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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萼绿华来无定所 ...

  •   “你真去和她过招了?”
      黑衣青年满脸惊诧,手中茶盏险些在桌上磕碎一角。蔺无双却早已见惯,一声不响,只专注于眼前之事。浩然居书斋连通几室,汗牛充栋,绝大部分都是师父留下的杂籍,诸子精要,志怪轶闻,琴棋书谱,农学星历,更有自编自撰自题之卷,无所不包。他对其中内容多无兴趣,平常也只是封了斋门,偶尔掸拭几下灰尘聊表哀敬;而今要从这浩如烟海的帙册中寻得其一,可是颇为不易。
      “也罢,倒像是你做得出来的——”凌沧水端起那杯劫后余生的茶,趁热一口饮尽,“结果呢?你比之如何?”
      蔺无双道:“弗如远甚。”
      凌沧水听他竟用了这几个字,一怔,忽笑道:“不过一时胜负。你跟她脾性有两分相似,若投得缘,能长久结交也说不定。机会嘛,日后还多的是。”
      蔺无双搬书未停,这话轻悠悠从他耳边掠过去。他和凌沧水相知已久,彼此熟稔到了几乎无不可言的地步。那时离师父谢世已有了些年头,他本独居白云山,孤寂清修,山上的宁谧却被山下悲欢离合打破。附近几处村落都不堪疫病之苦,恰逢凌沧水游侠至此,遂上白云山采药。他得知后即打开封界,指半山之所植赠予,两人自此结交。凌沧水蹭了他的誓言,常常来访,时不时挖走点药材,借走几本他师父的食谱医书,更时不时占用他的厨灶烹饪山珍,替他照顾屋后那一林翠竹芍药。而自从凌沧水后来周游各地,认识了在道门声名正盛的萍山练峨眉,好友闲谈中,便偶然多了一名女子的芳迹。
      日后种种,皆由此始。蔺无双忘了对她第一次被凌沧水提及时的印象为何,只觉与自己亲上萍山所见的截然不同。三度败归,他已清楚其间差距和自身的极限,更知晓她受体质所限,不能持续动武,今后自然是不会再逞气与她比试了。最后一次拜访萍山,是为践行那晚的承诺,选了几株白芍,替她栽在花槛中碧色牡丹身旁。练峨眉称谢道:“蒙君馈赠,定当报还。”被他淡然推托。报还什么呢?修道之途,本是净心无欲。他与她一样,只不愿那牡丹开得清苦罢了。
      交谊随缘,他看得彻。后会有期固然好,无期,亦不强求。
      “哎,你要找的,是不是这个?”凌沧水煞有介事地从随身携来的书笈内抽出一册。蔺无双一瞥,墨痕已旧,仍瞧得出笔锋春蚓秋蛇,拙劣如三岁稚儿,恰是自己最熟悉的字迹。“先师手札,怎会在你处?”
      凌沧水只是笑:“去年找你借书,正好你出门,留话让我自取,我可不就顺走一摞,其中正夹杂了这本。古亭林和你白云山隔得远,来一趟太不容易,干脆等一起还了。喂,盯着我干什么——也怪你平日整理不周……”
      蔺无双久久凝视他,眉头微蹙,半晌却不吭声,将那册手札收入怀中,又抱起搬出的书卷放归原位。凌沧水在他背后唤:“蔺无双!蔺道长!蔺贤弟!”身形一转,闪到他面前,敛容正色:“我收回之前那句话。”
      蔺无双鲜见他这般严肃模样,道:“什么?”
      凌沧水叹道:“我说你跟她性子相近,大谬矣。你比起她,可更是闷得多了。”
      他又提到练峨眉。蔺无双心中一动,像有徐风穿入空谷,不知在何处止息。他依旧不言,自顾自忙碌,蓦然间庐外照壁那边,响起一个清越如冰击玉壶的女声:“久别未晤,蔺道友若在,可否暂开封界?”
