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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Rhythm 26 ...


  •   恰到好处的惬意阳光从朝南的露台悠然照进这幢独栋房的二楼茶室,为属于饭厅一部份的偏隅沾染上高纬地带冬季珍贵的暖意之余,更增常见于这个国家的慵懒。扰攘半开露台门外的冷风反而成了维持人清醒的微许甘霖。此地不是客流繁华的九区,也不是艺术集聚的十五区,但无碍画廊罗布,美味遍地,楼下餐馆和咖啡座闲碎的人声如近邻的塞纳河波潮依稀兴落。
      一头波浪红发披散奶茶色的毛外套,岁至中年,刻在举止间的贵族教养却越本能般流露的姣好妇人怡然端起蓝玫瑰丛绽放的雪白瓷杯,融入了玫瑰果酸辛的红茶香自朱唇与骨瓷浅吻的边隙飘逸而出,一桌之隔,浓紫色毛衣裙外穿了一件修身长外套,面孔呈现着截然不同的地域特征的黑发女孩则似定格在一幅油画里,手捧着茶杯嘴却没沾茶汤,倒是被她呼息搅动的水汽不断带走杯里的茶温。
      这当中益加被突出那故作沉思的一幕,看得年轻的屋主意料之内,又不禁暗暗好笑。
      落座在晚午背阳一侧,淡金的阳光捎着光锥内纷飞的微尘轻柔凝落她白色的外套肩头,仿佛如期的霜雪,无瑕,却终致经时的泞垢。
      脚下的深层,徘徊于人类认知上限的垂距尽头躁动着半天前如海浪拍打岸边亲昵赤道以南地壳的弦波余末,时值这座城市夜初拂晓,他乍下榻的贵客几因时差辗转失眠之际。是昼夜首次平分大地前夕,星球腹泻般释放大量混浊能量的事态后续。同大多生命体一样,排毒不是一次就能完成,痊愈或并发症都有可能,维持在他感知内侵蚀多重密度的次生毒物才开始徜徉海洋。
      决不是普通人类以为的大岩块的星体渴望着净化,一如曾沐浴宝贵的圣血。
      而恩泽,确实悄无声息地再度降临了。
      那是所谓的宇宙诞生亦远望不及的第一道圣音。
      仿佛察觉到自己姿势的不自然,女孩终于抬起略降温的杯壁,一口气喝下久候她品用的红茶。咕噜咕噜的声响未免与场景的基调歧异,却又平添了一抹新奇的生机,宛若被施了魔法跨出画框的仕女,用纯真娇憨的眼神点亮现实中获她垂青的每样物件。当她动起来,原本轨迹稳定的尘埃也像被一股风拂开,乱了方向,丢了落脚。
      一只淘气蝴蝶扇起的风。
      他不是不明白银庭之主只在特定前提被触发的负面情感,所以在她意外激活灵视又目睹了不该知晓的魔体后,他随即修补了封印。
      她并不想一直平凡,但他很清楚,她更不会喜欢如愿后的发展。那不是她真正梦想的生活,亦非他和那个“人”希望她拥抱的未来。
      “绫儿,光喝茶很乏味吧?”
      “诶?不不,夫人,我没关系……”
      交响乐团的管弦螺旋犹自身侧的留声机轻跃奔腾,在别有深意的发问和一瞬慌张的应答余音中,他端着托盘提步行近。
      “两位淑女,请慢用。”
      他的作声一致将注意吸引到自己身上,复伴随方形银盘的前送转至占去了圆桌近三分之二面积的铃兰骨瓷餐盘。
      缤纷马卡龙堆成的山丘前流动着蓝莓酱画出的小河,两只椰奶果冻化身的白兔子在一片迷迭香蛋白霜铺成的春草地上围着一朵由红萝卜刀雕出的月季花。
      “哇!”与其说是无意识的行为,面对在意的场合嘴巴卡壳苦思措辞更像训练成了条件反射的模式,可末了她还是只能干瘪地吐出老套的称赞:“好好看,塞梵你好厉害!”
      “过奖了。只要穆维尔夫人和我重要的客人享用愉快。”
      应声兴味划过儿子一眼的妇人付之一笑,“请也落座吧,我们的大厨阁下!”
