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和景明》陆曼

4、六万（下）

　　田幸毕竟比其他孩子大几岁，跟着爷爷奶奶下地干活时没少听村里婆妇议论家长里短，隐约知道耍对象这种事不一定最后就能结婚，没想到小舅还挺风流的。

　　其实年初到外公家拜年时见过的那个阿姨长相蛮乖的，小舅居然不满意，那这个新对象怕是美如天仙吧。田幸沉沉的叹了一口气，长平长安包括她亲弟弟田运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这座县城距省城并不远，如今修了高速路，坐车一个多小时也就到了，但就是这一段路，把人分出了三六九等。又好比今天，田幸跟着妈妈进县城向外公拜寿，这段路也并不远，她们搭了同村人进城卖瓜的货车，感觉没说一会儿话就进了城，可是，她虽进了城，却是村里人，她的表亲们都是城里人。

　　妈妈景先慧问城里好不好，想不想住在城里，田幸想说好却没好意思，最后说这县城比村里也就多了几座楼房，柏油宽马路，没看出哪里更优越。田幸不想展露内心的自卑和对县城的渴望，即便是面对自己的亲生母亲。

　　这种负面思想的最初来源大概是外公景家复，因为每次登门，妈妈送上自家的肉蛋农货时，外公看也不看，先摸着脑门说一句‘你手头不富裕，总带这些东西干什么？我在城里什么不能买呀！先慧，经常带伢儿来看看我就行，下回别麻烦了，你又不骑车，还蛮累手的’。什么意思呢？嫌东西不值钱？暗指田幸家买不起摩托车？她外公家有两辆摩托车，一新一旧，听说小舅在省城也买了摩托。

　　妈妈笑笑说‘再累也得拿’，外婆则主动接过妈妈口中‘孝顺二老’的东西，和蔼的让田幸田运随便坐，外婆问过田幸的爷爷奶奶身体如何、田幸的爸爸田利给别家帮工顺不顺利，最后让女儿坐下，倒一杯热水，让女儿歇着和景家复说说话，外婆则去厨房准备饭菜。

　　也可能，田幸不是非常确定，也可能这来源是景长安，还有景长青。农村孩子的四季有两身衣服，或者两类衣服，一种是在家里穿，哪怕穿着进泥地打滚都没人多看你一眼，另一种是出门走亲戚的时候穿，料子贵，花色也新，可能一年到头穿不着几回，但必定是备着的，去别人家做客穿新衣是一种礼数，也是农村人的体面之一。

　　三年前吧，长安长青也就五岁，田幸进城前忘了换新鞋，带着一脚干泥走进了外公家的胡同，景先慧招呼侄子侄女，长安长青看清大姑身后的田幸就捂着嘴偷乐，他们始终没明说是笑话田幸的鞋脏，但田幸是确定无疑的，景先慧也知道但没放在心上，小娃娃嘛，不懂事，不值得计较。可是，田幸每每回想那一天那一刻，如果妈妈能呵斥他们一句，她如今大概也不会。。。耿耿于怀吧。

　　今天进城，景先慧除了给老爹拜寿，另有一项大任务，就算她公婆没提，她也是要提的。田幸在村办小学读书，娃是聪明娃，但农村的教学水平太差了。如此，景先慧就想让女儿进城读中学，这事儿其实去年就跟景家复提过，景家复当时没说同意，但先慧非常了解父亲，没拒绝就是同意，而且一定会办妥。

　　景家复能找谁帮忙呢？还得是张爱英的父亲张德新。张德新是肯帮忙的，景家复虽未开口就能确定，却清楚二儿媳爱英不一定乐意传话，但要让景家复直接和亲家沟通，他又觉得欠缺礼数。在县城风风火火的闯了十多年，房子彩电摩托甚至楼房都买了，日子过的比城里人还要体面富裕，但景家复还是丢不了农村那一套可有可无的缛礼。

