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音天使》圣音天使

15、Rhythm 14

　　六个小时的时差。
　　实行夏令时的东一区比半天前她还在待的城市晚了六个钟。拉着行李箱只想原地昏迷的时候，他们的酒吧尚在飨宴飘香地营业，等她肚子饿得咕咕叫难受得满床打滚，屋外的天空则是蓝朦朦一片。
　　干脆起早去了趟洗手间，是万恶的座厕……她忍着无奈和第十次叹息的冲动，取来电镀了海蓝色瓷漆的不锈钢水壶装水，回到小吧台前插电、开烧。等待期间开了手机，银色机壳在五月的巴黎清晨透出一股更胜在低纬地区的冷意，都说外国的月亮没有比较圆，可现在看来，外国的仲夏比较凉显然是真的。
　　一条短信随着应景的蝉鸣弹出了窗口提示。
　　“我希望你仍在睡梦中，而不是接收后秒读，公主殿下。”
　　目光移到信息右下方，差不多是一小时前发出的。不过某程度上，都被他预言中了。
　　如果不是他家里来了电话，说不定他就会在隔壁多开一个房间过夜了。虽然挂线后，他向她保证这间旅馆的安全系数不输市里的五星级酒店，但看得出他似乎没能说服他自己，或者说，他一定更想推却亲人的要求留下。
　　“你还是备注‘亲爱的绫儿’好了，尊敬的骑士先生。”
　　水壶的呜呜叫将她带回了现实。她起身把电源关掉，拿起旁边的宽口天蓝玻璃杯跟自带的牙膏牙刷进了盥洗室。
　　暖黄的灯光照着浪花纹石框包嵌的椭圆镜子，多种的彩色瓷砖在墙面上拼凑出了一朵在不知名的地方独立盛放的大橙花，使得整个小巧的洗浴间散发着不同于她住过的三四星级酒店的别致风味。一种的确来到了以艺术闻名的异国的感知。然而没有变的是，面前镜子也照出了黑发女孩眼睑下那一层浅浅的乌青。
　　不解风情。
　　用热水漱过口，又倒了大半杯白开放凉。哪怕一时半会吃不上早餐，起床刷牙后要喝下约二百毫升的温水却是成了铁则的习惯。
　　昨晚下榻时便打开了一条缝，即使在她终于安顿完行李准备安顿自己之际，仍可经过它遥望见不夜亮着金黄灯光的高塔的露台门，如今也正面吹送着夹杂塞纳河水汽的凉风。吹了不过半个多小时，体温似乎重新降了两分，困意莫名上脑。
　　时差……真讨厌啊。
　　还要多久，天才亮……
　　再次唤醒她的是来自穿过另一个方向的镂花铁门的轻响。喷水声每隔几分钟即循环往复一遍，可惜再华丽动听的乐章一旦被设成起床闹钟，俱逃避不了惹人厌的定律。
　　将睡将醒间，第三遍响起的敲门声依稀被她确认了大抵并非做梦。
　　塞梵！
　　念头闪过的一刹，她什么也顾不上，直接推开了被子弹起来跑向门口。
　　一扭开门把，门外的人影尚在，只是没等她庆幸自己反应及时，就发现了，来者根本不是她唯一可以在这个国度全然信任依靠的人。
　　“早餐服务。”
　　一头金色长发束在脑后的高个男生一身白衬衣黑马甲黑领带黑西裤黑皮鞋的立挺打扮，左手托着盖透明保温罩的盘子，右手负腰，笑容温和地看着她。
　　帅出天际啊。
　　“小姐？”
　　“啊？是！”她忙回过神。
　　“需要现在就为你送进房间吗？”
　　比听力考试还清晰标准的英语发音，她很轻松就能理解他的发问：“好的！请，谢谢！”
