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幻》残寐

2、【荀赐之章 一】

　　这是个特殊的地方。

　　路上挤满了人，像集市那般熙熙攘攘，掎裳连袂。路两旁各有一个约摸半丈的高台，高台上是一列半人高的小铁笼，上边挂着标价的牌子。一个个孱弱的身影蜷缩在笼子的角落里，戴着冰冷的镣铐。人贩子们笑开满口黄牙，正与周围评头论足得正欢的人讨价还价。

　　“少爷，少爷，咱们回去吧！若是让老爷夫人知晓您来这地方，六子可担待不起。”

　　六子稍嫌聒噪的声音不停响在耳边，我只好回过头，再三保证：“你且安心，爹娘那边自有我交代，决计怪罪不到你头上。”见他又要开口，我率先道：“谨慎跟着，当心待会儿被人流冲散。”他这才住了嘴，对此我只能付以无奈一叹。

　　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踏足这肮脏丑陋的地方。我一向反感这种将人及其他种族当牲口卖的行为，但今日，我身不由己。

　　一股未知的力量牵引着我，使我不得安宁。我知道，那是一双眼睛。像无底深渊，像无边子夜，像经年累月沉于渊海底的黑曜石般的眼睛。

　　是的，眼睛……黑沉空洞，没有瞳仁，是个鲛人。

　　眼睛的主人也被关在笼子里，衣服破烂不堪，还有数十道鞭痕，聊能遮羞罢了。那鲛人原先垂着头，看不见脸，深蓝色的长发披在地上，脏兮兮的，瞧不出究竟是男是女。笼子被锁链绑在平板车上，正向奴市进发。

　　车子自我身旁经过，“轱辘轱辘”的声音似辗进我心里。我下意识转头望去，正好对上那没有灵魂的眼睛。那是个女孩子，十五六岁的样子，纵然憔悴羸弱，亦难掩其无双风华，就像蒙尘的明珠，隔纱的美玉。

　　她显然也瞧见了我，本比人类大一倍的瞳孔又放大了些，须臾间眼神像淬了毒的箭直射过来。我心里一凛，不由自主地偏了头，避开了。再回头时，车已走远，鲛人奴隶也没了身影。

　　此后数个时辰，我都心心念念着那双独特的似乎带着一丝恨意还是其他什么的眼睛，最终踏入了奴市。

　　找了许久未见，我正担心她是否已被人捷足先登，就见着左前方高台上其中一个笼子里的身形似曾相识。走近才发现笼子上挂着个木牌子，上边扭扭歪歪写着几个字：五百两银毫。

　　“这价也忒贵了点，莫不是鲛人？”六子低呼。

　　卖家闻言，先细细打量了我俩一番，谄笑道：“这位公子可是要这鲛人？别嫌贵，这价钱算公道了。要知道，鲛人能掉珍珠，能织纱，而且都是美人儿呢。”他走上前，粗鲁地捏起她的下巴，淫靡地笑着，“瞧这张脸，暖起床来也必定快活不少。”

　　鲛人少女毫不反抗，却闭着眼睛，头发垂在身后，极美的容颜展露无遗。我听见了周围一道道抽气声，那些人的眼神也狎昵起来。

　　我皱起眉，僵硬地朝卖家做了个揖，道：“小可确实有意讨要她，只是现下未带足银毫，可否烦请店家稍后前往荀家当铺支取？”

　　“荀家当铺？江州那个荀家？”

　　“江州正是敝乡。”

　　“可有什么凭证？你若是信口开河，到时我岂不人财两空？”

　　他狐疑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只好让六子前往荀家在此的分铺支取现银，这才了结。

　　“荀家当真大手笔，一出手就是五百两银毫，那可足够咱们小户人家过好几年了啊。”

　　“可不就是嘛，老子活了一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多钱，刚刚那盒子打开，差点没闪瞎了老子的眼睛。一样是爹生娘养的，怎么就不同命呢！”

　　“这是荀家哪位呢？难道是荀家那位少爷？”

　　“我也听说过，荀家那位少爷据说是个知书识礼能体恤人的，却不想今日一见原来也是个一掷千金的纨绔子弟。”

　　周围的纷纷议论我概不理会，只带着那鲛人少女和满不情愿的六子回了荀家在云州的别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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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过晚膳，当重新梳洗打扮的鲛人少女立在门前时，我呼吸一窒，险些失仪地将手中的茶洒了。

　　半明半昧间，她着了件府里侍女穿的素色套衫，长及膝的头发随意披在身后。五官和神情似蒙了层轻纱，又似新月生晕，看不真切。

　　我别开眼，只觉臊热飞速地爬上脸庞，假意咳嗽一声才道：“进来吧，无需拘谨，且将荀府当做自个儿家。”

　　她依言上前，只是步子稍嫌笨拙，小心翼翼地挪着脚，一段短短的距离也走了许久。灯光下，她精致的五官让人不敢直视，螓首蛾眉，瑶鼻樱唇，每一道线条都那么柔美。娘亲曾说过，鲛人是神的宠儿，被赋予了最完美的容颜；同时，他们又无异于是神的弃儿，注定一生苦难。想到侍女回报说她身上遍布鞭痕，几无完肤，我不由一叹。

　　“荀家主宅在江州，过些天我们便回去。爹娘都是好相与的人，荀家上下也和气，定不会委屈了你。”我看她一直僵立着，怕她初到一个地方，心里难免惶恐，心一软，忍不住宽慰几句。

　　她始终一言不发，空洞的双眼毫无焦距，却又给人一种她正研判审视着你的感觉。我决定忽视心中翻腾的那股异样的可称作直觉的东西，并为自己未能将其视若常人而羞愧不已。

　　“你叫什么名字？”气氛有些尴尬，我抿了口茶，有心打破僵局。

　　她却似没听见，依旧像一尊雕像立在厅中。我几乎忘了初见时那对淬满恶意的眸子。

　　“少爷问你话呢，莫不是哑女？”六子喝道，肚子里积压了大半日的虚火，语气分外不客气。

　　“不得无礼！”我皱眉，早听说六子平素在府里仗着与我亲近，对其他下人颐指气使，看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是得管束管束了。我看着亭亭玉立的鲛人女子，挫败地吸了口气，“算了，暂且作罢。你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