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剪影》碎夕

5、第五章 那个午后

　　即使换座位的事让大家或多或少有些不习惯，但好在祖国的未来栋梁们都有良好的适应能力与自我安慰能力，因此新座位调整一周以后，教室里的气氛倒显得极为融洽。

　　此时是上午第三节课的下课十分钟。

　　教室里吵吵嚷嚷的，写作业聊天打闹的各有人在，上课时，教室外趴在树干上嘶声力竭狂叫的知了声也被这欢腾的气氛淹没。

　　班长舒晨下课后就直接去了办公室，此时她刚回教室，手里抱着一叠纸张，钟明眼尖地发现了她手里的东西，他掐了与后桌的谈话，立即扯着嗓门嚷嚷，“班长，你手里拿的什么？不会又是试卷吧？”
　　他是坐在桌子上，面对着后桌，背对着讲台的，说话时扭着身子晃来晃去，桌子上的书顿时岌岌可危。

　　舒晨没搭理他，清了清嗓子开始提醒同学们安静，“学校要重新登记学生资料档案，现在请每个人都回到自己座位上坐好，中午吃饭之前必须交上来。”

　　见不是试卷，而是填这填那的资料档案，同学们脸上奇异的显得很郁闷，这大概就是理科生的毛病，宁愿写一百道题也不愿意填那些繁琐的个人资料父母资料，实在浪费时间。

　　同学们拿着档案纸后不久就有人开始呼叫班长这里如何填，那里如何填，忙得舒晨不可开交，一会儿往左边应一会儿往右边应，总之别人填档案比她自己填还累。

　　陈子煜拿到档案纸后认真地开始填写起来，这种东西高一开学的时候交过一份，所以如今写起来没有多大问题，很快他就填好了。
　　将钢笔盖轻轻套在钢笔上，他习惯性地望了望左边。

　　同桌一周以来，他与顾岚之间的关系显然有所改进。至少在别人看来顾岚有了朋友。

　　其实他与顾岚说话的次数并不多，大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问候与打招呼一类的，偶尔有不懂的题目也会互相探讨，而这也是让陈子煜最意外的地方。

　　他原本以为像顾岚这样的同学是不屑于与人讨论题目的，或者说是不会问别人的，至少他自己本身就很少问别人问题，并不是不屑，而是很多题目他习惯了自己动脑筋找资料去解答，而不是依赖老师与同学。

　　毕竟顾岚一直以来所表现出的生人勿近的态度让大家止步，更别说是交谈。

　　他们同桌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由顾岚提的，她问他：一起走吗？
　　她问他这句话时正好背对着夕阳，她的身体就融在夕阳余晖里，他看见她平素苍白的脸颊因为夕阳的晕染而变得粉嫩，总是黑沉得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双眼也变得纯净清澈，她就这样站在他身边，眼神专注。
　　陈子煜顿时有种此刻她的眼里他就是整个世界的错觉。

　　当时是同桌一小时后的第一次放学时间，教室里大家拿起书包陆陆续续开始往外走，由于钟明与沈佳斌与别人有篮球之约，所以当时只剩陈子煜一个人回家。

　　学校有寄宿制，但由于一中大部分学生都是本地人，离家近，因此大家都是走读，虽然学校也有食堂，但下午放学到晚上晚自习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所以大家都会回家吃饭后再回学校。

　　陈子煜当时还有些练习题没有做完，于是打算在学校食堂里用餐之后再回教室做题目。

　　最后就是他原本单独的食堂行变成双人行，去往食堂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语。

　　那天晚上食堂用餐的人不多，所以没有排多久的队两人就打好饭菜，端着餐盘在餐桌上坐好。

　　用餐时，陈子煜发现顾岚将菜里的姜蒜辣椒全部挑了出来，就连芹菜也一并挑出。
　　她挑这些的样子认真仔细，好像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陈子煜一度怀疑她其实是喜欢吃这些的。

　　他夹起莲藕咬了一口之后放下，直到咀嚼并咽下后才缓缓开口，“不吃辣？”她挑的都是辛辣刺激的东西。

　　顾岚停下认真挑菜的筷子，抬起头望向陈子煜，“嗯，不吃辣。”说完便又继续低头挑菜。
　　她手臂上的骷髅刺青随着她挑菜的动作忽隐忽现，让陈子煜想起夏夜里一闪一闪的萤火虫。

