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赐》越绫歌

3、第二章

　　百年沉浮，薛氏家族早已是根深蒂固的顶级豪门。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这个豪门的意思来得有那么一点不太正派。
　　就像大部分清末民国时期崛起并流传下来的家族一样，除去光明正大的军火矿藏生意外，还有着不为人所知的各种秘辛，这些秘辛无一例外的都是薛家来钱的重要渠道，而且并不是能够摆在台面上的。
　　直到传至薛庆海晚年，这个家族才借着东风着手剪去这些秘辛——它们虽然赚钱快速，却也早成了薛家嫡支的麻烦包袱——开始了他们那堪称漫长的漂白史。

　　不过，改革从来都不会容易，哪怕领头的人手握重权，依旧会有不少人阻止，说到底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
　　更何况这还是一个历经了几百年的家族，而将要被革掉的，则是这个家族最为让人留恋的一部分——哪怕这部分黑暗无比，但它却牵扯着无数人，这是今天的毒瘤，却是往日里的荣耀，多少人曾为此命丧黄泉。
　　即使是对这条拖慢了薛家发展的路子心生厌恶的薛伯扬，他也不得不承认——
　　那些繁华锦绣，让人无法不留恋。

　　然而，事情总会与人们所期待的有所出入。薛庆海希望的改革完成后的平稳交接，终究在这个冬天宣告失败——除夕夜里，薛庆海旧伤突然复发，送入手术室十分钟后，医生宣布救治无效，建议尽快准备后事。
　　这时候，薛庆海已经醒了，在医生的拖延下，连精神都仿佛好了许多。
　　再等薛伯扬匆匆赶到，医院走廊里已经站了一些人。他们都是薛庆海的死忠部下，或许是冲击太大的缘故，这些平日里沉稳无比的一方豪杰，此时此刻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看到薛伯扬走来，其中一个面容儒雅的中年人勉强压下疲惫的神色，朝他点点头：“伯扬来了。”
　　其他人闻声也都看过来，薛伯扬停下脚步：“仲叔，父亲他……”
　　仲芳平摇摇头：“医生在里面，等等再进去，大哥这次是真的……总之，好好送送你父亲。”说完，他拍了拍薛伯扬的肩。
　　薛伯扬有瞬间的怔愣，又被开门的声音惊醒，抬起头就看到几个医生从病房里走出来。

　　对于这位父亲，薛伯扬的感觉很复杂，以至于从小开始他们就不大亲近。
　　但是，薛庆海对他又是真的看重，虽然不算是慈父，却也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责任，甚至于他不仅仅是一个父亲，还是薛伯扬为人处世的良师。即便到了晚年开始喜爱小儿子，再宠爱也没有丢失掉理智，在权利交接方面，除去那些贪得无厌的家族长辈，连一丝涟漪都没有被激起——当然，这是在薛庆海能够再活起码两三年的基础上来讲的，如今他既然病重，事情就不能再这么算。

　　自薛庆海这位说一不二的家主进入医院，薛家的形势就有那么一些微妙，所有人的视线都盯了过来。
　　明眼人都知道薛家现在的状况，正是改革的最关键时期，缺少了薛庆海震慑场面，谁知道新来的家主行不行？薛伯扬名声手段再如何出名，在旁人眼里，他也不过是一个经验不足的年轻人，而他将要面对的，则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

　　病房里的薛庆海已经进入弥留状态，连喘息都无比困难的样子，几个医生守在这里连眼都不敢多眨。
　　就是这样，薛庆海等来自己大儿子时，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若不是不放心，说不定早就坚持不住，也幸好，还有孩子的母亲健在，孩子自己也有能力。