　　对方迈步的同时，她也跟着完全拉开了门，看他一路走向墙角，将托盘放到两道露台门之间的白色镂花圆桌上。
　　“保温盖需要取走吗？”
　　她愣了一下，想是在问自己还要不要罩子盖着早餐，应道：“请拿走吧。”
　　“明白。”
　　同样好看的手指捏住盖头揭起半透明的保温罩后，服务生动身离开，留下她在原地为过于丰富的食物组合发呆。
　　“祝小姐用餐愉快！”
　　直到房门应声被带上，她才想起该对他道谢。
　　虽然这仅仅是对方作为客房服务员的职责，可……待人有礼是她的基本准则，而且他那么帅又态度周到，收到再多的致谢亦不为过。
　　等等，他竟然没有向她索取传说中的小费？
　　还有，这个人的眼睛——是金色的！
　　怀着逐渐平静的惊奇感走近她在异国的第一顿，新的异惑随即从心底激起，法棍、蔬菜沙拉、荷包蛋以及应该是鸡茸蘑菇汤的配饮，如此英式混意式的法国早餐是怎么回事？在巴黎本土算正常吗？
　　塞梵……到底给她订了怎样的一家旅馆？
　　约好九点半在大堂碰面，吃吃停停地撑饱肚子后还有近二十分钟空暇，李绫儿不准备打电话或短信他自己提前就绪了今日行程不妨立刻展开。尽管自小是安全感不足渴望人作陪的女孩，她有一半时候却又出奇地大胆，乐于在没被触发危机意识的情况下四处探索。
　　自由的滋味很好。
　　这大概是她和法国这个国家最契合的一点。
　　带齐随身物品跟房卡，沿着因浅色壁面大幅扩散来自窗户采光而显得通亮的走廊，假如能把脚下与之协调的红色木地板忽略掉，她便宛然漫步天国云端，浮动的光尘如熠熠流闪的水滴推着她轻快抵达旋转梯口。
　　其实再往前几步，左转，就有和公共电话同处一室的直立梯一部，风格古董，活似六七十年代荷里活电影里才有的布景。她昨晚搭过两次，虽然确认电梯出奇地平稳快速，但今天，她想走一条新的路线。
　　十来秒后到达地面，不清楚装在天顶或哪里的音响流泻出悠逸的纯音乐，钢琴的琴键声和应着主音的小提琴演奏，隐隐耳熟的旋律教她越发大胆地探索起来。由于还不到退房高峰，安安静静的楼层只有可以划为大堂的范围，因三两围坐咖啡桌前的人员显得鲜活，给行走在美好晨光中的路人这旅馆有在开门做生意的印象。
　　他们之中，有失踪了的前台人员吗？
　　李绫儿回忆着昨晚昏昏欲睡经过前台时的所见，好像没看到当前符合那名接待员的脸孔。
　　她没有站得太近，怕他们注意到自己心生无谓的警惕，仅仅好奇这一大早的，难得有客人，甚至可能是工作人员在围聚玩卡牌。
　　但不久，她发现那并不是普通的游戏牌。
　　唇角不自觉翘起。
　　无怪他们玩得入迷。
　　完全天外语言般的对话结束，清爽的金发帅哥拉起和自己一样留着黑色长发的亚洲人面貌的女孩踏出了旅馆。
　　特征熟悉的同性自眼帘一闪而过，这段时日被她深埋内心的阴沉脱了缰似的涌起。
　　不晓得师姐对她被炒鱿鱼的事知不知情。
　　会有人告诉她吗？抑或她在此前便已被知会？自己该找她申述，还是从此相忘了事……
　　“Having been in the garland among Human of Angels, you are sufficiently safe.”
