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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三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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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不受补。”
四字结语,了断了樱连从小棠那里继承来的要给姜辛大举进补的野心。感激涕零地望着大和尚,姜辛活动了下手腕:“大师傅近日清减不少。”
“饭菜不合口味。”
他在南疆多年,早就不习惯中原的饮食,加上大瑶天寒地冻,腊味腌菜为主,和尚寄住的庙宇顿顿白粥咸菜配馒头,吃得他面有菜色。
“那来家里,我同你准备斋菜。”
大和尚摸了摸肚子:“还是免了,你们两个这样做派,我吃不下去。”
他看着他们,就像一场皮影戏那样,两个皮影人一举一动,隔着幕帘互相扮作无事。
“大师傅着相了。”她闭了闭眼睛,气血亏虚总是如此,眼前动不动发黑。
这是一趟辛苦的差事,她不知道能不能走到底。
和尚默默叹气,抚着肚子站起来。路面结了冰,他来的时候颇费了力气,这个冰天雪地的城池,居住于此的人却过着比冰雪还冷的生活。
“若是后悔了,随时来找我。”
他说,或者你可以同我去南方,南疆虽然是蛮荒之地,但物产丰富,人情温暖。他在那里行医赠药,日子过得宁静。
“大师傅,你知道,我们这一家的人,是从来也不后悔的。”
她站在断瓦残垣之间,白雪盖着灰败,这里已经被一场大火夷为平地。姜辛摸了摸暖手炉,呼一口气。樱连将她全身裹得如同棕熊一样才让她出门,这里曾经是别庄,如今已经烧毁。她想这不会是姜家的人所做的蠢事,却不晓得他为何带她过来。
“这个庄子是你父亲当年留下的。”
她自然知道。
靳家的家产被爹爹吞了大半,后或变卖,或抵押,不过一两个月,将大部分产业换作真金白银,爹爹走的时候,手中握着大把银票,那银票堆了一整个箱子。
“夫君当初首先买回的也是这里。”
他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不,是你父亲一直将这庄子留着,大约十年前,忽然转赠给我。”
她算了算时日,是那回他放了她之后的事情。
靳殊成略略顿了顿,回过身来牵着她往下面走:“想来,算是谢我没有要了你的命。”
这个庄子,当初是两家人出游常来的地方。这里风景很好,正面可以望见珣都最高的山峰,庄子背后是一条小河,河水清澈。夏季酷热的时候,附近庄户人家的孩子常来此打水仗。
姜辛没有试过,她只是站在河边,看那群和自己一般大的孩童嬉戏。这些孩子知道这个皮肤过于白皙又看起来很温和善良的女孩不是他们能够玩耍戏弄的同伴,孩子在某些事情上,比之大人,更加敏感。
“我还没有找到你父亲留下的东西,不过显然,你知道它就在这里。”
姜辛笑了笑:“是我藏的。”
她将那本册子藏在这里某个角落。
她让樱连去定位子,戏班子里自然有人告诉胡拒,她要看那出花木兰。
这是寻常的事情,不寻常的只是樱连的身份。她绝不会无缘无故去看这样一出会令她大笑的故事,当年她嘲笑过他写的戏文里头,最不靠谱就是这一出。所以她只是想告诉他,有一些事情你需要注意。他们毕竟是一家出来的人,在这些事情上,有比普通人强太多的直觉。
这是与生俱来的本领,来自他们生长的环境。
姜辛很自然地想要伸出手,寒冷的风吹在她的手背上,让她有瞬间的瑟缩。她想捉住这个人的衣衫,最后只是垂下手,缩回到狐皮暖手中。
“你找到也是没有用的。”
“我知道。不过,我不想让它落在姓姜的手里。”他顿了顿,“或说,我更加不想你能够借此去做一些事情。”
这个女人还是像孩童时期一样,保有那种让人温暖的笑意。可是他晓得,在她手上,大瑶的暗探折了有多少人。那些人在恕国的宫廷周围,甚至没能看到自己的目标,就已经如泥牛入海无消息。
“我还能够做什么?”
“许多事。”他从她的身上学到的,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永远不要去看轻任何人。
她抬头看雪花飘落,这个国度太容易下雪,不远的地方仍旧是一片荒芜,她想起来那年为什么会将册子藏在这里。
可是,太迟了。
“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展开地图,上头是新绘成的疆域图。元丰帝从珣都看到北楼,招手让靳殊成一同看。
“你当年也没有寻到那条密道,如今又为何要去?”
