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音天使》圣音天使

23、Rhythm 22

　　夏末暖阳，最适合在久经连绵阴雨后的正午露天下享受。
　　上完课，吃饱饭，在回宿舍前，慢步经过校内车道旁的生活超市，逮到一只被半收养的土黄猫，趁着他脾气好凑近一顿撸。
　　大三下学期眼看课程比上学期少，以为更好的日子在后头，不料一个夏天过去，专业课又排得满满当当。公共课不是演示文稿就是课题赏析，专业课不是调研综述就是实习报告，她悟了，大学就是一个巨大的论文园！
　　但文字本应是如此沉重让每个人都烦躁窒息的吗？
　　不，李绫儿遇见过它们编排成幻想的图锦，伸展出飞行的翅膀，带乘坐的人去往跌宕梦幻的历险……
　　“喵~喵呜~”撒娇的叫声末了转成咕噜颤响的深鸣。
　　眯着眼，将睡未睡，便像人餍足后会做出的表情，丝毫不记得扣住项圈限制他行动的短短缰绳。
　　偶尔，她也会觉得自己自私，因为一旦解开了圈禁他的锁扣，他跑远了或被别人带走回不来，她就再见不到他了。届时，她真的会迷惘，自己到底该为他获得自由高兴，还是吉凶未卜的处境愧疚，又或者，为从此落寞的自己抱歉？
　　失去自由而受保障，和拥有自由以身涉险，哪一样更值得，哪一边，才是这些小家伙想要的？
　　瞧着猫猫极具诱惑的粉唇，她不由伸出大胆的指尖，越过露出柔软一面的毛绒绒肚皮，小心翼翼地从白毛蓬发的唇边触点，屏着呼吸，轻轻描摹细嫩的轮廓，享受的猫主子微张开显露利齿的嘴巴，互惠互利的服务到半路，她感觉到背后住脚的人和投下的目光。
　　“你钟意暖色？”
　　有点陌生的声音，或者说，带着分明的……外语口音。但隐隐约约，她又好像不久前听过。下意识的好奇驱使她在保持半蹲中应声扭头仰望，尽管背着配橙色布料的书包的她今天穿着枣红的长款毛衣，李绫儿却觉得，问出这话的人比此刻凌于天幕穹顶的太阳还眩目。
　　初见是仿古书店一道暖光打在那古典金的发荫上，往门口的商场背景晕出清冷的银边。可近似的角度，来到缺乏遮挡的室外重演，刹时焕然耀眼。她无法不怀疑是炽烈午日的加持。
　　安斯艾尔·西恩。
　　鉴于塞梵和露西儿都是中欧混血，名字里带国人的姓不难理解，但这个一再偶遇继而共同到访过博物馆观看大剧院表演的英国留学帅哥，既没有一头黑发又不曾主动表露姓氏，她自然好奇。
　　暑假在离开漫节展馆后的洋快餐席间，这道谜题第一次被摆上了台面。
　　起因是，她问露西儿昵称他的“希尔”怎么拼，露西儿却连安斯艾尔的完整姓名也写了出来。
　　用醮了番茄酱的笔挺薯条。
　　不是常见的姓，至少她接触英语课以来完全没印象，本着考究党强迫症发挥过猛的习惯，她换了几次关键词输入搜索，最终却是弹出一个德国显赫家族的相关贴文。一番确认，她懵了，他难道是那个家族的旁支远亲，抑或，穿越自数百年前的德国人？
　　不过无论怎么天马行空放飞脑洞，她都不好意思明面探究的。
　　毕竟，交集的是他们两个个体，而非陈腐的阶级家族。
　　自觉他的提问一言难尽，李绫儿直接无视跳进下一个话题：“你怎么在这里？”
　　在中心商业区遇见没什么，在自家学校前庭碰到也算了，在几乎是整幅山岗的深远角落撞上是怎么回事？
　　就读剑桥建筑系据露西儿补充正担任学院教助眼下受派来这座建筑中西新老交融的城市交流，发梢微卷带翘的年青男子稍抬手，朝身后的车道动了动手指。