      看着全然没把厨师服或围裙穿在身上,也不像同场另两个人被冬寒影响的塞梵一套宽松的高领白毛衣灰色居家裤搭配对面而坐,在她右手边则是同样红发流迤的他的母亲,李绫儿到这一刻依然对自己一年内二度身临远在六个时区外的浪漫之都感到恍惚。
      起因尽数电影节一周后塞梵那条猝不及防的短信,什么“我母亲很抱歉打扰了我们上礼拜四的约会,为表歉意,希望你能在圣诞周再到巴黎玩”,直接把她炸出了大气层……
      他难道没向夫人解释,当时他们的节目已近结束,不,是已经算得上结束了,毕竟她都提了道别?李绫儿几经消化该来讯,满脑子回响着这个疑问,事实上她也到底忍不住问出口了,孰知得到塞梵对他母亲伊娜丝·穆维尔性格里不合时宜的完美主义的证词权作回答,她霎时只觉更糟了。
      “塞梵用来款待重要客人的小糕点还过得去吧?”
      兴许是错觉,伊娜丝近乎没有口音的英语念到中间的两个单词在她听来格外地清晰,思绪方沉浸于回想的李绫儿险些被马卡龙的杏仁馅噎到,碰上迴转循环的旋律中琴弓似捉弄的妖精撩起一片涌泉溅洒途人,恍觉些许滑稽。“夫人太谦虚了,我相信这已经是职业甜品师的水平了!”
      伊娜丝笑眯眯地接着把银叉上的小圆饼往蓝莓蓄成的河水抹了一画,“那尽兴多用点,食客吃得开心是美食和厨子的福气。”
      坐在背光的角度,光线照洒的前方触及的茶室环境倒能辨识一清二楚,在应声连连点头道是的同时偷偷抬眼,端起自己倒好一杯茶但瓷面盛开着另一种紫蓝色花丛的杯耳的大厨阁下,光尘飘到他身侧仿佛被带到了透明的水波上,忽而柔婉的轨迹像向她勾勒出一段段安逸的波弧,那衔吻着杯沿却浅勾起,在日帷不及的阴翳中犹如挂了道虹晕的唇边看得她发眩。
      莫非那杯红茶加了新调味,比她们已经喝到的更甘醇?
      霎时间,连得到他青睐的那块绿色马卡龙亦引起她强烈的憧憬。不知是什么饼馅什么味道呢?绝对很好吃。
      伊娜丝是一位极有涵养的女性,比如迄今未在异国客人面前说过一句母语,但不妨她下指示时展现出说一不二的魄力。当李绫儿踏出连接走廊的饭厅门,那威而不喧的语调仍随杯底轻碰瓷碟的清脆起奏回响在脑海。
      塞梵的妈妈其实在关心他的桃花动向吧?毕竟是那么优秀的儿子。邀她重访巴黎以及晚些作客他们坐落塞纳河北的本家庄园以示“致歉”,只是观察她的体面借口。
      “先从地面层参观起来。”
      柔和的叙述却夹杂询问的语气,好像如果她提出疑议,他便会立即停下并执行她的意见。
      离电影节快过去一个月,多亏迎来双诞之际考试周也结束在即,她这趟能从中午就和塞梵出发,下午起飞的航班历经十多个钟,扣除时差,微妙地在半夜前抵达。可尽管比上次暨第一次早了那么丁点,的士驶过的市区反而更人烟冷清了,待下车仰见巨大的铁塔咫尺俯瞰,她才反应过来脚下街道处于另一个区域。
      临街的独栋楼房,面积并没有一些网文里描述女主异国邂逅的富人男主的居所开敞夸张,但也足够阔落,装修风格透出着一份殷实中层家庭的简朴典雅。但这印象仅限于她被领到客房快速洗漱倒床之前。
      所以父亲是中国人的塞梵到底有没有贵族家世呢?
      答案在她跟从带领转过候见厅、客厅、宴会厅,循着特别铺上的羊毛地毯绕进遗立一众厅房的藏书室时揭晓。
      豪华的,气派的,丰裕的,古旧的……
      所有李绫儿在前面参观时不曾与这房子关联的词藻一下涌现袭来。
      “这是法兰克,也就是我外公,他的书房。”
      她猛地打断直冲天灵的感叹,惊奇道:“你外公?那带我进来没关系吗?”
      塞梵停在门口,平静看她姿态间跃跃的探索若隐又现:“这栋房在五年前就是我的了。法兰克对我放心,才把它转赠给我。”
      她“嗬”了一声,边举步边打趣他:“塞梵是有楼一族呢~”说着脑海闪过不仅仅先前,还是两人相识后不时挠她心痒的好奇,“说来家有庄园的你确实是贵族吧?”
      兴乐在他猝然上扬的嘴角绽开,“这是哪来的因果逻辑?”