　　什么？
　　‘……the stars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And everything you do’
　　落幕的纯音乐，无缝接上了不同风格的淡雅女声演唱。
　　反应过来，是疑似旅馆员工的金发女生在跟她搭话，抬起的视线径直落在了她的脸上，已洗好收叠的牌半覆在白皙纤手下。
　　“要来抽一张牌吗？免费哦！”
　　无疑，她讲的是英语。
　　长相美丽兼具娇俏的女孩见她保持在状况外，接着卖力道：“担心是陷阱？不会不会，啊……今天为小姐你送早餐的金发美男你记得吧？”
　　‘Your skin
　　Oh yeah your skin and bones
　　Turn into something beautiful’
　　裸白的发问，可李绫儿依言点了点头。
　　“好吧我知道很少人能忘记的。”自顾自吃吃地笑起来，“他是我们的店长，我是他同事，所以你放心，我不会令你落入什么危机的。”
　　李绫儿失笑，这是什么逻辑……但确实，对方看着不像要使坏，只是如此积极推销，该不是这里特有的业绩任务吧。塞梵到底给她订了一家什么旅馆？
　　‘Do you know
　　You know I love you so’
　　随兴切牌的女生这时露出别有深意的笑：“你不是对塔罗有兴趣，刚刚才在那站着不动吗？”
　　“亚丽尔，你又在骚扰我们的客人。”
　　被点名的女生面上僵了一瞬，旋即恢复：“才没有，我在很忠实地提供这位小姐需要的服务。”
　　‘I drew a line
　　I drew a line for you
　　Oh what a thing to do’
　　亚丽尔口中的店长，半个多小时前将早餐送进她房间的服务生，此刻正站在一步之外，亲和地侧脸投下目光。
　　仿佛在确认她的意愿。
　　李绫儿不觉张开了嘴答道：“是的，我对塔罗啊占卜这些感兴趣，她没说错。”
　　“那你想要接受她服务吗？”
　　塞梵的面容一刹那闪过她脑海。
　　‘Do you know for you I bleed myself dry
　　For you I bleed myself dry……’
　　“抽吧。”
　　旅馆出来，旁边就是著名的协和广场，断断续续扰了她半晨清梦的其中一座青铜像喷泉便在不远处，再朝前方看去，一座比整个城市更具有历史价值的建筑矗立正中。
　　纵长的，多亏三面隔道环抱的楼房才看着宽阔像样的休憩空间，实际上孤岛般遗立的用地还不比家乡相熟了十年的步行街广场大。不同于天未亮时沉寂如同与城市一起深陷梦乡，现在浅金色的阳光明朗洒落一南一北两座欢快鸣唱的广场喷泉，还有在喷泉边停走小坐的民众上，映射折射出零碎光泽的水沫交加剪影着嬉戏的孩童、起落觅食的鸽群和离乡千里的古老方尖碑。
　　对异国学者破译重现自身母语的文字，方尖碑及其主人是高兴的吗？如果为此感激，后者还会介意作为谢礼被远送北方从此驻留吗？
　　在旅馆的小节目没花她很久，剩下一点时间，李绫儿决定先亲身速览广场为快。历经岁月磨砺，出山成碑时原是粉红的花岗岩体，现在那颜色已变得非常淡，倒不如说，像被故乡飞散漫天的沙尘补了一层厚厚的化妆粉。
　　承托方尖碑的底座模仿古埃及壁画刻上了这份贵礼运抵本土后，被规划立起的过程简图，然而一旦联想到三千年前的智慧与技术，这种仿效即显得黔驴献技。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思考意义这种事，有时候便是徒劳的。
　　记载法老事迹的方尖碑该被作为答谢送出去吗？雕刻了艰辛收礼历程的基石有必要使用吗？她抽到了「审判」牌这件事本身又有着什么寓意？