　　“参加那栋教学楼里举办的建筑学专业讲座。”恢复一口标准的英式英语。
　　她大致听进了梗概，打趣他：“又被绑来当嘉宾吗？”
　　倒映距离在与前一刻心系的黄猫拉远的女孩的蔚蓝眼眸掠过一缕异光，“可能出身于靠近新天鹅堡的地区缘故，令他们产生对我的误解。”
　　“什、什么……”那是个异常长的单词，如同一根鱼刺、一个坑洼，卡住了后方的沟通流动。
　　“新天鹅石堡。抱歉我念了德语。”
　　“新、天鹅、石头、城堡。”李绫儿低声重复着，摇摇头，恢复集中注意：“那个传闻中迪士尼标识的原型吗？”
　　明亮又深邃的眼神中笑意浮现，“哥特式建筑千万，它却独树一帜。”顿了顿，他淡笑着问：“你说为什么呢。”
　　信口便道出新天鹅堡的德语原名，提及自己出身邻近的地区，均是一步步印证她之前的猜测。她看着大抵心里有着标准答案的安斯艾尔，眼角余光瞥见转换了姿势，无视拉绳的限制，径自凑近蹭他裤腿的猫猫，而这个神秘感愈重的德国男生并不拒绝。
　　“为什么……”
　　可惜身为整个高中阶段陷于历史无知政治混乱地理脸盲的文科差生，她一点不能如他所愿侃侃而谈出深刻精彩的见解，只能勉强靠直觉选了个应付的答案。
　　“因为够梦幻吗？”
　　安斯艾尔看出了她的窘迫，再开口时弯起的唇角捎带了几分悦色，“正确讲，是撑起了属于一个人的梦幻。”
　　听罢，她想到刚才自己说的，流传以该城堡外观为灵感创作出了专属传世标识的迪士尼。以改编童话电影起家，以围绕童话成真的城堡筑建的游乐园立足海内外，这说法只可能是真的，若非新天鹅堡本身就是幻想走进现实的伟岸范例，是不足以吸引人选它做新世代童话的形象。
　　思忖间，大抵实际比看起来平易亲和的西恩先生蹲下身抚摸起转移到鞋边留下占有气味的小公猫，后者没两下就翻身露出信赖的白肚皮。
　　李绫儿想，兴许这两者相似的不止是生物性别。
　　“希尔感觉上也是浪漫主义者。”
　　他的动作停滞了一瞬，随着流露疑问的目光对上她仍没有正面直视的视线恢复，视野两侧，往返饭堂和宿舍楼间渐多起来的过路学生不时向这边投来眼神。
　　不自已脱口而出了。但的确是她在两人一番对答后，萌生的真实感想。
　　尽管她既不是他的同胞，在今天前也没怎么了解过那个诞生出著名童话集的国度，更不用说只略有耳闻其名却不知觉见识过多次掠影的名胜建筑，可是她了解喜欢童话，或不必沉迷研究个中内涵，仅仅倾心于光明必胜真爱永恒的“梦幻乐土”的同好、同龄人的心理。
　　“只有心怀浪漫，才会对麻木的现实厌恶，为丑陋和愚蠢绝望的背后是仍对世界抱有希望。”
　　了然，正因她刚在上学期选修了《童话赏析》。
　　下午有课，最后她坚持陪原来已经在饭堂一楼吃过汤粉的安斯艾尔，散步到她所住的宿舍楼前的大门口，目送他穿过空荡无车的马路，走向下午还要持续一课时的讲座举办地，方慢悠悠掉头进楼。
　　一边迈上低矮的阶台，李绫儿边发散地思索到，怎么建筑学的讲座会选址这边的教学楼举行？不是应该在东区或本校专业的地盘华山么？
　　Neuschwanstein。
　　新天鹅石。
　　与同属天鹅石区依傍阿尔卑斯山的雪湖相望的天鹅湖边上，一个孑然独立的山丘。得以闻名的起因，是19世纪，已然实行君主立宪的王国出了一名自幼受居所环境耳濡目染艺术与骑士英雄情操的文艺国王。他高大、英俊、醉心彰显世间一切爱与美的传说和作品，并认为它们理应代替权力和政治统领世界，在少时领略作曲家编著剧目呈现的巨大魅力，在盛年跟有着相同爱好却已远嫁他方同病相怜的表姑相知恨晚，由于始终是一只被束缚在了地面的天鹅，错过了与同类高飞三万呎的他只能一头扎进修建甘愿纵身溺毙的金丝笼。