　　景家复有心帮先慧，五个孩子就这个大闺女因照顾公婆而一直留在农村，他心中有愧，想起先慧就叹气，甚至还掉过泪，只是没人看见，他决计不能让人看见他景家复的眼泪。

　　而且事实上，景家复曾跟田茹提过几次，让她爸妈弟弟都进城一起干餐馆，景家复不会亏待亲家的。田茹没敢答应，因为她深知父母舍不得村里那几亩地。景家复从不为难田茹，一是先慧在她家当儿媳，二是田茹是景家的大功臣，生了唯一的孙子，能传宗接代的孙子。

　　景家复能从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农民摇身成为县城大餐馆的老板，除了抓住机遇，智慧也是不缺的，他懂得如何和缓关系，他知道张爱英顺从的外貌下有着怎样的不甘不耐，因为他清楚自己的嘴是怎样的刻薄呀。

　　所以，今天一大早，他和冷三姐张罗了一堆新鲜食材，又特意买了张爱英夸过的某家卤味，即便他根本瞧不上那家男人的手艺。他躲起来，吩咐冷三姐进店去买。张爱英吃不准公公这几天为啥一反常态的老拿笑脸对待自己，但景家复也不知道，其实景先超张爱英两口子有事想求老爹呢。

　　93年的时候，而立之年的景先超不想继续在饭馆熬日子，就跟着初中同学进省城长见识，同学搞废品买卖已经搞了大半年，景先超嫌脏但又没别的本事更没学历，也只能跟着学做这一行。等到95年中，已攒了不少钱，相对以前不拿工资的时候，算是一笔‘巨款’。

　　一开始，景先超没好意思跟家里说，还是同学的家人意外的抖落出来。景家复没骂儿子，这太稀奇了，因为景家复最是瞧不上老二，尤其嫌没给他生一个孙子，但景先超这次小小的成功，景家复居然默默的认可了，大概是觉得老子英雄儿子也不孬？

　　就因为张爱英从废品里看到了希望，憋了一年，她私下怂恿景先超搬家到省城去，她再也不想跟着公婆同住了，公公是法西斯，婆婆冷三姐虽说能干勤快也善良，内外都收拾的干净利索，两个儿媳下班回家看看孩子就够了，但爱英就是不愿亲近婆婆妯娌，她想离开这个有些破旧的四合院，嗯，是逃离，她想换个环境，换一种活法，像人一样活着。

　　可景先超并不同意，理由非常简单，儿子去了省城讨生活，儿媳也不在身边，外人会骂他景先超不孝顺，老爹带着哥嫂操持餐馆，张爱英总得留下帮帮老娘吧。

　　张爱英委屈的直掉泪，又哭诉自己掉进了火坑，景先超和她爹张德新把她坑惨了，坑了她一辈子。连带着还骂孩子，主要是骂景长婷，说长婷是老爷子缴了一大笔罚款生下来的，都第四个了，也该是带把的了，怎么就又是闺女！怎么就不能给她长长脸！所幸，两岁的长婷啥都听不懂，骂就骂吧，骂完了她还是得给长婷喂饭吃。

　　说来说去，张爱英生气的症结在于她没生儿子，她不如大嫂田茹厉害。田茹，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女人，小学毕业，务农好手，嫁进景家没几年就进城享清福，虽说耽搁了几年才怀孕，但最后生的是男娃呀，还白得了一套楼房，蹲茅厕不用跟人抢！

　　六万块钱啊，张爱英在厂里是管钱的，她比谁都清楚六万块数起来的感觉和时长，她不敢细算她要工作多少年才能攒下六万块，而田茹只是在餐馆帮忙记账，只是因为她生了景长青，就获得了张爱英梦寐以求的东西。在张爱英看来，景长青就是一樽价值六万的小金佛。

　　因为长春长平长安住在院西，就是以前景长青一家三口住的房，所以她们听不到父母为这件事已经吵了好几晚。那时候的景先超两口子根本不会想到，有一天，六万乃至六十万，对于他们都只是湿湿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