      李绫儿正努力拼凑眼前书脊上的字母造词的瞳孔一瞬放大。
      不忍看她小巧的身姿继续陷于困窘的僵直,塞梵宽赦般松了口:“虽然对的,聪慧的公主说中了,但这和姓氏里有‘de’的法国人就是贵族的误会有着异曲同工之谬。”
      本便因出糗发热的脸蛋倏地染上另一种羞臊的番茄红,从刚刚就不由瞪大的眼睛里升起现在开始非必要不说话的熊熊火苗。为展现决心,她准备把注意转到只能通过书皮颜色跟封面图向她传递主旨线索的这排“书山”上……毕竟这一本本光书脊即有她两指粗的收藏无不由天书似的罗马文写就。
      然而身后一动不动的男人偏偏应节化冰了一样,表现出恍若未见“公主”此刻气闷的不解风情。
      “法兰克参加过二战,前线的军功令他获得了现在的子爵爵位。只不过不是绫儿想象的世袭贵族。”
      轻描淡写地带过一段残酷的历史,自诩文明中的一场浩劫。她不自觉定住了身,180°转向塞梵的同时推翻不到二十秒前的脆弱决意,平常交流都要龟速组织的英语这时伶俐有力:“骑士不正是为了正义挺身而出才备受爱戴,才使众人愿意期待他带领管治脚下的土地吗?觊觎着他人物产而欲自举一方领主的岂不是本末颠倒?”
      “绫儿……”
      她微垂下目光:“一定是像后者这种荒唐的现象多得无法无天,世界才一直不得和平吧。”
      她不敢问。哪怕她多少想了解塞梵外公的事迹,就像一个逛书店偶然翻到一本开头有趣的小说的书迷,她也只能压住。再怎么回味,方才塞梵的表达都没教她听出深入话题的明示。
      与原主不在场,她并不敢放纵触碰刻有斑驳岁月痕迹的这些书架承载的典籍同理。
      四个书柜并作一组,两两柜组之间有一扇单开的拱顶长窗,磨砂的设计既省却了窗帘的必要性,也保证了房内的自然采光,即使一旁的落地灯在日间休眠,仅依靠和主人等高的壁灯,脚下一朵朵暗红色的玫瑰织花犹可辨见。愈是接近光洒落的地方,仿佛摆脱了阴影的玫瑰花愈栩栩如生。
      “不必拘束,绫儿。又不是让你把这些书当玩具。”
      被看穿了。她猛一顿住,脱口:“我、我没有紧张啦……”为免过犹不及反而引起违和,几近将五米走成五百米长征的她再次往边上的藏书伸出手,是一本蓝色硬书皮的书。
      未想就在她握住书槽,正要小心把书抽出来的时候,一片薄薄的物件当面掉了下来。
      “啊……抱歉!”
      李绫儿才回神蹲身去捡,略蜷起的修长手指已无声代劳。不自已盯住在这间光和影均被极限缩放又暧昧融汇的藏书室,平素净白优美亦在迷朦的采光中显得不似凡物的手,这时候,除了地毯历经使用又别有生气的花丛纹理,转瞬飞离视焦的物件样貌都在她的虹膜留下了残象。
      是一个信封。
      “谢谢你。”
      “无碍。”
      已经起毛的黄皮纸,塞梵拾起它时,中心带十字凹痕的花形蜡封格外抢眼。
      尾随站起,注视着他熟练物归原处的背影,她漫不经心地想,是不是换成其他欧洲人也有这种美感。
      “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吧。再待下去我担心你要晕字了。”
      分不清真心跟揶揄的成份各占多少,李绫儿忽然心中一动:“塞梵你呢?你应该也有自己的书柜吧?方便参观吗,是不是在你的房间……”
      塞梵看向她,轻挑的眉梢分明预兆着接下来的应答揶揄占得更多:“勇气可嘉。公主殿下就不怕又是满墙的拉丁语书吗?”