　　即直至他离奇死亡尚未按设计图竣工的行宫——新天鹅堡。
　　上完旅游礼仪回来，为旅游博览的老师布置的作业苦恼搜刮可以立题的素材候选，结果资料找着找着，心血来潮打上了地域相隔十万八千里的建筑名。
　　在一个多世纪前，以栖息天鹅群负名的土地闪烁着怎样动人的景色，才使一位备受外界挫败的感性国王不由分说选中了它？就像迪士尼的开创人毫不犹豫采用了前者构想且不惜借债也要完成的宫殿为代表形象。
　　李绫儿浏览着网站收录的相片，深觉这是截然不同于他们班级选择的毕业旅游地的风光。
　　连擦过塔楼外墙刹那的晨光，亦徒添了一抹忧伤的喜悦……
　　何等矛盾的组合。
　　“哇！怎么舍长你一副被论文折磨的样子？”
　　端着杯子装水折返经过的大姐语出惊人。对她没用更惊世骇俗的表述，李绫儿委实感激不尽。
　　“是旅游博览的作业吗？”坐落对角的小琼兴致勃勃地插话。
　　闻言，久坐站起活动的大琼游荡过来，手肘搭在她椅背上：“你想好写什么了？”
　　显然，整个宿舍的近期头大命题默契一致。
　　她哭笑不得，不禁扯开嗓门喊投降：“我不是我没有！半个钟前已经放弃作业啦！”
　　小插曲迅速平息，转回身，感到穿过屏幕仿佛低诉着关于仁慈国王的品质和悲剧的霞光霎时变得教人唏嘘无奈，李绫儿调小浏览窗口，把注意放到桌面右侧的聊天软件界面上。
　　原只是打算随便看一眼八卦除了她的室友们，这时点都有谁在线而未隐身。
　　但见沉闷多日的用户头像正好亮着。
　　不双击敲去一条信息对不起她今晚唯一的幸运啊。
　　未想几乎在信息成功发送的同时，一张相片闪现对话框。
　　乍看阴晦的漆黑背景中，一个着装透着慵懒并具备艺术家庄严气质的外国男人在对比苍白的灯光下弹奏钢琴。
　　李绫儿一头雾水。
　　“这是什么？”打完一句英文觉得不严谨，紧接在下面补充：“他是谁？”
　　来自巴黎铁塔的回复未几传达：“八月奥地利音乐节上受邀表演的德国音乐家。”
　　堪称完美的答句！
　　仔细阅读后，她失笑着感叹，又是音乐家，又是德国。
　　没等她琢磨如何接话，对方业已发来新消息。
　　“想听吗？”
　　稀奇的问法。无来由地，李绫儿有种猎物在一步步踩进狩猎者准备的圈套的预感，当然这个比喻肯定不对。就算她不是公主，他也永远是保护弱者的骑士。
　　“好呀！”
　　随即弹出接收文件的系统提醒，她欣然点下确认。
　　等待两分多钟后，桌面新添了一个格式可读的视频，刚刚保存时，她没有重命名文件，所以现在能一眼看到视频的录制时间。
　　打开播放，视频像素一般，胜在并未影响表演的收音音质。
　　目光一开始粘着在占满整个画面的音乐家身上，可很快，她的心神便被紧跟着节奏平均的钢琴声柔和加入的小提琴旋律夺走，在头一分钟的演奏中，两者相互协作时有交换，然此后，钢琴频繁转到了弱势的一方，甫从渐升密集的提琴重音回旋冒头，眨眼又挣扎着被淹没覆灭，俨然……一场无可避免的暴风雨迎头痛击。
　　塞梵迟迟没有催促她索要观后感。只是这演奏是如此淋漓尽致，她胸臆满涨。
　　“这首歌……”酝酿好半晌措辞：“是在咆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