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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四 ...

  •   邵郎渊在珣都所买的别院姜辛曾去过,离着靳府并不远。早上靳殊成去上朝,姜辛送他出去,回头来再睡了许久,文媛进来唤她起来,久久误认答应,探了她脉象,大惊失色。
      “不妨事。”
      她拿了那纸婚书,放在盒子里带在身边,也不管文媛的脸色,直接往外面上车。
      “姐姐不要命了?”
      她笑得灿然:“文媛莫要学小棠,这样小气。”
      路上看见有海棠糕,停车买了一盒。
      “姐姐早上不是说吃饱了吗?”
      姜辛一边坐好一边回答:“过门总是客,不好空手而去。”
      “……姐姐真是好肚量。”她没见过有妇人如此大剌剌去前夫家里,也没见过对夺了她家产、赶她出门、让她失了孩子的白眼狼夫君也如此客气的前妻。
      “那也不是对每一位都这样好肚量。”
      文媛冷冷出言,您举一位出来听听。
      姜辛笑了笑,文媛,你着相了。

      “邵远。”
      门口提着药包、小厮打扮的男孩子猛地回头,看清了面前立着的女子,她挽着发髻,只别着一根样式简单的鎏金簪子。他知道这个人还活着,但他忽然说不出话来。
      “去同你家老爷说,我来和他要个人。”
      邵远张了张嘴:“大……大小姐……”
      “去吧,我站久了会腰疼。”
      邵远如同见了鬼一样飞奔进去,过了许久,门又打开。
      姜辛自下而上望着站在台阶上的男子,他未曾有变化,除了眉头更加紧锁,好似这几年只有她一个人在变老,他们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邵郎渊站在那里,向她微微一笑。文媛看着他的笑容,觉得如鲠在喉。
      这是一对已经成了怨偶仇人的夫妻,见面这样平和,实在太让人不能理解。
      “阿渊,我是来同你要个人的。”
      邵郎渊抿紧了嘴唇,他想起她那时候在街口拦下他们的队伍,对着押送犯人的衙役说的话。
      她那时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站在秋天的落花里扬着眉毛,用那么生动而柔和的笑容说,我是来同你要个人的。
      这一年邵郎渊走到姜辛面前,像那个衙役一样地问着:“你想要谁?”
      你想要谁呢?
      想从这里带走谁……

      “向晚呢?”
      “在房里睡着,刚服了药。”
      两个人如同闲话家常,旁人却是听不得。文媛保持着面上的不动如山,这也是夫妻。
      姜辛将海棠糕递给邵远,这会儿他终于有点回过神,赶紧接过去。
      “拿去,你家老爷喜欢吃的。”
      文媛继续保持着不动如山,这果然是夫妻。
      邵郎渊盯着她半晌——要等到这人自己觉得不自在,果然是不可能的。他一向出了名好耐性,唯独碰着她,那是一点脾气也摆不出。
      他已经习惯了凡事看她脸色,便是有朝一日成了主人,也只能还是看着她的脸色行事。
      “海香未必肯同你去。”
      姜辛摇头:“阿渊,你这喜欢装傻的脾气,一点都没有变。”
      她看向文媛,后者叹了口气,从袖袋里拿出一封信,取出来放在桌上,堪堪是软红楼的卖身契。
      邵郎渊的面色沉得吓人。他本来就是个阴郁的人,平日里一旦沉下脸,仆人们俱是大气都不敢穿。姜辛往年觉得他面上太灰暗,又常年穿着灰衣,便经常送他锦袍,也不见他穿。时间久了,下人们都知道,大小姐是可以得罪的,姑爷却决不能惹,这是个今日说杀人,就不会留头到明天的主儿。
      再后来,又有人说,这样一对夫妻倒是刚好,女的没心没肺,男的狼心狗肺。
      “何人说得这样中肯?”文媛曾疑惑地问,姜辛笑了笑道,北郡王爷。

      邵郎渊拿起桌上的卖身契:“你这样来同我要我的夫人,可是不合适?”
      姜辛笑了笑:“本来是不合适的,不过向晚的卖身契我一直放在云馥楼那里保管,近日才着人寻了回来,我的仆婢小棠这几日看着似乎有了身孕,身边实在没有可靠的人。你也晓得,做生不如做熟,向晚怎么也同我一起住了七八年,这点情谊总是有的。”
      “你晓得,我不可能答应。”
      不会有任何一个丈夫同意让妻子去给别人做婢女,就算……也是一样的。
      姜辛点头,端起茶盏:“我想得到你不会这样就答应,不过,虽说没有时间,为了故人花这一点心思还是好说的,明日我便托姚大人前往户部,看这样的例子,能不能算是奴仆逃逸。”
      她指了指卖身契:“你也晓得,当初赎向晚出来,上头填的名字,不是邵子辛。”
      她那时用的化名,却是这时的名字。
      姜辛。

