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温柔 ...
-
青裙第一次遇见沈东篱,是在七岁的时候。
戏班子里缺了个写戏文的,沈东篱的爷爷正巧来顶替。
当时的青裙还不知道,这样理所当然的一件事竟会让她的一生变化无常。
所以,青裙只是很高兴的拉着妹妹青衫去看新加入的小伙伴而已,青裙只是觉得,沈东篱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和戏班里其他的孩子都不一样。可若真要说哪里不一样,七岁的孩子却又一点也说不上来。
青裙的性子,在戏班里是出了名的活泼烂漫,嘴巴甜,胆儿大,不怕生,不娇作,再加上天生的好嗓子,即便是只买来的孩子,师傅们也都极疼爱她,就连班主也夸她‘小小年纪,擅识颜色’。
于是,在沈东篱进戏班的第一天,活泼烂漫的青裙就很活泼烂漫的蹭上去,拉着他想要一起玩。没想到的是,比她大两岁的沈东篱竟不平不淡的给推开了。
戏班的师傅们见状哈哈大笑,打趣着说:“青裙呀,没个正行把人家吓到了吧。”
青裙撅嘴,瞪了沈东篱一眼,气鼓鼓的跑开。
一直到晚上大家伙都睡着了,青裙才悄悄戳醒沈东篱把人拉到院子里,绞着衣摆小声问:“喂,你真的被我吓到了?”
沈东篱忽然噗嗤笑起,温柔的揉揉她脑袋,说:“不是的,我只是第一天来,不习惯。”
青裙虽不是很明白,但知道是跟自己无关,也不禁咧嘴笑开:“那我明天可不可以找你玩?”
沈东篱笑着点点头,跟池塘里的莲花一样好看。
第二天一大早,青裙就拉着沈东篱到院里练嗓子,把所有会的段子都炫耀了一遍,直到沈东篱拍手笑叹:“青裙,你唱的真好。”
青裙脸一下子红到了脖颈,低头拽着衣摆小声问:“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学?”
“哈哈,小丫头,东篱恐怕学不了呀。”回答她的却是沈爷爷。
青裙不明白,仰起脸问为什么,然后就看到沈爷爷摸摸她脑袋,说了一句她不明白的话:“东篱啊,日后是要做大事的。”
做大事就不能学唱戏了吗?青裙很想问,可是看着东篱温和的笑意,也就忘记了。
后来,青裙愈发的爱粘着东篱,吃饭要挤过去,练嗓子要拉着他陪,他看书写字她就坐在一旁打瞌睡。而青衫向来是跟着姐姐的,于是这戏班院子里,乍一眼看去总能看到三个孩子窝在一起的身影。
好在东篱也不嫌她吵,总是笑笑揉她脑袋,兴致来了还会教姐妹两个识字。
戏班里都是乡下人,除了班主和大师傅,哪有人识得字,青裙第一次看见东篱将她最喜爱的那段游园惊梦【皂罗袍】工工整整的彖下来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多好看的字呀,简直和印上去的一模一样。
青裙欣喜的收到宝贝小箱子里,又央着东篱说也要习字,东篱拗不过她的缠人,只好答应,青衫见状也要跟着一块,结果,到最后竟是戏班所有的孩子都要来学。
班主倒也不是迂腐的人,哈哈笑着竟也同意了,搬了几条长桌,干脆让东篱当起私塾先生,笑道:“在这京城脚下,多认得两个字也是好的嘛。”
孩子们见大人都认可,哄得热闹,东篱年纪本来就要大些,加上心思沉稳,为人包容温润,他们便干脆唤他为‘先生’。
然而本就是一时兴起的东西,孩子们过了兴致也都懒散了,最末了,愿意认字的,还是青裙青衫两姊妹。
东篱奇怪,不禁悄悄问青裙:“我说的无趣,你为什么还要学?”
青裙抬头就是一张灿烂的笑脸,道:“谁说无趣了,东篱教的字都学会啦。”青裙扬扬手,那一段《皂罗袍》竟也全都写了下来。虽然,字迹歪歪扭扭。
东篱眼里有些诧异,夸奖道:“青裙真聪明。”
青裙的脸霎时又红了,嘿嘿笑起,说:“我就是喜欢这一段。”
“那你懂不懂这里面的意思?”东篱又问。
“听师傅说过,讲的是杜丽娘游园,见景伤春,做了一场梦,醒来想要寻梦,我可想站在戏台上唱一段呢。”青裙说着,便将最后一个字拖了长长的尾音,顺手比了一个流水指。
东篱忍不住笑起来:“会的,青裙这么用功。”
却不想第二天就出了事。
这日是月初,按照以往的习惯,师傅们清早便开始检查徒弟的学习,上个月布置的戏目有没有牢牢记住,腔调身段手势是不是有所进步,好的有赏,不好自然是要罚的。
戏班,总是靠着这些吃饭。平日里嘻嘻闹闹师傅们也不会多说,可到这份上,却是绝不打马虎眼。
青裙对这向来不怕,虽说平日里没个正行,但素有天分,暗地又肯吃苦,每次的考试总能轻松过关,可别人就不一样。好比她的妹妹青衫。
“入立小庭……深院,炷……炷尽沉烟……”青衫这一句就唱了好半天,瞅着姐姐的口型也愣是唱不出来,本该是一处绕腕花,硬生生只作了兰花指。
一出错,青衫格外着急,而在一旁看着的青裙比她还要急,连忙悄悄在底下比划,不想青衫没看见,却被师傅抓了个正着。
“哼,你们两姊妹长得差不多,怎么学起东西来差了这么远!”师傅板着脸很不高兴,拿了把戒尺走向青衫,道:“青衫,你姐姐聪明,学东西快,所以我平日也懒得管她,可你比不得,就该下苦功夫,哪还有时间去学什么字!把手伸出来!”
