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一剑舞琴音》暮色渐蓝

45、第四十四章

　　他以为他会醒来在晴雪的怀里，之前诸般种种如同梦境，却全然没想到是这样的场景。
　　大火汹涌的宫殿山上空，只有他一个人，飘荡在夹裹着火星的风中，看不到一个人，包括欧阳少恭。
　　大约是过了一会儿，他看到远方有黑色的影子一闪而逝，心念一动便已经靠近了。
　　那是悭臾，颀长的龙背上坐着的少女，便是他曾经想要许诺一声的女子，而怀里抱着的玄衣男子，便是他自己的身体。
　　——如今这般模样，他是变成了鬼魂了么？如果这样，为何晴雪看不见他？
　　“因为你是不完整的啊。”他听到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
　　“先生？”
　　“少侠，可是想我了？”
　　“……你在哪里？”
　　“我就在你的身边啊。”
　　这句话之后再无声息，他又寻不得线索了。
　　此时悭臾已经载着晴雪远去，他知道这个女子将为了自己踏上一条漫长的旅程，直到有一天被女娲娘娘送到那边的世界了却心结。
　　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在他醒来的那一刻他便已经明白，天道轮回自有其理，无论发生过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既定的事实无法改变，能够改变的只有尚未发生的未来。
　　所以，百里屠苏和欧阳少恭，注定要死。
　　“但是，太子长琴不会死。”欧阳少恭的声音又出现在他的耳边，带莹莹笑意。
　　“你到底在哪里？”
　　“我想看看巽芳，还有我的尸体。”他却避而不答，只是提出这样的要求，“带我去看看吧。”
　　屠苏还欲问什么，但是心中所想的画面已经直接将人带到了那里。
　　那个靠在石柱上的欧阳少恭早已紧闭双眼没了呼吸，倒是倚在他肩头的巽芳，还有几丝浅浅的呼吸。
　　他靠近的时候，女子睁开了眼睛，“夫君……”
　　屠苏条件反射离远了一点，巽芳却不是在看他。女子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神智看起来也不大清醒，有几分濒死的美态，“我知道你在这里……夫君……”
　　“你大概……还是不会甘心吧……”
　　“但是巽芳已经够了……陪你一世陪你两世……巽芳已经很满足了……”
　　“如果夫君，也能好过一些……就好了……”
　　“愿你……能找到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眼睁睁看着温柔的女子断掉了最后一丝气，自己却无能为力，百里屠苏心里一阵苦闷，却听得欧阳少恭道，“走吧。”
　　“她是你的妻子，不难过么？”
　　“难过了，她就会回来么？我已经放下了。”
　　“……”屠苏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我以为你是放不下，才要来看的。”
　　“我如果放不下，就不会来看，我只是想要知道，我会走向一个怎样的结局。”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口气有点嘲讽，“没想到，我居然能死在一个如此爱我的人身边。”
　　“你不爱她么？”
　　“我爱的人，执着的人，追逐的人，心心念念的人，从头到尾都只有你一个啊……少侠。”
　　百里屠苏怔了怔，下意识的回过头朝声音来处看去，“欧阳少恭！”
　　“少侠，我在。”
　　“你在哪里？”他皱起了眉头，表情似乎有些焦虑，“为什么不现身？”
　　“你觉得我在哪里呢？”那声音听起来笑盈盈的，“我一直和少侠在一起呢？”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屠苏只觉得胸口一阵温热，紧接着一团光晕从他自身半透明的胸口中渗出，逐渐形成一个人形。
　　“你……怎会如此？”
　　“少侠，魂灵飘荡尚需依凭，你本身魂魄系于凤来之琴，而我原身未毁时尚可随意行走，如今我也需依凭凤来琴了。”面前的人影比他还要虚幻缥缈，似乎一阵风就能将他散去。
　　“那你为何……比我。”
　　“凤来琴纵为神物，也终究是死物，人尚且只能容纳一魂，若非凤来琴为太子长琴原身，怕是连你的魂魄都无法承受了，而我如今，不过是凭借与你的联系才勉强依附于此。”他笑了笑，将手放在屠苏手的上方，看起来似乎接触到了，却毫无感觉，“为了能与少侠相伴，在下可是散去一身功力呀。”
　　从那边回到此地，百里屠苏已经不是一次为欧阳少恭震惊到，此次也不例外，“你……”
　　“少侠，陪我四处走走可好？”
　　“……去哪里？”
　　“你不想看看你那些同伴，最终都如何了？”
　　他迟疑了一下，却不知道要往何处去，他到此时也不知道要往何处去寻找他的同伴。
　　“怎么？”
　　“……先生有想去看的地方么？”
　　大约是明白了屠苏的难处，少恭也不点破，“那去看看千觞吧，我记得……他似乎留下来了。”
　　大火在风中寂静的燃烧，发出哔啵的炸裂声，粗壮坚硬的石柱被熏得焦黑，木质的花纹也被烧成了黑色的焦炭，火光将面前的景致映照得通红，而尹千觞，却是非常容易找到。
　　巨剑划破风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倒下的柱子被巨剑的利刃化成两段，露出尹千觞熟悉的样子。