　　等薛伯扬看过了薛庆海的气色，一个医生就已经到了他身旁，然而还未等他说什么，原本紧闭双目的薛庆海就仿佛有感应一般，突然睁开了眼，甚至连失力已久的手都重新拥有了力道，狠狠地抓住了薛伯扬的胳膊。
　　薛伯扬被吓了一跳，低头就见老爷子紧紧盯着他，浑浊的双目渐渐恢复了神采，嘴唇不断地翕动着，想说什么却又碍于身体状况说不出来。
　　薛伯扬忙俯身下去，握住他的手，耳朵也贴近了一些，轻声问道：“父亲？有什么事要说？”
　　薛庆海嗓子里咕哝了几声，才发出声音：“……伯扬？”
　　“是我。”听见声音，薛伯扬松了口气，却见薛庆海双目竟然渐渐开始浑浊，心里重又掉了起来，“父亲，父亲？我是伯扬啊，父亲？”
　　“伯扬。”薛庆海艰难地移动视线看着他，这目光早已不复往日的犀利，连乌黑的鬓发都白了不少。薛伯扬心情复杂，只听薛庆海道，“……伯扬，薛家就交给你了，做事要稳妥，切忌急进。”
　　薛伯扬口上答应，也知道老爷子是为了薛家稳定，并不流露出任何不满。眼前这个人为了薛家付出了一辈子，除了那个实在得他喜欢的小儿子，他也就只剩下薛家可做念想了。想到这里，薛伯扬心中一动，问道：“不如我把阿齐带来让父亲再看看？”
　　薛庆海难得露了笑容，然而他却没有答应，他只是道：“阿齐还小，生离死别原本就太过悲伤，就不要让他来了，那孩子养在他母亲身边，心思太过柔软，不能经历这些。”
　　“那……父亲的事，总得通知他吧。”薛伯扬的声音越来越轻。
　　“等到日子再让他来吧。”这日子，自然就是指葬礼那日。薛伯扬心中突然难过，竟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令人惊讶的是，薛庆海此时已临近灯枯，回光返照早就过了，他脸上都显出了死气，竟然还睁着眼睛没有咽气。
　　医生们在一旁看着欲言又止，这时病房门突然被撞开了，响声回荡在寂静的病房里，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急促的“爸爸”！

　　众人往门口看去，只见一个面目俊秀漂亮的孩子喘息着站在门口，他身后还跟着那几个原本并未赶到的薛家长辈。
　　薛伯扬似有感悟般回头看去，果然如他所想，薛庆海已经闭上了眼睛，面部僵硬的表情也柔和许多。或许他是真心不希望他的小儿子见到他伤心，却也是真心希望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小儿子能够来看看他这位父亲。

　　薛庆海的突然离世，让整个C城都蒙上了一层阴影，薛家在办家主的葬礼，谁也不会这时候去找霉头。
　　真想要好处？那也要等过些日子再说了，薛庆海在世时口碑非常不错，这时候他尸骨未寒，很有一些人买他的面子，如果不想犯众怒，哪怕再急也要忍着。
　　再说了，薛家就真的是块儿肥肉吗？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些人不是真蠢就只有眼红，何况薛家那是瘦死的骆驼么？也不看看，就是薛家改革如今飘摇了些，那也没动根基，甚至还甩了不少包袱。”说话的人遥遥头，“想要趁乱拿好处？不说薛家如何，就是旁人也不会答应。”
　　听他大哥这么说，彭越终于松了一口气：“我说怎么伯扬一直不急，还对我说让我也放心呢！原来这么回事儿！”
　　彭英笑着摇摇头：“你也和伯扬学学，别整天只知道打打杀杀。”
　　“和他学什么？怎么心狠手辣么？”彭越不以为意，说着他又皱起眉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大哥，薛家是没事了，伯扬呢？”
　　“他能有什么事，与他做了这些年朋友，他身上的手段你是一丝也没学到。”
　　彭越弯腰从桌上摸起烟盒，抽出一根点上：“学那些做什么，我一不从政二不经商的，跟着混而已，只要不被人骗了就好。”
　　见他如此，彭英无可奈何地遥遥头。他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懒散，什么事都不经心，也怪他们这些家人，因为他年纪最小就对他过分放纵，使他养成了这个样子。