      凌沧水拊掌:“说来便来。”
      是她。
      蔺无双一振雪袖,真元暗收,十丈开外的无形禁制悄然撤去。书斋之门原本敞着,那道绰约的碧青身影较他想的更为迅捷,转瞬已翩然立于阶下,抬眼见了凌沧水,微笑道:“不虞此处又逢一故人,委实幸甚。”
      凌沧水轻咳一声:“蔺贤弟乃我多年至交。”
      蔺无双截道:“且请止步。”
      他这话是对练峨眉说的。凌练两人皆一怔。蔺无双放下怀抱的书籍卷册,麈尾轻挥,云气蒸蔚,待在这斗室内徊转散逝,先前因搬动翻找而惊起的满屋凝尘也随之涤荡一净。他收了功力,方才向门外女子颔首。练峨眉目光幽微,似有感触,蔺无双却浑不在意,一探桌上陶壶,原为凌沧水所烹之茶堪堪凉却。他欠身道:“失礼了。容我再煮新茗奉客。”
      练峨眉刚要推谢,凌沧水又咳了咳,道:“由他去罢。这人要做的事,任谁也阻不住的。”
      蔺无双端着杯壶转向后院,耳听那两人在屋内叙旧,凌沧水妙语解颐,练峨眉低低的笑声宛如风掠檐铁,虽细但亦铮然。他想起自己也见她笑过,大抵都是澹静,从未听她轻笑出声。察觉心底这一丝波纹,他步伐加快,不再回顾。

      浩然居后并无围篱,以山水为庭、筠竹为院;也无井辘,一座清润石台高伫,澄流沿石汇下,披挂成瀑,溅珠如雨,正是水源。蔺无双在瀑泉边汲水,芍药的枝茎勾曳他衣裾,放眼妃红俪白却只是含苞,未及烂漫。见这欲放之花,才忽省又是一年春末夏初时节。山中不知甲子,岁令推移,四季更迭,恍恍惚惚也就过去了。
      心念一动,冷不防木杓失稳,脱手沿山泉漂下。蔺无双待去拾,另有一人已先捡起。练峨眉将杓柄交还予他,道:“你似有心事。”
      她离了庐舍,来屋后漫步,大约还是经不起些末浊气的缘故。蔺无双道:“睹物思人罢了。”
      “一圃芳华,是令师所手植?”练峨眉会意,“可惜来得不是时候,未能睹见盛放之姿。”
      “这石台也是他亲筑。先师宿疾在身,沾不得尘埃,每逢我在屋内洒扫,他便坐此入定,也算是个清净处。”而今石上已苍藓暗滋,昔人不复。他发觉自己竟想不起那老者的面目了,音容笑貌便也和其碌碌平生一般,泯然岁月。对那人他虽心怀感恩,敬称一声“师尊”,偶尔追思却无多少悲怅;旁观了那一生,才知和光同尘、托体山阿,原本不需叹息。“……云人此来,并非是为了听我说这些旧事吧。”
      练峨眉掌中光晕舒敛,聚成一物。“微意区区,聊报道友赠花之谊。”
      那几株芍药,她挂念到了现在。蔺无双只见一枝牡丹在她手上绽吐,外瓣浅碧而花心洁白,如玉琢成,犹带清露。去年他在萍山看到的花朵终于毫无羁束地开放,仿佛一个踯躅者得以迅疾奔向她明朗的命运。“枝条迁插-入土即可生根。这花得你相助才能繁茂,便让它也留在白云山,开枝散叶,虽说微不足道,亦未尝不是一美。”
      蔺无双回想那夜之景,心下同觉慰然:“却之不恭了。”轻轻接过,恰逢风穿过芍药丛,细如碎星的花苞感召似地随之颤动。
      练峨眉忽道:“牡丹与芍药当真不能同开么?”
      蔺无双不知她为何有这一问,答道:“不能。”
      练峨眉淡淡阖目:“命数……”双眼睁时,身形已掠起,落于高处石台之侧。长袖拂过光滑石面,渺不可见的细埃为功力浑溶,竟迸出灼灼金华。她回转身,朗声道:“你曾三度上萍山邀我交手,今日,可再愿与我一战?”
      那语声像天霜鸣柱、金石交击,决然破空传来,居高临下的女子负手而立,眼中比傲睨更冷两分。蔺无双一凛。过去他向她讨教,她皆淡漠以对,既不回拒,也不恃技压人,当时他只道她心如古井,矢志独修,万物众生莫堪为敌。
      此刻他才明白,那并不是练峨眉全部的真相。
      凌沧水之言犹在耳畔:“你和她……到底相似……”
      云气翻绵,氤氲扣于掌心,蔺无双眉锋渐厉:“既是比试,当以数招为限。”练峨眉道:“客随主便。”
      蔺无双道:“就三招罢!”
