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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荀赐之章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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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蓝是个安静的女孩,经常一言不发,对每一样新鲜的事物或一些我们习以为常的动作都能凝神看许久。我寻思着她可能涉世未深,而陆上与水中大不相同,她不太习惯,便细细说与她听。
比如出发时,我告诉她,马车是一种代步工具,可加快行程,但有些人可能会感不适,呕吐头晕不是等闲。所幸她一路无恙。
比如我告诉她,烛台用以照明,为防走水,应谨慎使用。
她像个初生的婴孩,充满好奇心。虽然未说出口,但只需稍加留意,便能发现她常看向某处,下意思咬紧下唇。那便意味着她感兴趣。这种细微的动作,许是她自己也未曾发觉。
冰蓝还是个敏感的女孩。那日六子在马车上的一番话怕是伤了她的心,她愈发不发一言了。虽然途中我尽量跟她攀谈,但她兴致不高,每每是我在说,她在听,偶尔应一两句。
这种僵局一直持续到半月后抵达金池镇。
金池镇依金池而立。金池是个巨大的湖泊,乃是金江与银江的交汇点。虽然比不得九承河畔的承湖,但也风景秀丽,别具风情。镇里羁旅的游人较多,故而客栈云集,其它各类店铺亦星罗棋布。
留宿的那天夜晚,我敲响了冰蓝的房门。她打开门,淡淡地看着我,眼里较之初见时少了许多防备与探究。
我忽然有些紧张,像个毛孩子般“呵呵”傻笑了半晌,才从袖里掏出个红绸锦盒。缓缓打开,一只通体血红的玉镯映着皎皎月华,愈发晶莹剔透,细看之下隐有血色玉质流动。
“今儿个在镇上看见这只血玉镯,我觉得你戴着兴许很好看,便买来了。”
冰蓝顿了一下,才拿起它戴在右手腕。鲛人肌色本显淡青,衬着这镯子反而别具风韵。确实很好看。
“定情信物?”她突然状似漫不经心问道。
“咳咳。”我被噎住,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欲言又止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接下她的话头。
她突然凑上前来,我便觉唇上一阵冰凉,那张精致的面容近在咫尺,微翘的睫毛像蚕翼轻轻颤动,在眼下留下一道曼妙的剪影。
“回礼。”她抵着我的胸膛,将我推开,脸上神色复杂,我看不分明。
我窘迫非常,手脚都不知如何放置,张口欲说什么,冰蓝却先一步转身回房,“嘭”一声将门闭上了。
我举手又放下,始终没敲下去,索性在她房门前靠墙坐下来。这一坐便是一整晚。
那个晚上,我想了很多。冰蓝不是普通人类姑娘,或许未将礼法放在心上,我却不能因此平白占了她的便宜。待回家,我便禀明父母,给她一个归宿。
只是……冰蓝会答应吗?
我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吻我,是否心里对我存了一份喜欢?既然说是“定情信物”的“回礼”,那她可是接受了我的心意?
只是这么一想,我便觉心里软糯一片,满是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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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风和日丽,春光正好。赶车大半日,我们停下来在草地上稍作休息。温暖的阳光醺得人慵懒欲眠,我微微阖上双眼。
再过几日便到江州,我细细想着爹娘见着冰蓝是什么模样,冰蓝见着他们又是如何场景。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过于孟浪,脸上有些烧。
冰蓝,冰蓝……
我在心里呢喃着她的名字,一声声,一遍遍,心湖好似被人投进一块石子,晕开阵阵涟漪。初见疑虑,再见悲悯,及至云州别庄那几日的朝夕相对,她已不知不觉走进我心间。
正恍神间,忽听身旁传来一道婉转如天籁的歌声: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
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
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
不我过,其啸也歌。”
竟是《江有汜》!
回头望去,只见冰蓝抱着膝,微微侧着头,眼睛不知着陆于何处,只留给我一道曼妙的侧影。
这首曲子本是弃妇对薄情男子的怨怼之歌,曲意中藏而不露的企盼及恶毒的诅咒此时听来分外寒意涔涔。
只是,冰蓝何以唱出如此哀歌?她又是从何听到这首歌?
不知为何,我突然忆起那日在云州街头看到的那对眸子,空洞阴寒。
我像是入了魔障,再听不见看不见周遭一切。渗人的恨意通过词曲从骨髓里透出来,暖暖春阳下,我一时寒极,不禁打了个冷颤。
曲调正是回环转折之时,歌声却突然戛然而止。冰蓝回头,直直望进我眼睛深处。我被抓了个现行,脸上一赧,身上才回暖过来。
“好听吗?”她问,在阳光下身形少了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方才的隐恨也再无踪迹。
“嗯。”我轻轻应答,怕惊扰了她此刻罕见的柔情。
她似乎生出丝快活,神色微动,道:“母亲最喜欢这首曲子了。”
我心下一松,继而泛上如狂潮般的喜悦。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及跟自己有关的事情。这是否意味着她允许我走近她封闭的世界?
她却未再言语,脸微扬,向往地望向无垠广阔的天空,不知游思至何处。
我早听说过鲛人对天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莫明的痴迷。而这一刻,眼中虔诚的冰蓝有一种静谧柔和的美丽,像一块温润的美玉。
我不忍打扰,只默默陪着她,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她,心里从未有过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