      李绫儿由衷被问到了,习惯性地举起双手抚住脸庞,“不知道。我就是单纯想看看,或许有理所当然觉得你的视界更广阔的因素。”
      他笑了,接近融进布置背景的酒红发荫下,一对深沉的祖母绿眸流转着光影摇曳不了分毫的澄清:“就算你不夸我,带你参观全屋原就在安排之中。”
      她顿时泄气地垂下了头。
      结果和猜想的很不同,但似乎又符合情理。
      譬如专门置书的空间不在塞梵的寝室或比邻,而是在一个同样与放松有关的钢琴房的旁边。比楼下藏书室小一圈的地方,两边的白色书柜和偶尔沿柜边堆放的书构筑出一种直叩心扉的温馨。毋宁说,钢琴房跟这间书房就像一个大房间分隔而成的。
      “本来是一间储物房,高中毕业后我把它改成了书房。后来干脆加了一套桌椅,起论文稿时便宿在这里。”
      由于换了跟地面书房不一样的色调,当她依循塞梵的步调迈进,身上全然没了那种见闻随岁月积累的厚重,而蜕变成崇尚知识进化的纯粹。
      果然不负她所望,李绫儿在眼前的书柜上看到了糅合天主教家庭背景、贵族教养和新文艺风潮的多面性的林林总总书籍,从新约的五语种版本,占星书,古典乐专题,遗传学的最新发展,到《哈利波特》系列,《简·爱》,欧洲各大文豪的名著多版翻印……
      她盯着这些目不暇接的珍藏,不厚道地腹诽,该评价这很刻板印象呢,还是要“夸”它们的主人诚然学富五车?
      不敢想象这里起码数百本书都是已阅状态。
      “你看起来心情有点差。”
      她直言不讳:“第一次真实体会到人与人的天差地别。”
      “你看过的小说数量说不定能赶上我。”
      “难登大雅之堂。”
      塞梵摇头,“物对人的价值不全取决于专业性。”
      “这就是你身为天主徒的警世之言?”
      他的嘴皮动了动,末了淡笑道:“也许吧。”
      惦着自己尚在参观当中,把手上翻到第四页的著作举高还了回去,转而游弋低处的视线被归致的棕色书枱上一个偏大的水晶球摆件攫住。
      稍弯身后,李绫儿有了惊奇的发现。
      “小王子……和他的狐狸?”她迟疑着确认道:“这看起来比较像……”
      “一个音乐盒。”
      “对!是音乐盒!”顷刻,她回想到方才漆蜡封缄用的花种,正是地毯上的玫瑰花。她皱起眉寻望塞梵:“真的是音乐盒?录的什么音乐?”
      连底座与他手掌大小相若的音乐盒离开了桌面,“不如你亲自听听。”
      这回是来自真正的物主授权。李绫儿捏住精细的铜制手摇,上了五六圈发条后,隐约耳熟的古典名曲萦绕耳际。
      “你肯定知道它的名字。”实在超出她的常识范畴。
      “佩措尔德的《G大调小步舞曲》。”
      定睛看着随叮咚咚叮咚的旋律同步转起来的草地、小王子和狐狸,不一会她的心绪便已昏昏欲睡,“……为什么加上人名?”
      “因为有同名曲。”
      “能创作出这样纯洁美丽的音乐的,一定是个浪漫感性的人。”
      “即使它一开始记在了别人名下?”
      李绫儿愣了愣,连带因沉醉于催眠乐音而生出的困意都醒了大半:“谁?”
      “巴赫。”
      她苦恼地眨了眨眼,有印象但不多的名字,出没的场合是高中音乐课。庆幸塞梵并未对她罗列两位大家的生平足迹以作区分,经过快速纯第六感的率直判断,她得出了简单粗暴的理解:“可是现在真相大白了啊。不然怎么知道这原来是佩……佩措德的作品?而且巴哈先生是很有名的音乐家吧,能亲自写出不止一首传世之作的艺术家,压根不屑于欺世盗名。只有高贵的灵魂,被那灵魂染上温度的结晶,才可能闪耀世人。”
      塞梵本不禁笑出了声,话到后半,面上的神情却慢慢沉淀。
      倒转的手摇恰好停下。
      “啊,这么快没了……”
      “小步舞,想跳跳看吗?”
      她呆住,对准音乐盒的指尖的蠢蠢欲动比不过社交行家的先手为强,看着听着发条被拧到最紧,在那微亮的指间从摇把离开的一刹,窗外渐浓的金光为这间书房打上了浪漫的探照灯。
      三拍子舞,自民间传入十七世纪法国宫廷的一种男女对舞,以适中的速度和文雅的舞步获得路易十四欢心,迅速盛行欧洲。起舞前地位高的舞伴向对方屈膝。
      “放松,把我们想象成水晶里的狐狸和小王子就好。”
      “也就是要怎么跳嘛……”然而直到这次旋律休止前,她已在他的引领下踩过许多组拍子。正正在这过程中,她发现脚下蓝白色的地板遍开着另一种花——下午茶时塞梵杯子上的三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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