　　陈子煜看着她手臂的刺青，脱口而出，“你手上的刺青……”话还没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冲动地询问人家的隐私了，顿时觉得自己很失礼，忙又说道，“对不起。”
　　事实上，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在意她的刺青，意识里，像她这样看起来干净剔透的女生不会刺这样图案的刺青。

　　顾岚夹筷子的手顿了顿，然后抬起左手轻轻摸了摸右臂的刺青，又摸了摸左耳的耳钉，双眼望着食堂外的风景沉默不语。
　　就在陈子煜以为她不会开口说话，并打算再次开口道歉时，他听见顾岚用偏冷的语调说道，“为了纪念。”
　　她说出这四个字时，不知为何，陈子煜的心颤了颤，他看见顾岚眼里一闪而过的哀伤与阴郁，即使一闪而过，可还是被他看到了。

　　陈子煜从第一眼看到顾岚时就觉得她是一个干净而阴郁的女生，一般人身上大多只会体现一种纯粹的气息，但她身上却矛盾的存在着两种气息，这两种矛盾的气息却又很好的融合在一起，让人感觉不到一丝违和感，反而令她增加了许多神秘感，让人一再想探究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这些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这样认为。

　　钟明对他说，顾岚这样的女生大部分是纸老虎，外在冷漠高傲，内在羞涩无比，只要熟了保证什么神仙姐姐的气质都没了。

　　陈子煜问，你怎么知道的。

　　钟明一开始闪烁其词，最后在陈子煜压力重重的注视下老实交代：书上说的。

　　但陈子煜却觉得，这也许就是她真实的一面，阴郁，冷漠，防备，拒绝一切。

　　“嘿，陈子煜？在想什么呢？”

　　陈子煜陷入沉思时被人打断，他抬起头看向喊他的人，见是舒晨，“怎么了？”

　　舒晨眼神怪异地看了他与顾岚一眼，随后才扬了扬手里的档案纸，“交任务了。”

　　陈子煜哦了一声，将手里的档案交给舒晨后这才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走了一节课的神，好在这节课是生物课，老师是出了名的讲半节，即讲半节课做半节课题目。

　　他无奈地盯着一个字未动的生物题，发出了近一段时间以来的第一个叹息声，他最近真的开始变得奇怪了。

　　午饭时间到了，大家都出了教室，但舒晨却还站在陈子煜的位子旁边不动，陈子煜问她怎么了，舒晨却紧皱眉头地盯着手里的档案资料，不语。

　　陈子煜见她不说话，便自觉地起身打算去吃饭，却听见舒晨忽然开口道，“陈子煜，你知不知道顾岚的家庭环境？”舒晨问这话时的语气有些犹豫，显然是考虑一番之后才问的。

　　陈子煜转过身摇摇头，“不知道，我与她不熟。”

　　闻言，舒晨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的档案几乎没有填，除了自己的名字，出生日期之外，一片空白，这让我怎么交差？”

　　闻言，陈子煜拿过舒晨手里的档案，仔细看去，发现真如舒晨所说，除了用漂亮的行体写的名字与出生日期外，再无任何字迹。

　　“是不是忘记自己没写就上交了？”陈子煜猜测。

　　舒晨想了想，随即摇头，“应该不会，她看到我收，然后交给我就走了，不可能是忘记。”

　　陈子煜不再开口，两人沉默片刻后，舒晨这才转身道别，“我先交给老师吧，看老师怎么说吧。”

　　陈子煜转过头望了眼顾岚的座位，她的位子上除了书本无任何其他女生会有的杯子，或镜子或零食或其他东西之类的私人东西，好像一副随时做好准备离开的样子。

　　吃过午饭，大部分学生都会回教室午休，住校生会直接回宿舍休息。

　　陈子煜中午没有午休的习惯，他总是会利用午休时间去图书馆看书，或去偏僻的实验楼附近的凉亭里望着远处的风景，塞上耳机听歌。

　　他吃过午饭后去图书馆借了本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然后踩着缓慢的步伐，在宁静的校园小道上，朝实验楼旁的凉亭走去。

　　很快，他就发现这里已经被人先行一步占领。

　　他之前发现这个地方正是因为这里安静，无人前往，如今发现有人早已在这里驻扎，不免有些失望，刚准备转身离开时却被一道刺眼的光芒留住。

　　他记得那道光芒，是阳光照射在耳钉上反射出的光芒，而他所记得的，带有钻石耳钉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他的同桌，顾岚。

