛,仿佛连呼吸也没法做到,宁宁把她送回寝室服药休息,躺在床上的她迷迷糊糊,另外两个舍友商量要不要把人进送医院,陶米额头冒着汗,扬手低声说:“没事的,休息一会便好。”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小到大每次都是这么熬过去……
耳边是珍珍、宁宁、安安说话的声音,窗外淅淅沥沥,这场雨真的下了很久很久,偶尔击打着玻璃窗,发出雨水独有的声音,或许是吃了药的关系,这一觉睡得非常深长,陶米做了断断续续的梦,梦里她走到一间宽大的实验室,手里握着一瓶被她换了的药,她到底换了谁的药?正想看清楚,梦境戛然中断。
午夜里她翻了个身,从睡眠状态中醒来,心脏舒缓了很多,没睡前那么疼痛,寝室比平常安静,听不见珍珍的打鼾声,就连吵耳的雨声也停止……关窗了?陶米带着茫然站起来,清爽的凉风吹着她的长发,把她的惺忪吹散,停雨了。
快将满月,挂在天空的月亮银盘一样硕大,真的很美,陶米抬头看得出神,这辈子从来没看过这么大的月亮,城市有光污染,偶尔看见的月亮星子也很细小,没这一刻明亮清晰。
空气里充满草木气味,陶米闭眼深呼吸一口气,不过这口气没有透出来,突然一种不对劲的感觉贯穿全身,叫她触电般僵住了。
这──
一定是做梦。
退后几步,陶米躺下,闭眼继续睡觉,她的手在四周摸索被子,触碰到的全都是班驳不平的尖石,没有任何枕头被褥,她试图数绵羊,数得心脏扑通扑通快要跃出胸口,还是没法再度睡着,不像做梦,感觉非常真实。
陶米猛地坐起来高呼:“珍珍!宁宁!安安!”
──没有回应,空旷得只有来回风声。
放眼看,前方一个相当宽大的草原,晚上夜色阴暗,根本看不清尽处,四周种满树木,但是几乎全都枯萎,剩下的枝丫像一只只老人的手,朝夜空张牙舞爪,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马路商店,没有学校医院,她正身处在一个荒凉的世界。
“……”
凡事淡定,才能够活得平平安安。
陶米环起手,指尖在下巴敲了敲,思索着眼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地形太奇怪,不像是学校附近,首先否定睡梦中被舍友遗弃这个假设……眼下的情况只有三种可能性──
第一,心脏病发死了
第二,病发死了
第三,死了
鲁钝的长箭搭在弓上,锐利的目光锁定他们守捕半天的猎物,从来没看过这么特殊的物种,散发着奇异的香气,今晚他们越界狩猎没来错了,国土外的世界果然能找到与众不同的猎物,正想发出一箭,旁边胆子小的怯懦地压着。
他低声对同伴说:“要是主人知道我们越界狩猎怎么办?”
夜逆王立下的规矩,任何子民也不能离开国土,当然也禁止了越界狩猎。
的确是个难题,不过挽弓的说:“守了三晚也没找到合适的食物,快将月圆,再捕捉不到食物主人的病便要加重了,差事办不成首领也会怪罪啊。”
“这个……”
他们已经寻遍夜逆最好的食物了,仍然未能合用,大夫说过,他的病只有“食物”才能治愈。
“或许她可以治疗。”
“也是的。”
被他们指为食物的人此刻正站在一棵枯树之下踢着腿,她往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看了看,到底新死的鬼魂前往那个方向报到,才能够投胎?她分不清楚。
月亮银辉下,强壮的臂弯拉弦引弓,无差地对准他们的食物,蓄势待发……
手指关节放开以前,搭在弓上的长箭再度被按着了。
他对发箭的同伴喊:“等等!”
“又怎么了!”再不发箭也许就失了机会。
“这头猎物从没见过,我们把她活捉回去,不然把她引进夜逆再捕捉。”被他这么一提,挽弓的想也有理,“这样我们便不会犯下越界狩猎的罪。”
“就是。”
他们商量好,解下背上的武器,决定活捉主人月圆的食物,树下的目标忽然有了动静,她朝着月亮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陶米没料到一觉醒来就死了,还是那一觉没法醒来死在梦中?
这真是件令人郁闷的事,她还没跟医生道别,没考试,没毕业,没跟宁宁讨回借的钱,就连那袋薯片也没吃光……就这样死了。
身上穿着一条粉红色睡裙,光着脚丫,地上铺满了尖锐的碎木,踩上去非常难受,要是早知道死后要走漫漫长路,必定穿着鞋子换件得体的衣服才睡觉。
走没几步,皮肤便被尖锐的石头刺破,陶米抬脚瞧瞧,乌黑肮脏的脚底下冒出鲜血,混和着细碎的木屑黏成了浆,痛得她不禁皱起眉,不过──
流血了。
鬼魂怎么还流血?死后不是一缕无形体的魂魄么?
