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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

  •   晋陵是托了休元家阿爹的福,才进的谢家门。
      想到这一点,纵是谢混的唇角,也多少要有几分苦笑。

      那位长辈,总是微笑的,微笑得不动声色。第一次见他,是他唤休元回家。还是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两个人在门前玩弹子,就见一身玄色,施施然不听一丝声音地,飘然而至。
      休元是背对家门口的,没有瞧见父亲已到背后。他父亲,也就麈扇在手,轻轻摇着,目光深深潋滟着,安静却认真地,越过儿子头顶,来瞧孩子们眼前的弹子戏局。
      那目光,没来由地,让不小心对上了的自己,心底竟深深一颤,似给一石片割裂了渊底。

      日后渐渐长大,他才忽然悟到,当日惊了自己的,究竟是什么。而休元却自顾笑着,说什么父亲必不可能存心吓你,该是你先惹了他。
      那些话,想来皆是休元强辩,对家世伯自己听到,都未必肯信。

      当日回来,和自家父亲一说,那华服的中年男子,忽然就绽开了笑容:
      “是么?……益寿啊,原来……那只玄狐,是怕你呢……”

      也就淡淡如水的这么一句。那时四海升平,父亲闲来也时常小酌一二杯。他素喜内外安静,醒时自斟自饮,醉了也只抚着额头去睡。
      便是这次,也无非话音刚落,便起身回房歇息去了的。
      只不过,记忆中,这或许是,或许也不是,第一次,听父亲亲口说出那“玄狐”二字。
      可他不知道,对家世伯究竟在怕什么。

      曾经听说,对家世伯在野的声名,其实很盛。盛到,父亲在家,有次难得真醉了,竟拍着麾下督帅的肩,大笑良久,拖长了声音,唤着对家世伯的字:

      王元琳他多心了,真多心,堂堂东亭侯,放什么高利贷;他若真是手头紧,自家写个幡子,举到这建康的朱雀航上,“代写家书”,或是“饥寒求米”,哪个人不给他?
      吃个三五年,大大有余,竟还不够贴补家用?
      无非是他劳碌命,无事紧张无事忙,不折腾折腾,计算计算,怕是成天都闲得发慌。

      那位姓刁的督帅阿伯,便也跟着一阵粗犷的笑:
      “将军,这么说来,那个人总一身黑的,该不会是,他家竟没有一缸干净水吧?”
      “哪的话?”父亲白眼一翻,将耳杯一掷,扬声大笑。“无非是又要风雅,又要风流。他练字若着白袷衣,染得一身墨痕,怎么出得来门?——莫非,他还懒得洗了?”

      刁伯嘿嘿一笑,仰脖将酒往喉咙里一倒,也不再说话了。

      似乎刁伯并不喜欢对家世伯。经常来往家中的亲友,似也只有刁伯,还有曾和父亲一起带过兵打过仗的伯父,说起“玄狐”二字时,眉目间有种特别的戒慎。伯父犹只是独自戒慎而已,只一次来时,曾苦笑着摇头,对父亲说过“你对家,怕终不肯放过当初”。那时,父亲的回答似乎只是哈哈一笑,于是自己终也不知道对家和伯父间发生过什么。而刁伯,不。

      他是一个什么都画在脸上的人,喜欢谁,讨厌谁。即便祖父去世的那时,天下哀悼一片,却也是刁伯喝令兵卒,将前来吊唁的对家世伯,硬是挡在门外。
      谢混对那段日子的记忆,其实已经漫漶不清。那时自己无非几岁年纪,懂得什么,只听见人声骤然嘈杂,刁伯怒喝“明公生前从来不见此人”,对家世伯却微微低笑,说一句“原来太傅建昌县公是从来不上朝的”,忽然便风一般闯到了灵前。

      后来才听说,他是忽然扬眉昂首,将拦他的兵卒扯到了两侧。
      父亲边在家里闲话边摇头:真看低了他的,还以为那只是个文官,没几分肩劲腕力。

      二哥便笑道:“阿爹,你这长他人的志气呢。是不是还得说,他那天,不肯握握阿爹的手就走,纯是怕他出手气力太大,反将阿爹的腕子给折了?”

      往事,自然的,都是笑谈。不过问起刁伯,刁伯却是分分寸寸都记得。
      给他送两坛好酒,他便会讲许多许多故事给自己听。听到后来,谢混其实也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几点零碎纷乱的痕迹,比如:祖父在世时,之所以讨厌对家世伯,无非是——当年某年月日,某权臣谋篡,害怕忠臣良将,便在帐后设了伏兵,要杀害祖父和姑夫的阿爹。
      彼时对家世伯,还是那权臣门下的得意门生。

      那日全亏了祖父沉着,两位长辈全身而退。
      回来路上,姑夫的阿爹却对祖父说起:方才,似乎看到某人是站在帐后的。

      这个问题,各自长大之后,谢混曾经问过好友王弘:休元,你家父亲,到底会不会那样,和叛逆者相勾结?王弘苦笑:家父只会站在帐边,不过,听说那时不巧吹来一阵邪风。

      各说各的,也无所谓真相与否。问王弘便没打算得答案,只不过,是问问罢了。
      再用力回想少年时刁伯所说的一切,却觉得,那些似乎都已弥散在他最后的酒嗝声中。惟一能确定记起的,只有刁伯最后的那句话。

      “益寿公子,你和将军说玄狐怕你时,知道将军多高兴么?那只狐狸啊,这一辈子,可是只承认过怕你已经过世的祖父啊……”

      好像忽然又想起来,“益寿”这两个字的小名,原本就是祖父所取。
      那日自己初生,正赶上祖父做六十寿辰。一座宾客都喜笑着说恭喜贺喜,“家门得孙,家业得人”,又纷纷祝祖父延年长寿。前庭觥筹交错,充满着能溢出来的喜庆心绪,自己却在后院自顾自哇哇地啼哭着,似乎怎么想都有些不可思议。

      反正,最后的最后,就是托这件事的福,被祖父以下的全家老小,都叫做了益寿。
      名曰混沌,字曰叔源,祖父是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新循环的开始吧。

      未来都不可知,不可知,也不必强不知以为知。
      只是,就算不可预知,至少,人还有心怀希望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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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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