青衫素来比姐姐柔弱三分,听了一顿骂,这时又要打,眼泪早就掉下来,扯着姐姐的衣袖想伸手又不敢伸。
师傅见惯孩子如此,也不心软,揪着青衫的手就要打,不想这戒尺落下,却是打在青裙手臂上。
“姐姐!”青衫方才吓得闭眼,只觉被谁推开,这一睁开眼,青裙已然捂着手挡在她前面。
“师傅,青衫年纪小不懂事,都怪我拉着她到处玩,您要打打我吧,我会让她好好练……”
戏班里最见不得的就是和师傅顶嘴,青裙求情的话还没说完,师傅就气得打断:“青裙!别仗着师傅疼爱就不知天高地厚,你要替妹妹挨打是不是?那好,手拿来!”
青裙当真是有些硬骨气,抿着嘴就伸出手,连打了十来下也一声不吭。
“得得得,这好好地是怎么了?”也不知是谁偷偷喊来了班主,才拉下师傅的戒尺:“孩子打过就会记得了,犯不着真动怒。青衫去练功房好好练曲,东篱,把青裙带去上点药。走走走,这娃的倔脾气哟!”
直到师傅这猛的一收手,青裙才察觉出痛,整个右臂都疼麻木了,一抽一抽的像是快要断掉,眼泪鼻涕霎时全涌了出来。
“乖,不哭了。”
眼泪被带着淡淡清香的帕子擦干净,青裙抬头看清,扶着她的正是东篱,脸上平平淡淡,眼底却有显而易见的担忧。
“青衫呢?”一看妹妹不在身边,青裙又开始乱着急。
“别跟无头苍蝇似的,”东篱无奈叹口气,用力将人带回房:“班主让她去练曲,放心吧。”
青裙愣愣的点头,又用尚且活动自如的左手一把挽住他,认认真真的说了句:“东篱,谢谢。”
看着东篱明显不自在却又故作镇定的脸,青裙就知道自己没猜错,一定是他叫来的班主。
青裙咧开嘴,又笑了。
这次之后,青衫约莫是怕了,哪里还敢跟着姐姐胡闹,‘私塾’到最后竟和开始一样,只剩青裙一个学生。
青裙气呼呼的嚷了好久,直骂伙伴们没义气,东篱倒是不温不火,问及为什么,他淡淡一笑,揉着青裙的脑袋说:“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从开始只是想教你而已。”
青裙红着脸跑开,而往后的日子,却是更加爱粘着他,关系也愈发的好。
戏班的师傅们瞧见,总爱捉弄两声。
“哟,青裙这又是那什么好吃的给东篱呀,真像个小媳妇。”
“是啊,沈老爷子,我看不如给他们订个娃娃亲吧!”
青裙听多了也不介意,顶多回过头瞪一眼,做个鬼脸,没想到这日不等她反驳,坐在一旁的沈爷爷鼻子一哼,不高兴的走了。
青裙不知道为什么,回头看看几位师傅,只听他们说:“酸秀才就是迂腐,不过是开个玩笑,还真以为他孙子能成什么大器。”
“是啊,身在戏班还看不起戏子……”
青裙拽着衣摆愣了很久,忽然想起以前听一个花旦姐姐说过的话:戏子入画,一生天涯。
东篱,东篱长大了也会嫌弃她的身份吗?
青裙好害怕,急忙忙跑到东篱身边,想要问清楚,但一看他皱起细长的眉毛,不解的问“怎么了”,青裙摇摇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东篱无奈的叹口气,走上前替她理好碎发,说:“青裙,你不是想演杜丽娘,大家闺秀可不是这么莽撞的。”
青裙这次对‘杜丽娘’三个字也不上心了,一把扯住东篱宽宽的袖子,脱口说了句:“东篱,我喜欢你。”
东篱眨眨眼,轻轻笑了声,没有回答。
“我是说真的。”
“我知道。”
虽然东篱只说了三个字,青裙已经高兴的合不拢嘴,锲而不舍的追问:“那你呢,喜不喜欢我?”
东篱往她脑门拍了一下,说:“青裙这么可爱。”
青裙呆呆的笑起来,见牙不见眼。
七岁的孩子并不知道喜欢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同样,七岁的孩子也根本没注意到,东篱其实并没有回答喜欢或者不喜欢。
童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几年过去,青裙嗓子越发的好,师傅们大胆让她演了个有好几段唱词的小花旦,竟是得了个满堂彩,一位有钱的夫人还赏给她一两碎银子。
这一年,青裙才十一岁。东篱十三岁。
注释:【皂罗袍】是昆曲曲牌名。因为《牡丹亭》最出名的一段唱段《游园惊梦》就是用该曲牌演唱的,所以【皂罗袍】有点类似这一段代名词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