　　“他……为何没有离去。”屠苏看着前面的人，“我记得晴雪说他要留下来……是……为了你么？”
　　“他始终觉得他理解我，却始终没有看透我最深处的本质。”
　　“……他希望你好。”屠苏看着尹千觞奔向靠在一起的两人，然后缓缓地在两人身边坐下，“即使你做了这么多错事，他也依旧觉得你需要原谅和理解，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在此陪着你的人。当然，巽芳例外。”
　　“那你呢？你不是也愿意留下来么……”
　　“我不一样……”
　　“哎呀。”面前的人似乎笑了笑，袖子挥动穿过了他的身体，“少侠自然是不同的。”他似乎很享受这种可以重叠的感觉，有意地靠得近些，“少侠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我的半身，自然无所谓陪同和留下了。”
　　“……”屠苏没有回话，过了半天才说道，“去别处吧。”
　　“呵，那去哪里？”
　　“我想去……看看师兄。”
　　欧阳少恭似乎挑了挑眉，不过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你带路吧。”
　　“……”屠苏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我只听说他要去往青龙镇赈灾，其余的并不知晓……”
　　“那就去青龙镇看看吧。”少恭倒是很无所谓，点点头道。
　　“恩。”
　　于人之时，腾翔之术瞬息千里，而此时更是心念一动便倏忽之间景色变幻。
　　蓬莱之战已终，青龙镇的水灾也已经消退，不过屠苏还是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海边指挥天墉城弟子的陵越。
　　屠苏沉默了一会儿，却没有靠得更近。
　　“不过去？”
　　“不了，我看看就够了。”屠苏摇摇头。
　　欧阳少恭在一边看着他，脸上的笑意也淡了去，“你……知道了。”
　　“猜到了。”
　　“……”欧阳少恭摇摇头，“没有意外么？”
　　“……这样很好。”他低声道，“如果我们都好好活着，我也许无法原谅自己。”
　　“我呢？”他看着他，“你原谅我么？”
　　“无论发生什么，都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错误就是错误，无辜人的性命不会因为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而改变，死去的人活不回来。”他伸出手，握成拳头，然后看向别处，“我愿意陪着你，不代表我可以原谅你做下的那些事情。但是我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
　　“是么。”欧阳少恭低低地笑了一声，“那就和我一起……魂飞魄散吧。”
　　“……”屠苏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面前的人。
　　“没有来生，没有永远，我们将永远停留在这一刻，然后——魂飞魄散。”欧阳少恭轻轻笑着凑到跟前，两人分明无法接触的唇，维持着一个交叠的姿态，“再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欧阳少恭的身体已经淡的几乎看不见了，他听到维系自己魂魄的凤来琴发出阵阵轻声吟唱，似乎是为了送别。
　　琴弦断裂，面前的人已经失去了踪影，他似乎也觉得自己快要睡去，困顿的感觉一层层将他包裹住，他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琴身断成了两节，而屠苏体内莹莹的光晕也随风散去。
　　青龙镇的上空，晴空碧日，万里无云，宁静祥和。

　　他似乎睡了很久，睁开眼睛的时候是一片鸟语花香的模样。
　　翠绿的枝叶，粉红的桃花，还有的低着头看着他的温柔女子。
　　“醒了？”
　　“……”他沉默不语。
　　“怎么了？”她看着少年从她的膝头离开，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然后不说话看着他，“好吧，睡够了就去玩吧。”她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笑着走开。
　　而他则盯着自己幼嫩的双手，看向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
　　桃花谷。
　　——他似乎遗忘了很多东西。
　　他不记得刚刚的女子是谁，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记忆中那个暖黄色身影的男人是谁。
　　——再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他记得有谁这么说，他虽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却很喜欢这句话带来的感觉。
　　这么想着，他走到湖水边，低头看着水面的倒影，露出一个笑容。
　　那种和曾经的青年一般无二的少年面孔上，挂着一个温文尔雅的含蓄笑意，唇角轻佻眉目温和，依稀曾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