　　这些问题，可以从哪里取得具体唯一的标准答案呢……
　　还是说全凭个人思考、主观见解？
　　朝向天空高远延伸的石碑，站在底下仰望，莫名有几分石中剑的即视感，可用以救世，亦可招致灭亡。
　　今天是周末，慕名来往的旅客只多不少，才在这个著名景点待了不到五分钟，她直觉自己快成为每张纪念照的背景一角，在她耳边簌簌起伏的多国语言就要编凑出一首联合国合唱。
　　哦不，她还想保留最初于她喜欢的角色的同人文里摩挲过指尖的浪漫幻想呢。
　　“回去吧。”塞梵应该快到了。
　　收回放眼海神喷泉和此间络绎游人的视线，转身，穿过车流马路所见叫她一霎忘了呼吸。
　　数秒前闪烁思海的源头，那个红发曜目的男生，此刻就在繁华大道入口的商店门前。
　　驻足在一棵法国梧桐下。
　　攀越广场投撒的煦日光芒教那一头酒红及肩的软发愈加迷眼。
　　意欲动身的青年也万万没料到，自己一念间，便又觑见曙光在黑夜上空璀璨。
　　“早上好啊，塞梵！”
　　“早上好……”
　　有那么好一会，他迟迟未回过神，只知被动应话。
　　“绫儿。”
　　“你在这里做什么？”提问着，下瞟的余光随之注意到他手中的礼盒，笑道：“不会是送给我的礼物吧？”
　　“嗯。看到你戴在手上的手链，总觉得太单薄了。”
　　无心插柳。
　　正宕机，但听他似风弹奏山泉的声音转而欺近撩动她的心。
　　“你打开看看。”
　　风起了，头顶的梧桐树叶一阵阵喧哗。
　　可又好像，不久前它们业已在耳边轻摇低语过，简洁生长的绿荫，被统一修剪成纵挺宛如披甲士兵的冠形，依然忠守着为底下路人遮阴纳凉的本性。
　　正如柔和纯洁的百合，却是挺立恰似伊甸园的守卫。
　　一枝枝被天使散播大地上的告福号角。
　　“手链也是在这家店买的？”
　　送礼人在场，她拘谨得只会把拆开外包装后露出打开的粉色礼盒对着晨光映照。
　　“不是，不过……”姚梵笑了笑，换了说法：“手链是在总店买下的，这间是分店。”
　　单、单词超出词汇库了，李绫儿有些懵地看向他。
　　“可以中文复述吗？”
　　轮到姚梵怔了一秒，但随即，他用她的母语完全重复了一遍。
　　能令她认为母语讲得好听的人不多，毕竟，那是她记事后熟识了二十年的语言，更不说从小便被电视上黄金时代的配音演员们养刁了听觉，进入大学后逐渐觉醒声控属性。
　　甚少听到他以英语外的语言和自己交流，本来李绫儿也权当提高一外听力的免费教学了，自是好听的，略走神时俨若深海的低沉，兴致高涨时是划过蓝天的燕鸣，然而到底隔了两个语言体系，便注定了彼此的交流更多地是单向通行。
　　一方，迁就另一方。
　　可现在，他在自己出生与成长的城市中，对她讲出了异国的语言。
　　她无比亲近的语言。
　　“这店名是什么意思？”
　　“Férié。”姚梵循着她的注目，先是念出了发音，接着信口更换了语言：“在法语中，这个词一般解释为假日，但在更古老的用法里，它被定义为瞻礼的起源。”
　　李绫儿听毕转过头，明明是平淡如一次呼吸的随意，她却从他的侧脸再次窥见了曦光与之交织出的难以言喻的美妙。
　　“那你给我订的旅馆呢？”
　　他回过视线，微垂投落她面上：“Nuit d'été，夏夜。位于加百列大道。”
　　她愣住了，不自觉地重复，“加百列？Gabriel？”
　　许是她的错觉，眼前反射的光泽似乎越发炫目了。
　　而且不可思议的是，姚梵只轻轻点了点头，不答反问：“可以再念一次吗？”
　　全然一头雾水中，但她却是着了神似的，仿佛顺从着本能般乖巧吐露那个羞于启齿人前的名字：“Gabriel，加百列。”
　　此际尚原封在礼盒内，花与茎与叶一体展开的宛如末世福音的项链吊坠，迎着辰光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