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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三十六 ...

  •   庄子上虽然算不上破败,但到底只有老管家一个人住,姜辛思忖了许久,还是让樱连接了她爷爷来同住。
      靳府的老管家靳得已经历靳家三代,郭勇郭康在他面前也只是小字辈。姜辛这时候本来已经该微微显怀,只是她向来太瘦,又是冬日,是以穿着厚重的冬衣后,竟看不出一丝孕态。老管家按礼来见,这是第一次。
      “少夫人看着精神尚好。”
      一别数年,当年雪雕玉琢的女孩儿如今已经过了女子最好的时间,时间在老人的身上只是堆砌,在年轻的女子身上则是雕琢。
      “本来不应该打扰您,只是这几日庄子不甚太平,我想来想去,绝犯不着为我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让您一直留在那里。”
      老人微微笑了:“少夫人这么说,折煞了老仆。”
      姜辛只是摇头,执着晚辈礼回话。
      “您肯来,我已经十分感激。”
      “托少夫人的福,老了还能有回府的一日。”
      “哪里的话,您什么时候回来,夫君都是高兴的。”
      她一抬眼,瞧见急匆匆奔进来的靳殊成,微笑着起身,裹着厚重的衣衫,在樱连的搀扶下,不急不缓退往后厅。

      “是个好性子的孩子。”
      靳得守着仆人礼,却说着长辈话。他有这样的资历跟资格,整个靳家活着从北楼关回来的不过三个人,他为着这一家的三代主人,失去了几乎全部亲人。他慢慢熬得成了一棵树,这棵树枝叶繁密,将靳殊成紧紧护着。
      “我以为您必然不肯来。”
      “老仆并不厌恶她。”
      老人默默看着这个昂藏七尺的男儿,想起他在雪山下决绝倔强的脸。那还只是一个少年人的心性,他曾经以为多年的飞扬跳脱之后,面对家破人亡的境遇,这个孩子会一蹶不振。可是他从来没曾自暴自弃,他变得柔和,或者说变得沉默,可他从来未有半刻的偏激不忿,在过去的时间里,他甚至因此对有这样一个女儿家的存在,心怀感激。
      这让他的这位小少爷,一直保持着温暖的心,没有行差踏错。
      哪怕手中逐渐被鲜血染红,或者同疆场格格不入,到底他从来不曾怨天尤人。
      这就是难得了。
      “若是能放了,也未尝不是好事。”老人的声音低沉沙哑,靳殊成看着这个满面皱纹的老管家,低头微笑。
      “您说笑了。”
      靳得捻着胡子沉默。
      “这件事情,本来无解。”
      他用了这么多年,终于又站到她身边,可这不是最后。
      他要把大瑶境内所有和她家里有关的东西,有关的人,一个个找出来。
      到最后,他双手染满她亲人的鲜血,她一直看到最后,才算是结束。

      “你既然知道他有这样的打算,为什么还要让贫僧回来?”
      大师傅替姜辛梳头,这个丫头的头发原本乌黑健康,因为之前将死一回,大是损伤。还没有养好,就又有了孩子,这样不过死得更快一点。
      “因为我临死想见见你。”
      “阿弥陀佛,妄言生死是大忌讳。”
      “出家人百无禁忌。”
      大和尚摸了摸光头:“那之后你要怎么同你的孩子说呢?”
      “说什么?”
      她将手停留在腹部,她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她的脊梁为此一直饱尝冰雪的滋味。
      卧在雪地中间,看雪花慢慢将自己覆盖的时候,她想,原来黄泉是这个样子。
      透骨的寒冷。
      那个人这样来了,带着杀意。
      他低下身子,似乎在判研是死是活。
      救或者不救,杀了还是放了,对她来说,那一刻都已经没有差别。
      她决定忘了,决定如若能够醒来,就当死过一次。
      这是个多么糟糕的决定,更加糟糕的是,她真的就这么忘记了。
      这个孩子,曾经在恕国的十几年,她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情,还包括最后才明白的心。
      因为明白得太迟了,或者是别人不明白,才有今日的造化。
      “大师傅。”
      “嗯?”
      “我们本来是没有缘分的。”
      出家人灰衣灰衫,面目慈祥。他双掌合十,念阿弥陀佛。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而忘言……”