“交易。”
元丰帝用手指了指北狄:“你看这里。”
从北狄到大瑶,中间隔着万年冰封的雪山和深谷,这条路被商人称作死路,自古只有北楼关一途可入。各国商旅从这条路进出,北楼关也是为军机防御重地。大瑶在此常年屯兵达十万之重,邻近各州镇亦连接成片,一旦北狄异动,可在三日之内再集结十万兵力。
大瑶举国之仇,除了恕国,便是北狄。瑶国同恕国划江而治,虽为世仇,却彼此忌惮不敢轻易动手。十数年前,恕国国以珣都以北为酬谢,连同北狄一起来犯,郭太师下令炸断了山脉,阻隔了和北狄之间唯一的通途,才得以集中兵力跟恕国在汤峪城外决一死战。
也所以,郭太师临终耿耿于怀,他的老友选择了一条不归路,这是他一手造成的。
“如果那时候,北狄或者恕国的人知道这条路,结局会完全不同。”
这条暗道如鲠在喉,让元丰帝记挂了多年。远在恕国做皇商的姜则,他的女儿姜辛,以及所有可能知道这条路的人,在他看来,都必须死。当然,更重要的是找出这条密道。
“如若如此,便可反客为主,从此直接北入北狄腹地。”
越过崇山峻岭,大瑶的兵马能够直入北狄皇廷。
为帝王者,没有不想开疆拓土的,元丰帝自认是个颇为爱好和平的帝王,但如果有这样的机会却放过,那他确实不配为大瑶的至尊。
“臣明白。”
元丰帝回看他,这人的面上依旧是平和如水。外面的人说他是个高洁的人,说他有美好的品格,元丰帝只是在心里冷笑。
他们都不可能了解这个人内心的冷酷,那种让人觉得油然生敬的所谓高风亮节,是多么冷血的性格才能造就。
越是有善良之心的人,就越要学会无情。
皇帝拍了拍明黄的外袍:“交易这样事,他们姜家的人本来不配同我谈。不过你既答应了,也就这么办吧。”
他拍了拍手,季向东从门外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事情如何了?”
“回陛下,按靳夫人的指点,已经从假山石下面找到铁盒。”
林萧捧着铁盒站在门外,得上司眼色,匆匆奉上。盒子上铁锈斑斑,锁眼已经堵死。两人退了出去,留一对君臣研究。
“啊哟,找锁匠也没用吧。”
靳殊成瞄了他一眼,从袖袋里拿出一把匕首样的短剑。出鞘精光四射,上头刻着“寒”字,他稍稍用力,生生将铁盒划开。
“……好情趣。”
“谢陛下夸奖。”
盒子里躺着一本经书,元丰帝拿出来看了看,果然如姜辛所说,即便他们拿到手也没有用。他微微叹息,这笔生意颇亏。
“我说,你再同她谈谈生意如何?”
他欲要调笑老友,一转眼却见着靳殊成手里拿着一方丝帕,丝帕上沾着锈迹。那上头是一朵妖娆的桃花,他凑过去想看个八卦,却只来得及见到四个已经淡去的字。
悲辛交集。
守戒是个辛苦的事情,自某一日豁然开朗,大和尚喝酒就成了家常便饭。
邯离拎着酒壶找到他师父,这人正看一群地痞流氓好勇斗狠打架看得不亦乐乎。见徒弟来巡,颇有被捉奸在床的尴尬。
“咳咳,师父这是在体察人生。”
“师父说的是。”
“……你小子这等的乖觉,我反倒不安了。”大和尚默想了下过去二十几年遭遇,甚担忧。
邯离默默拍开了封泥:“徒儿只是想孝敬师傅罢了。”
“……这酒贫僧实在喝不下……”
邯离笑了笑:“只是有点疑惑。”
“哦?”
“靳殊成传的口信,近日雨大风急,行船需小心。”
“这种切口,贫僧久不用了。”
常常也有些自以为高明的人,喜欢用些所谓的行话。大和尚十分不屑,没见过这么不好好说话的人。
“……就是说南边有客人来,让我小心。”
算起来他欠的人情还得差不多了,以他和姜家的仇,大家本来该是同条船上的人,可惜一者为官一者落草,大家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你就小心为好。”
邯离道:“师父说这么轻松,心里是不是也颇疑惑,为何身边盯梢的人少了很多?”
大和尚念了声“阿弥陀佛”。
“不疑惑。”
“那徒儿一把火烧了庄子,师父也不奇怪?”
“不奇怪。”
和尚说,你虽然执着,却绝不是阿辛的对手。你虽然做了这许多事情,她却不会给你任何回应。
“哦?”
“她身边都是眼线,从那个怀孕的丫头,到如今这个,再到你的那个相好,你们布了这么多人,可找到自己要的东西了?”
他沉默地想了想:“确实没有。”
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念经文。
“本就无心无物,你们能求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