　　彭越比彭英小了整整十二岁，他这一辈，家里最小的就是他，排行倒数第二的都比他大十岁，彭越小时候又机灵讨喜，自然是万千宠爱于一身，被家人管束得少了，又是被祖母金尊玉贵地养大，除了祖父祖母，连父母在内谁都不能说两句，不然老两口就不乐意。也幸好还有个彭英能时不时地管教，不然就真的是“于国于家无益”了。
　　想到自家的事，彭越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薛家那位被薛庆海捧在手心里的小公子。
　　他与薛伯扬早就认识，并且可称得上是谁都没法比的好友，如此这般，这位薛小公子他也只是见过几面。
　　第一面自然是与薛伯扬在一起时，那天是年二十三，天气正好，他与一班朋友请回国过年的薛伯扬喝茶听戏，为他接风洗尘。听戏的地方是C城乃至全国都非常有名气的合庆楼，楼名得自当年开办此楼的一个戏剧大家，虽然近几年这地方已经没了当年那种韵味，但到底是老字号，依旧是C城人最喜欢的地方之一。而薛齐就是在这里学习戏剧。
　　薛齐自小就喜欢听戏，偶尔有兴致还想要自己唱两句，于是宠爱儿子的薛庆海便使人请了合庆楼的老师傅，每逢周末就空出时间专门教导这位薛小公子。彭越之前也听人说过这事，只是那时他对此并不在意，也就没怎么记着，等这天薛伯扬问话才记起来。
　　不过——
　　彭越心想，伯扬这个弟弟还真是生得好——都有点太好了，精致的五官异常地漂亮俊秀——应该是随了他的母亲，当年的白曼便是一笑倾城的绝色。

　　当时彭越正接了晚到的薛伯扬一起往包厢走，路上就遇到了一身简单长袍的薛齐，他应该是有事出去，妆容已经卸了一半，身后还跟着几个身材健硕的男人，不用想就是保镖一类的人物。薛伯扬手里有薛齐的照片，还不少，但真人却没有见过。他那位父亲在这方面好像在防着他，所以两人总会叉开。如今薛齐脸上还抹着一层细白的粉，薛伯扬自然不可能认出来，还是那几个保镖看到他行礼，他才注意到。
　　在薛齐小的时候，薛伯扬曾经送过他一枚观音像，由于种种原因，白曼一直让薛齐贴身带着，这一次好像是出来的过于急促，那观音像露在长袍襟外，用红色的绳子挂着脖子里。彭越一眼就看到了这个，眉毛不动声色地挑了挑。
　　他可以记得，当初做这枚玉像的玉石，可是他从他那位极爱玉的大哥手里弄出来的。也就因为如此，彭越对薛齐的印象深了起来。
　　彭越摸摸下巴：“也不知道伯扬这个弟弟，会不会被伯扬那些长辈推出来，现在这个形势，都想着捞好处，看得清的人可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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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主葬礼如期在薛家祖宅举行，佣人们都忙碌起来，整个宅子弥漫着一股悲伤而压抑的气息，这个时候是谁都应该顾念着亡人着。但是，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自己要做这个应该的事，葬礼刚刚举行到亲朋到亡人灵前致哀的部分，就有人闹了起来。
　　本就压抑的灵堂霎时一寂，在灵前还礼的薛伯扬平静地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目光扫了一圈后落在正在灵前致哀的老年男人身上。他问：“大伯说什么？”
　　薛庆学一脸悲伤，眼眶哭得通红，哽咽着声音道：“大侄子，这个地方，我怎么没有见到阿齐？”
　　所有人都看向薛伯扬，薛伯扬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接着问：“这关阿齐什么事？”
　　薛庆学没有说话，而是另外一个早已致哀过的人代为解释：“伯扬，阿齐是我们的侄子，也是你的弟弟不是？你父亲在世时就很喜爱他，多给他留些东西傍身也情有可原，毕竟如今这个世道……”说着，他顿了顿，又接着道，“但是，你这个样子就不对了，怎么也不能不让孩子来灵前送父亲最后一程不是？”

　　不少人都露出了赞同的神色，特别是曾经在老宅里生活过的几个薛庆海身边的老人。
　　这些人早就已经不管事了，但他们却是薛庆海身边的老兄弟，直到去世之前，薛庆海还时常念叨他们。这希尔无一例外地拥有着极高的威望，一个弄不好让他们不满，虽然薛伯扬自讨这些人不会威胁到他，但也是一桩麻烦事。