从小就患有严重的心脏病,死亡对于她来说并不陌生,懂事以来她做了无数次离开人世的心理准备,别的孩子看公主跟骑士走,还是王子走的时候,陶米看死了以后跟牛头马面走,还是黑白无常走。
只是到了那一天,毕竟有点伤感和不习惯。
可是,这血又是怎么回事?
陶米将刺在皮肉上的尖木刺拔掉,一阵撕裂的痛楚,她丝丝地吸着气,陡然“嗖”的一声,一根幼长的矛挟着风落在她脚边,矛头直直插在土地上,陶米拔了起来,做工很粗糙,尖端的刀磨得比较钝,不够锐利,她环视四周,清冷寂静,掂量一下“武器”,粗幼合适,腿受了伤正好用来当拐杖。
跟着她的两名狩猎者倒抽了一口气,其中一件武器落入猎物手里,而且猎物正朝反方向走去,离夜逆越来越远,他们决定掏出第二件武器,对准陶米大把洒过去,陶米小心翼翼地走着,以免弄痛伤口,专注之间,前方忽然哗啦啦落下几把硬壳的东西,陶米怔了怔,俯身捡起来,她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在月色下照看,是果实。
四周的树木几乎枯萎,哪能长得出这种果实?
用力剥开,里头还藏着白色果肉,她咬了一口,肉汁甜美芳香,喉咙干涸,果实来得正好,临走前她多捡了几颗揣在睡裙的小兜里。
狩猎者默然。
这条路无穷无尽,走得腿都酸了,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陶米抬头看天,依然明月当空,经过那么久,怎么说也该天亮了,这轮月亮却没变更过,而且气温越来越冷,单薄的睡裙渐渐抵受不住。
难道走错方向了?
陶米掏出一颗果实,盯着它凝思片刻,掉头折返……暗地跟着她的两个狩猎者感动得几乎相拥而泣,他们的食物迷途知返了。
荒凉的世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月缓缓移动,温度在不知不觉间下降,脚底刺满无数尖石木屑,从最开始的疼痛慢慢变得麻木,陶米抿着发白的唇,寒冷中一点小东西落到她的鼻尖,她抬手抹去,体热把那点小东西融化成水点,是雪花。
“……”
陶米疲累地将身上的重量全都压在长矛之上,她在极恶劣的环境中前行,疼痛、肚子饿、疲惫种种感觉剧烈而真实,她终于停顿下来,伸起两根指头搭在脉搏上,心跳虽然微弱了点,但也是一下一下有序地跳动,她还没死。
不是鬼魂,这里也不是地狱。
只是不知道莫名其妙被弄去什么地方。
趁还有一口热气,本着仍然生存就该挣扎到最后一刻的信念,陶米提气往前跑,她必须在体力耗尽前离开这片荒芜──然后报案。
随着她的步伐越来越快,降下的雪花越发厚重,天空云层加速流动,陶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突如其来的跑动不止惊愕了两名狩猎者,就连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味也因为跑动而引来了此遍土地的住客。
两名狩猎者头痛了,虽然越来越接近夜逆没错,但也陷入了捕捉困难。
越界狩猎,被敌人抓到要当俘掳,惊动夜逆的主人也要受罚,两边不讨好。
于是他们决定掏出大网速战速决。
到了这一刻,陶米确定她真的被跟上。
最初她还怀疑自己想多了,然而带着恶意的长矛、非要她转换路线果实,还有如今重重叠叠的脚步声,不可能再是幻觉,以声音分辨,估计数以十计正追着她,甚至是一群,陶米放慢步伐,深呼吸一口气,四周急促的气流逐渐回复平静,她闭一闭眼,豁出去了,转身。
在睁开眼一刹那,她看见了完全不敢想像的景象。
果然是一群。
脚底受伤,地上印出一个又一个属于她的血印,鲜血的气味把埋伏四周的豹子全都招惹出来,它们在宽大的土地散开,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墻,黑暗当中一双双眼睛发着光,一二三四五六七……密密麻麻,数之不尽,它们戾气十足,体型巨大,有力的爪子在沙土上扒动,虎视眈眈地盯着她这位不速之客。
天上降着雪花,相距只有几十米,陶米知道不可以跑,她的速度比不上它们,一旦走动绝对会被群起扑杀,即使倒下装死,也大有可能彻去它们仅存的畏惧心,直接叼回窝窝里。
陶米的心冷到冰点,虽然做了随时死亡的准备,但做梦也没想过她的死亡如此壮烈,要被撕成小块进入不同的肚子太可怕了!她紧握拳头,当中为首的对视十几秒后不友善地朝她先走来,后腿越来越急。
眼见就要朝自己扑过来,陶米下意识地抱头往后退,千钧一发间天空掉下一个巨网,将她紧紧包裹,豹的爪子在她裙摆划了一道破口,发出撕裂的声音,一切来得太快,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伏了在另一头长满黑色毛发的生物上,他们带着陶米离开这遍荒凉,尾随的大群豹子没有放过他们,一时间尘土飞扬,巨网中的陶米闭上眼抱紧自己,她已经凌乱得无法做任何决定,连尖叫也没有,任由他们在这场追逐中把她带离荒芜,过了不知多久,豹的黑影渐渐变得细小,再也看不见。
夜空的月亮依旧,看起来甚至比之前的更圆大,经过那么漫长的时间还没有天亮,她被他们驮在背后带到城门外。
心脏隐隐觉得绞痛,陶米感受到头晕和呼吸困难,她轻声开口:“很感谢你们救了我,放下我可以吗?我能自己走……”
其中一位打破沉默:“不行,我们要把你带回去向首领覆命。”
有别于从前曾听过的任何一把嗓音,沙哑奇怪得难以形容,网中的陶米扭动着,她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进入国土后便是夜逆。”
“哪个国家?”