　　他离开的脚步迟疑了下，最终还是转身朝凉亭走去。

　　还未靠近凉亭，他便看到顾岚靠坐在柱子边，一腿弯曲一腿在半空中摇晃，她的左手搭在弯曲的左腿上，手里把玩着一片叶子，头却朝凉亭外望去，眼神直直望着远方，目光悠远。

　　陈子煜踩着楼梯走上凉亭，在她对面坐下，“嗨，好巧。”

　　顾岚听见声音，朝他这边望过来，随即扯了扯唇角，“嗨。”然后眼睛注意到陈子煜手里拿的书，“伯罗奔尼撒战争史？”

　　陈子煜看了看手里的书，点头，“嗯，最近对古希腊文化产生好奇，所以借来看看，这本书我找了很久，却在我们学校图书馆找到了，而且还是珍藏版，运气不错。”

　　顾岚起身朝陈子煜走来，在距离他半尺距离的地方站定，然后弯下腰就着陈子煜的手看这本书，“公元前431—404年，以雅典为首的提洛同盟和以斯巴达为首的伯罗奔尼撒同盟为了争夺在希腊的霸权而展开战争，这当中有数百个城邦被卷入，战火几乎波及当时整个地中海文明世界，最终因为波斯人协助斯巴达而击败了雅典，结束了这场断断续续二十七年的恶战。”

　　陈子煜先是因为顾岚的突然靠近而心跳骤跳，鼻端缠绕的是陌生的少女气息，他甚至能清楚的看到顾岚卷长的睫毛颤动的轨迹，随着她盯着书面却清晰地将整本书的内容概括出来后，万分意外，“你也看过这本书？”

　　顾岚直起身子，在陈子煜旁边坐下，漫不经心地回道，“嗯，如果你想看希腊语原版的，我那里有，可以借给你。”

　　闻言，陈子煜吃惊地凑近她，“你看得懂希腊语？据说这本书的原版希腊语十分生涩难懂，所以国内很难买到原版的。”

　　顾岚拿过陈子煜手里厚厚一本书，随意掂了掂，“以前有人教过，所以看的懂一点。”说着又顿了顿，“你也在追寻所谓的‘希腊精神’？”

　　陈子煜注意到她用了‘也’字，证明之前有人看过这本书，且应该就是教她看希腊语的人，他斟酌了片刻，才认真道，“希腊人所借用的，无论是埃及的艺术形式还是美索不达米亚的数学和天文学，都烙上了希腊人所独有的智慧的特征。这些特征归结起来，就是虚心、好奇多思、渴求学习、富有常识。而我正是希望自己也能如此。知识是无穷无尽的，越吸收越能发现这个世界的美妙所在。”

　　顾岚似乎有些感兴趣，她注视着陈子煜，指着伯罗奔尼撒战争史问道，“那么你对这本书有什么看法？”

　　陈子煜想了想，“我们以往接受的教育告诉我们历史的不断进步的，实际上历史也是不断轮回的，这场战争同两次世界大战、美苏争霸等历史非常相似，大国之间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追求而陷入了“囚徒困境”，导致了争端的扩大……”

　　“如果大多数人都是非常理性的，那么民主政治也未尝不可，但如果只有少数人能保持高度的理性，那么他们则更应该成为统治者。所以我们常说，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也是教育和政治的关系所在，培育有良好道德品质的人，来组成有良善风貌的集体是必然的。”

　　“不过这只是我目前的见解，这本书我还没有看完，之前看过一段时间，因为忙所以一直没时间看，到后来借书时间到了就还回去了，今天打算重新开始看。”

　　陈子煜已经很久没有与人说过这么多话了，事实上，他除了学习，对人类自由、战争及政治都十分关心，但他所学习的所看到的实在太少了，目光所触及的地方也太小了，所以他希望能从书本里多看多学习，等到将来，他希望自己能亲自走出去，接触更多，了解更多，学习更多。

　　由于家庭环境，所以陈子煜自小就比同龄孩子冷静淡定，如今却因为第一次与人探讨战争历史及政治社会，令他激动不已，导致他的话匣子一发不可收拾。

　　但好在顾岚很认真地在倾听，并在适当的地方提出自己的意见，让陈子煜说得更多，他想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在那个炎热的夏日，知了在耳边不停回旋，鼻尖萦绕着女生身上淡淡的清香，带着热气的微风徐徐穿过凉亭，在两人之间徘徊离去，那个一向阴郁冷漠的女生在那一天用弯起的唇角及专注的眼神望着他，同他一起探讨战争与政治的画面。

　　他隐隐有所感觉，这一次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变得不一样。

　　这是日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