      元丰帝惯于早起,勤勉的帝王总是短命的,为了防止自己短命,不要像先帝那样,还没来得及稳固太子的势力就驾崩,他有非常良好的作息习惯,并且注重养生与体术。
      太子年幼,但再元丰帝的苛求下,早上总随着他一起作息,并在清晨跟随太子少师学艺。古人说勤习六艺,骑射之外,元丰帝又让他跟着靳殊成学习剑术。
      “朕是在保你的身家富贵。”
      元丰帝让众人退下,和靳殊成坐在亭子里,看太子在不远的地方扎马步。
      “臣预备陛下万年之后就辞归。”乞骸骨罢了,也不是难事。
      “……你想要退下来,别人却不能放过你。”
      帝王于此事看的很清楚,好比一个热爱山水的帝王,他不能抛下自己的王位,去游历名山大川。为高位者一旦落下,欲要踩着他上去的人会一个个争先恐后毫不留情地来讲他踩得更低。
      “要看自己如何想,能退到哪一步。”
      “我该让你一直领兵打仗,你才不会诸多心思。”元丰帝半是无奈半是揶揄,“你打算同她一生一世?”
      “陛下在讲笑?”
      他一向的不喜欢铠甲,所以常常穿武官常服。他在禁宫中走动,并有专事专奏的权力。不过他从来没有滥用过这项特权,他谨守一个臣子的本分,通传,等待。
      当然,不会真的有人敢让他等待,这个宫里每个人都知道,靳大人是陛下最为倚重的大臣。有一些想要上位的言官对此有不同的看法,他们认为他媚上事主,认为他欠缺一个读书人的高洁品质。这种说法立刻就被清流的官员予以驳斥,在他们看来,一个读书人出身的将军,保有这样高洁的品行,是他们应该树立的典型。
      元丰帝咳嗽了一声,诸多的说法,其实都离题万里。这个人没有对与权力的野心,因为曾经拥有太多,而后又失去太多,却奇异地没有像季向东那样,对权势有着极深的渴望和恐惧。
      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元丰帝在教育太子的时候常常说,你也应该有这样的品行,不要因为别人的赞美或非难而迷失自己,因为一个帝王,所需要的就是坚定。哪怕已经错了,也要为了帝王的面子错下去。
      天家的脸面,是第一等的事情。
      “你家的庄子里里外外翻了三次了,可找到东西了?”
      靳殊成喝了口热茶,帝王的心偶尔有放松的时候,譬如面对一些旧朋友。这些旧朋友为了他血洒边疆,改头换面,忍辱负重。他们希望看见一个帝国的兴起,不用受到外地的牵制骚扰,他们力求有一个清明的帝治,对贪官污吏从来不手软。
      不过,这只是不为帝王时候的元丰帝的想法,他因为有这样的理想,在治国上始终保持着清明。
      当然,作为一个皇帝,他的身边必须同时要有忠臣和佞臣,能臣和弄臣。
      “太子尚还幼小,朕还要辛苦你许多时候。”
      “为陛下分忧,本来是臣的分内事。”
      元丰帝从鼻子里发出冷哼:“我听说你让人不必再报季向东的事情?”
      “他是陛下袋子里的人,臣不用多此一举。”
      元丰帝默默半晌,你和你家那位夫人,果然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并不相同。”为上位者,常常忽略小人物。这是他那位曾经的岳父最经常犯的错误,因为太过骄傲,从不正眼看待他觉得卑微的人,因为握有太多权力,忽略了人心对权威的渴望,所以一再地、就算自己从没有那个意思,似乎也在无视他人。
      某个女子就是如此,才让人觉得无心无念。

      她把手搭在一起,端端正正坐在软榻上,面前是邯离,他一笔笔描绘,忽然将画笔搁下。
      “师姐这一身的气度,我画不出,这可如何是好。”
      她瞧了瞧自己,不过一身的疲惫懒惰,哪里来的气度。
      靳殊成咳嗽了一声,姜辛这才注意到他回来了,一抬眉眼,十分欢喜地和他说,今日请了邯离来给她画像。
      “宫中自有画师。”
      她笑了笑:“娘娘们为了见陛下才会找他们将自己添姿着彩,我不过想瞧瞧我自己的样子。”
      也让这个孩子瞧一瞧,他家的娘亲曾经或许是什么模样。
      到以后或者他会娶另外的人,或是这个孩子竟然等不到他也老了的样子,就算是道听途说知道父母的模样,总不如亲眼见见。
      “要一同吗?”
      他摇头。
      “你自己画了就好。”他看了眼邯离的画作,“确实画得不好。”
      邯离十分不甘将笔拿起来,这江湖中人号称过目不忘的画像圣手原是为了杀人练出来的,如今执着牛刀给这妇人描相,竟然还要被人嫌弃。
      “尊驾这么不欣赏,自己来啊。”
      靳殊成冷冷瞧他一眼:“我只画死人。”

      落笔要写词,姜辛忽然没了主意,拉了靳殊成来想,他颇忍耐地瞧了眼画得满纸的桃花背景以及大和尚落的那一句“廓而忘言”,又颇忍耐地看了眼外头纷飞的白雪,想了一会,在大和尚的墨宝后头提笔添了两句,最终合起来是这样一句话: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而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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