“我们的国家。”
“……”
陶米说:“你们的首领是谁?我认识吗?”
“你不用认识。”
“为什么?”
城门打开,透出微光,他们走过大石桥,陶米看见桥下流水淙淙,两人在桥的尽头放下她,陶米这才听见他说:“身为食物不用了解那么多。”
“……”
桥边点燃着火炉,红红的光影忽闪忽闪,气温没那么冷了,陶米从网中钻出来,她低头瞧瞧自己肮脏的脚和破烂的裙子,真的很狼狈,不幸中的大幸是没被豹子吃掉,生平第一次看见野兽便那么可怕,她拍拍胸口,转眼望向驮着她走了很远路的两个人──不,应该说是两头狼,深色毛发,蕴藏着微光的眼睛,白森森的獠牙正对着她。
首次见面,礼貌来说是要打个招呼,陶米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她叫自己要镇定,医生说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同一个空间可以存在着很多离奇的人……甚至不是人,眼前的境况正是医生所说,好死不死真给她遇到了,从外形模样分辨,他们是狼族。
……不过是狼族而已,淡定。
发抖的指头紧紧抓住剧痛的胸口,痛感越来越没法自控,眼前的景物一片朦胧,陶米终于失去知觉。
对于今天所发生的事,她决定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迷迷糊糊间陶米醒过来几次,身边围满对她评头品足的身影,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有的说:“气味和主人有几分相似。”
也有的说:“主人很香的,一点也不像。”他盯着陶米的脸孔,张大掌心在她脸上比划着五官的尺寸大小,一副专业的语气:“这模样像是完全进化了的雌性。”
不同意见的反驳了,“还没月圆啊,除了主人普天之下哪有完全进化的物种?”
夜逆仍然未踏入月圆时分。
“她属于哪一种族?真身是什么?”
“没有特征,分辨不来。”
“……会不会太臭气味被掩盖了?”
经过一场追逐,陶米身上染满草木泥土,皮肤乌漆抹黑,非常肮脏,于是她被送到一个泛着波光的水池,陶米从昏沉中苏醒,正想看看自己身处的地方,背后的爪子拍了她一掌,“咚”的一声,她直接掉进水中,夜空下着雪,水温很冷,冻得直哆嗦,她在彻骨的冰水中努力挣扎,几双手俐落地扒去她破烂的睡裙,她们拿刷子粗暴地刷遍她的每一寸肌肤,一个姑娘家被这么对待,陶米立刻就炸红了脸,尴尬地潜进水底。
可是水中不能呼吸,折腾了一下,又很锉地浮了上来。
陶米红着脸打量替她穿回衣服的侍者,比起带她来的两头狼,她们性格温驯很多,身上一条粗布裙,腰间系着精致的编织绳,骤眼看像是十几岁的女孩子,身材却比人类娇小,身上带着动物的特征,毛茸茸的耳朵,有些背后还带着尾巴,似是……半人类。
陶米瞧不出她们是什么物种,她们为陶米穿上一套白色的上衣短裤,质料有如兽皮,非常温暖,明显用心挑选过。
洗澡后她被带到一间小室,是山洞,墙壁上的石头看来曾打磨过,一盏油灯凑近她,往她的脸仔细照看,陶米警惕地抱膝退到角落,她被七八个生物围观着,他们高矮不一,相貌各异,黑发黑眼,有如年轻的男性,然而却残留着耳朵尾巴,能够轻易地从特征分别出他们属于同一种族,全都是进化成半人类的狼族。
他们认真地讨论了半天,左边的嗅嗅她:“洗干净后果然没那么倒胃口了。”
陶米盯着他。
右边的思虑周详:“……会不会有毒?”