　　“大伯认为是我不满父亲留东西给阿齐傍身，所以不让亲弟弟参加家族葬礼？”薛伯扬的声音越发平静。
　　薛庆学眉心动了一下，却依旧没有说话，还是刚才那人回答：“总该让阿齐来一次，别的矛盾私下解决嘛，总不能让外人看笑话。”
　　“各位叔伯是认定我不满阿齐了？”说着，薛伯扬看向灵堂内的其他人，被他视线触及，有不少人的脸色都不自然起来。
　　薛庆学此时才觉察出不对劲，正打算开口，就听薛伯扬又道：“我记得，家族葬礼中，非家谱上列的人，其他的人，谁都不能来吧？”换句话说，如果薛齐今天真的站在了这里，那么即便他现在还没有出现在薛家族谱上，外人也会认为他已经在族谱上了。而名字在族谱上，则意味着他与薛伯扬拥有一样的继承权，这里能够继承的，就不只是薛庆海留给他的房产与基金，而是整个薛家了。

　　听到这句话，那几个老人都是一怔，他们都是了解薛庆海的人，原本听人提起薛齐没来，还以为是薛庆海太喜爱薛齐，所以让他上了族谱，现在看来也不尽是这样。
　　而薛庆学今天敢在这里提薛齐，也是有人告诉他说薛庆海临终前把小儿子上了族谱，只不过因为时间紧迫而并未开宗祠进行通知，所以他才敢这么做——无非是想给权利交接中的薛伯扬添些麻烦，让改革进行不下去，毕竟想从薛伯扬手里争夺继承权，除非他这位大侄子死了。
　　薛庆学脸色铁青——任谁被最信任的人背后捅了一刀，都不会觉得好受。

　　薛伯扬最终还是让薛齐来送了薛庆海一程，他毕竟是薛庆海最挂念的儿子，只要不出现在灵堂上，送别的时候出现倒也无关紧要。
　　等所有都离开后，薛伯扬已经累得不行，终于到了卧室，问起薛齐时，才发现人已经不见了。薛伯扬脑袋一阵疼，王廉见他实在难受，就劝他先去休息，等他们找到小公子马上汇报给他。
　　薛伯扬正想点头，族宅里的老管家已经急步走到了他面前：“先生，小少爷在墓地。”
　　“在墓地？”薛伯扬诧异地看着老管家。他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对他说的话，这个孩子的心思太过柔软，还是不要让他经历这些。
　　王廉惊讶地看着突然停住脚步的薛伯扬，忙上前问：“薛总有什么吩咐？”
　　“你去——”薛伯扬顿了顿，转过身道，“算了，忙你的吧，我自己过去看看。”
　　王廉虽然满脑子问号，却依旧点头称是，等再抬起头时，就只看到薛伯扬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

　　直到后来，彭越偶然对薛伯扬提起薛齐，说他对这个异母弟弟的态度有问题，他对他总是习惯于心软，这一点都不像他，而薛伯扬听后只是笑笑。不得不说，现在连他自己都猜想不到，往后的岁月里他竟然会时常想起，并且清晰地记得，就在这个冬天，是这个孩子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墓碑前，送了他的父亲最后一程。

　　薛齐的站姿异常规矩，腰背挺得笔直，头却微微低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墓碑上的遗照看，显然并没有发现薛伯扬。他也不在意，走到薛齐身边站住，陪着他静静待一会儿，然后突然就问了一句毫无关联的话：“阿齐这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吧？住得还习惯么”
　　薛齐一怔，仰起的脸上还挂着眼泪。不过十岁的孩子还未长个儿，仰头看向薛伯扬时就有些吃力，眼泪不自觉地停了。在这种本应悲伤的气氛中，薛齐看到他的这位大哥眼里竟然含了稍许笑意，身体不受控制地就瑟缩了一下，只听他大哥说：“阿齐，过两日就搬来住吧，以后大哥照顾你。”
　　薛齐下意识地想起母亲，却依然是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看着他的样子，薛伯扬笑了一下，他恍然想起几天前在合庆楼的首次见面，眼睛中的漠然也散了片刻，伸手揉了揉薛齐柔软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