      季向东赶到邵家别院,进到厅堂,姜辛坐在下首正喝茶。他平了平气息,拂开衣服上的折皱,依旧保持着端庄风流的仪态进门来。
      “阿辛别来无恙?”
      姜辛笑着回答,自然无恙。
      今日她穿着一身青衣,像是春天里面的柳树那样颜色。邵郎渊让下人拿了狐皮袍子来,这是珣都的十月底,穿这样便出门,实在不是她作风。
      “到底夫妻情深,我见阿辛这样也很好,郎渊却是小心谨慎的很,生怕你受了寒。”
      他一句句夹枪带棒,明褒暗贬,邵郎渊早已习惯,只当听不见。姜辛让文媛出去等着,文媛低声应是,垂首而出。
      “季大公子瞧着我们文媛做什么?我听闻大公子早就有了对食的姑姑,我们文媛不是宫里人,不能有这个福分。”
      季向东不受控制地眉头一挑,再转过脸已然是一脸的笑容:“阿辛说的笑话,从来这样不好笑。这位文媛姑娘手里可掌握着许多的江湖秘辛,武林掌故,阿辛在家中时候,可曾听这位好妹妹说些故事解闷?”
      姜辛点头,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扇子,特特学了季向东要了两下,受不得风一样地连忙停了,邵郎渊将她手里扇子拿了去,放在桌上。
      “自然听了不少的,譬如家父的坟一夜之间被掘了干净,我爹爹的尸首被戳了个稀烂,东扔了一块,西扔了一截。”
      季向东一边听一边笑,那笑容阴气极重,姜辛遥远地看着,觉得森罗殿的鬼魅,大抵也不过如此。
      “那是自然的,令尊当年害了多少人家,便得挨多少刀,要不然下了地狱,还要受油锅煎熬,刀山火海,那才真是难过。”季向东记起那天他掘开仇人墓穴,他一刀一刀砍在已经腐烂的尸体上,一刀,又一刀,骨头断裂的声音刺耳至极,他却觉得如此动听。墓穴里充满尸体熟烂的臭气,他恍若未闻,只是一刀又一刀砍。
      “阿辛可知道,为何当初我留了你一条命,没有立时取了?”
      姜辛自然摇头,推说不知道。季向东叹气,你总不同我说实话,你明明晓得。
      “当年你爹爹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吞了人家产业,还要赶尽杀绝。我们季家迁往外省,你爹爹派了杀手假作山贼,我季家九十一口人,活着出来只有四个。”
      他的目光变得深沉阴郁,姜辛心里一动,想起一些事情,却还是抓不住头绪。
      那日季向东在墓穴里,鞭尸在先,分尸在后。他一直砍到无力为继,满脸血污腐肉,随从们吓得面无人色,他却觉得畅快至极,平生所受磨难委屈,尽皆有了回报。
      季家凡八十七条人命,他一刀不差地砍了去,又命人将此人尸首撒满大街小巷,让野狗叼走啃噬,让苍蝇叮咬。
      真正死无全尸。
      然后,恭恭敬敬对着女主人的尸首叩了三个响头,恭恭敬敬退出墓穴,封得严严实实。
      “阿辛,我放你一条生路,不光为了看你寻死求活的样子,还因为你家娘亲曾经对我有活命之恩。”
      季向东站起来,将手里的一枚铜钱拿出来给姜辛看,那一身的风华气度,将内里的阴郁狠毒都掩了去。姜辛想,他若是未曾净身入宫,一定是个迷倒万千少女的公子爷。
      季大公子,珣都季家,十数年前被姜家鲸吞蚕食的京城第一大绸缎庄主人,如今在内庭供职,旁人仍旧称一声,季大公子。

      “姐姐就这样走了?”
      姜辛拿了个软垫,斜靠着。马车晃了两下,绕过路口,快要到他们家了。
      “嗯,夫君要下朝了。”
      文媛忍了忍,终究还是出声问道:“姐姐可容我多问一句?”
      “问吧。”
      “季向东所说的,活命之恩,究竟是……”她躲在外面听了许久壁脚,这一句听得最清楚。
      是个意外。
      姜辛翻了个身,睁着眼,透过帘子的缝隙望着马车外面。
      阿爹,你千算万算,这样防着那样防着,结果你可看见了?
      娘亲每年冬天开的粥铺,无意当中救活了行乞的兄弟两人,就此为邵家埋下祸根。她把玩着手里的铜钱,那时候娘亲会给来喝粥的穷人赠些钱串,这根系在铜钱上的绳子,末尾地方有一个“姜”字铭牌。
      她闭上眼,睡了去了。

      靳府的人本来就少,主人更少,自姜辛入府,十天有九天是昏睡的,下人们也都习惯她在房里用饭。久而久之,靳殊成也习惯了和她一处吃饭。
      桌子摆好了,姜辛软软地起身,一时跌在地上,眼前一片漆黑。
      她看不见了。
      这是一种、关于死亡的黑暗。
      她想自己是不是还是心肠太软,又或者是季大公子自曝其短,让她没法子端起架子去要人。她摸了摸床头放着婚书的盒子,暗暗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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