陶米转头盯着他。
远远传来一道声音:“抓到了?”走来一位身材比较高大的狼人,从大家对他的尊敬态度,估计是他们的首领,他的狼眼盯着陶米,瞳孔里闪着幽深的光,陶米扭过头,心里默默流泪,这到底是怎么的一个世界。
他一眼看穿,问起她的来历,“夜逆没这类物种,外面带来的吧?”旁边两名狩猎者犹豫了一会,不得不坦白:“在夜逆外捕捉的,可是……没办法哪!”他们为了甩下豹子,逃跑时现出真身,现今已回复半人类,陶米悄悄地看了他们一眼,尖嘴獠牙不见了,没有之前吓人。
狼首领叹息,是的,没办法了,他谅解地拍拍他们结实的狼肩:“这些日子我们什么都献过了,还是没有合主人心意的食物,这几晚又是满月,主人的病必定更为严重,他需要食物。”
陶米第一次看到狼的忧伤,眼角闪动着水光45度角仰望天空,耳朵动了动,后面还拖着一条尾巴……很囧。
把她抓来的家伙看首领不追究越界狩猎,差事办妥,松一口气。
有只年纪比较小的小狼压低声音好奇地问:“那个……主人患的到底是什么病?”
“主人的病是你可以问的吗?”
狼群瞪他,呼呼地喷着气,小狼噤声。
陶米从他们互瞅的茫然中看出,根本就没狼知道嘛。
有一句没一句当中,她搞清楚了一些概念。
这里是个叫“夜逆”的国家,存在着大群非人类生物,窗外的世界偶尔下雪、偶尔天晴,那轮月亮就是从来没消失过,重点是──
她成为了食物。
一阵马蹄声悠扬地从远而近,低嘶,停止,有人回到这座行宫。
应该是个重要的人物,首领使了个眼色,小狼捂住陶米的嘴巴,他们把她抱到另一间宽大的寝室,所有狼人全都退了出去,关上门,陶米拍门呼唤,没有回应。
算了,真被她叫来了谁也不会救她。
寝室依山而建,房里亮着几盏小壁灯,风吹动之间忽明忽暗,粗糙的沙发、地毯,木餐桌,旁边还放置了一个大火炉,炭火正在炉中熊熊燃烧,居然跟人类的家具有几分相似。
门外响起清脆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接近,首领没离开,他恭敬地说:“主人辛苦了!”
来的是那群狼的Boss。
能在这种地方圈养那么大群怪物的Boss,那得……多变态啊。
陶米把耳朵贴在门上静听。
她听见狼首领喜孜孜地向他的主人邀功,说今晚捕捉到不错的猎物,请示他要怎么处理。
主人没有立刻回应,他轻轻咳嗽着,陶米怔了怔,正如先前那些狼人说的,他病了。然后,过了半会,隔着厚实的门终于听见他开口,有别于狼人暗哑嗓子,一道近乎完美的低沉男声,他慢慢地问:“是野兔?不要了。”语气里明显不感兴趣。
陶米一阵兴奋,她本来就不是食物嘛!
狼首领却不死心给力推荐:“不是的,那头不是野兔,她看起来特别的滑溜,说不定吃了对主人的病情有所帮助。”
男声停顿步伐,微微意外:“那是什么?”
一直迟钝着的陶米紧张起来,来到这个世界,身上没有药,即使不被杀也活不长久,其实早晚也是要死。
不过,怎么说也该死得有尊严点,医生把她养大不是为了给怪物果腹,要是有一天宁宁安安她们知道了好朋友是被当食物吃掉的,那多可悲多造成心理阴影。
陶米咬一咬牙决定了,即使逃不掉,还是要逃。
求生欲再度呼唤她自救,陶米环视寝室,两边也有窗,比她的头还要高,窗那么高不知道怪物Boss的体形是有多巨大?
说不定他一张嘴就可以把她半个人吞下去。
陶米闭一闭眼,打消可怕的念头,镇定地取了餐桌上的垫布打成了麻花状,朝那窗框一抛,当成绳子般借力爬上去。
门被推开,手还放在门把上,漫不经心的抬起眸子,却在接触到陶米以后定住了,这次捕捉的猎物果然叫他意外。
是人类。
反应过来后他轻拂袖,让狼首领先退出去。
他没有急着走近,也没有惊扰她逃生,他只是站在门边,静静望向那团身穿白裘,毛茸茸的食物。
看着她抓紧粗劣绳子,吃力地、专注地往上爬,眼见就要扒住窗框,结果却气力不足失败,不过她没有就此放弃,不死心抓住绳子再度往上爬,然后慢慢的滑落、滑落、滑落……掉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