      话音方落,第一招赫然出手。势不甚烈,去不甚疾,唯有无穷浩瀚之气将天地一荡,时间好似也踟蹰下来,一切模棱两可,飘忽不真。练峨眉身影如遭重滞,却不管不顾,从高台纵下与他相击一掌,刹那间风流云散,四周景致复归本初。
      步伐虚转。蔺无双弃了以慢制动的念头,抬手推出半道圆弧,瀑泉溅起,被他真气催化弥散横空,凝成一股茫茫如河汉的匹练。掌心一覆,那白练竟作剑势,看似至柔无锋却别具雄健,骤然垂天而来。练峨眉素裾回雪,飘退的同时反手叩开一扇光轮,将蔺无双真元凝聚的剑气承在当空。她身法颇为随意,不像是比武,倒像闲庭信步一般,霎时乘着细浪踏上泉池一角的浮萍。身后,那盏光轮已在白练直劈下摇摇欲坠,裂纹丛生。
      而青萍一痕,尚自静如岳峙。
      练峨眉手腕微沉,第三招便在护体光轮为剑气所震碎时击出。蔺无双等待此招已久,几乎同时,利芒更盛,借以为剑的竟是方才练峨眉所贻花枝。这一刻他不再保留,指端运足全力,极柔弱的枝条在他手中俨若神锋,光电奔逸,正迎上练峨眉无往不利之式。瞬间天地訇然,声震林木,飞瀑流云俱为之一遏,万象喧豗忽成静寂。
      蓦有一人笑道:“叹为观止!”
      凌沧水自庐舍后走出,见青衣如霓的女道者仍伫立池中浮萍上,袍带纹丝不乱,足下涟漪却层层开谢。蔺无双则被迫退数丈,勉强稳住步态。练峨眉莞尔:“阔别经年,未料君之进益迅捷若此。”
      蔺无双并不掩饰败象,淡淡道:“终是未逮。”
      那枝牡丹为他手持,全无历经天风海雨之迹,反而更添一分晴日娉婷,犹从慵懒睡梦中醒来。瓣沿一颗露珠轻颤,兀自不肯坠下。
      “你目的一开始便不在胜我,而在护持这花。倾力出手,七分却留了守势。坼天裂地容易,润物无声则难,真气完全运用裕如我也未尝能做到。何况胜负于你已无足挂齿,臻及此境,当得上一声‘恭喜’。”练峨眉履波而行,飘然已至他面前,“……我有一逾分之请,不知你可答应?”
      蔺无双怔然。
      他心内已有底数,但练峨眉所言仍远出他预料:“你我二人都出自道门,皆无同梯。修仙路漫,只身证道未免清苦,莫如结为同修,相互提点警示,共渡迷航。”她眸中神光跃动,“待十年后,牡丹花谢、芍药花开之日,或可再有一较。我想知道这十年自身修为能提升到何种程度,是否能破除……‘己障’。”
      己障……么?
      倏忽间一张面孔浮现,是师父。那名原以为早被自己淡忘容颜的老者,从杳远的过去滴水一般透来回音。师父说,无双。你当一生清醒,一生……
      “……云人相邀,实乃蔺无双至幸。”
      “何必再客套呢?”练峨眉一扬袍袖,笑意更显清朗,“十年之约,愿君勿忘。请了,蔺无双……好友!”
      她转身离去,衣裾如惊鸿冥飞,瞬息已成风中光影。池面上,徒有縠纹未静。蔺无双缄默不语。碧色牡丹为风摇曳,一道浅痕滑过花瓣,却是那颗晶露终于垂落。

      “你突然想起这书,有什么别的原因?”凌沧水皱眉,随手翻开之前自己误拿的手札,笔迹扭曲疏乱,不堪入眼,念及是对方师尊,也不便多加抱怨。“尽是些针石药理,怎么,对桐君丹术感兴趣了?”
      蔺无双道:“沧水兄,可听闻封云山证道会一事?”
      “你是说……”
      “溟海之珠、丹髓之药、九夏之荷,此三物世间稀有。先师曾得知若能集齐,再以天火地脉佐炼,是唯一能根除谪仙病体的药方。”目光延向窗外,语声渐沉,“而三者其中一物……就在证道会上。”
      凌沧水哑然失笑,伸手搭上蔺无双肩头:“斯人已矣,多思无益。习惯了你一心潜修武学,万一有哪天见你在白云山下悬壶卖药,愚兄怕是会难以适应的。”
      他毕竟不知练峨眉秘辛。就像蔺无双自己也难说清,为何她竟蓦然与他定下那个约,尽管区区十年对于修道中人的光阴,便似身外轻风、指隙沙粒。淡泊孤傲的萍山道者,会如此执着于那日所说的“己障”,抑或另有缘故?他不欲追问,一切迷惑自有日趋明晰的事实来穷究。“先师昔日弃医从道,是因为有费尽苦心救活之人,在他眼前转瞬即被杀害。但我……”遥望园圃内那枝牡丹,刚刚移栽成活,仍正当盛放;然而待周围芍药一开,几可预见其黯然败谢。
      “我只想寻求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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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萼绿华来无定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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