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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春宵夜 ...

  •   一连三夜,父皇留宿怡春宫。清冷的宫室突然间热闹起来,娘脸上露出一种沉醉的微笑,极淡的,有些迷离。

      所有的疑问都没机会问出口,我搬到西厢房,每天清晨都能远远看见父皇匆匆上朝的背影,还有娘,站在台阶上相送,许多话,都藏在她复杂的目光中。

      院里的树叶开始变黄,一阵风起风落,几片黄叶在清晨的院中飞卷,落在娘的鬓间,忽摇忽摇的不忍离去。一天的光阴似乎就这样在娘眼中溜走,只是一眨眼,满院灿烂的阳光就隐去在远山之后,这时,宫室被烛火点亮,同一种等待的心情仿佛也分白日与黑夜。

      “娘,父皇今夜还来吗?”我忍不住问,心里的疑惑翻江捣海,仿佛一不小心就会问出什么难以承受的结局。

      “怎么?阿离不喜你父皇前来?”娘坐在灯下,似有些困了,随手挑了挑灯芯,屋里闪了几下,微亮起来。

      “不是~”我拉住娘的衣袖,顺势靠在她肩头,吱唔道:“娘,最近宫里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什么事儿?”娘斜睨了我一眼,反问道。

      “嗯~”我嘻嘻傻笑,思量着如何把那天的前因后果都讲清楚,又怕本来无事,反而引得娘疑心。

      “我听二姐说,最近边民来贡?”

      “这算何事?”娘轻笑带过,一缕发丝衬在烛火下,隐隐发红。“如今天下分裂,各方为王,然边境匈奴、柔然等族,居无定所、种无良田,千年来依赖中原富庶,来我燕国朝贺上贡也非奇事。”

      “只是上贡?”我不由加了一句,追问道:“送了东西便走,别无他求?”

      娘有一瞬的怔忡,垂下眼睑细细看我,神色带几分疑虑与思索。

      怎么会无所求呢?连我尚未成年也知道,各国之间相互牵制,大燕与关外互有所求,每年送来的牛马羊群、皮货珍品,最后又变作黄金宝玉、丝织布料,若单看这贡品与皇赐之物,其价也难分上下,唯有这背后的利益关系,才是重心所在,然最重要实在的,偏偏心照不宣,轻易都不出口。

      夜深了些,烛火下娘的面容阴晴不定,我也猜不透这前后的关联,一时间,屋内只听见蜡烛偶尔噼叭作响。

      “阿离~”良久,娘唤了我一声,刚欲说什么,外头的太监细声传令:“皇上驾到!”

      一连四晚……宫人们都不由露出意外之喜,步履轻盈上前迎驾。娘的唇角也微微扬起,像甜蜜,又夹杂着几许骄傲。她整了整衣袖,起身相迎。今夜的话题又只到一半,我有些淡淡的懊恼,正欲离开回避时,娘向我道:“阿离,与为娘一同迎驾。”

      “嗯?”不禁疑惑,未经宣召而得见父皇,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儿,连想都不曾想过。

      不及细问,外头已听见父皇急促的脚步,与此相伴的还有他爽朗的笑声:“夫人,朕今日来迟矣。”

      我紧随在娘身后,紧走了几步,与娘一道跪地接驾,父皇的笑声近了,似乎就在耳边,尚未落,皂色的靴子便映入眼睑,我慌忙将头埋得更深,有些怕,又莫名兴奋起来,心里算着日子——上次见父皇是什么时候?是新年抑或端午?印象里是满屋子灯火的辉煌与人的喧嚣,杯来盏往,美酒不断,有人作诗以赋,有人吟歌以颂,妃嫔娇媚、皇子多才……燕国的皇宫,是这般繁华瑰丽。

      “夫人~”父皇的声音低沉,唤得一声这才发觉跪在一旁的我,“阿离也在?”

      “见过父皇。”我仍旧低着头,不敢抬眼。

      “以为皇上不来了,所以正教阿离一些世俗规矩。”娘笑了笑,俯身将我拉起,稍顿道:“若皇上不喜,让阿离回去便是。”

      “罢!”父皇抬手虚拦,我偷偷抬眼,只瞧见他的胸襟还有留着淡须的下巴,棱角分明,坚毅又严厉。

      “父皇~”低低唤了一声,罢了,屋里突然有一瞬的沉寂。娘似乎紧紧注视着父皇的一举一动,而父皇,似乎在细细打量我。三人相聚,各有各的心事,每个眼神背后,都不知藏着怎样的玄机。

      “皇上多久没见阿离?”半晌,娘突然问道,语气轻扬,带些嘲讽。

      父皇一怔,继而哈哈大笑,只见他一手牵了娘,一手牵住我,一并往榻走。“正是,经久未见,这才发觉阿离已长成大姑娘了。”

      “大姑娘?阿离不过十二岁。”榻前,娘剥开一颗石榴,淡玫瑰色的石榴汁染红了她的指尖,娘抬起眼梢,瞧了父皇一眼,那一瞬,我突然觉得娘让我留下,或许并不是单纯的父女相聚。

      “呵呵,是啊~”父皇干笑几声,接过饱含水份的石榴子,却道:“女儿家青春短暂,十二岁,说大不大,说小倒也不小了。”

      话音落,娘的面色陡然一沉,我有些不明就里,为了这无法变动的年龄有何可争?却是从没机会这样近距离的细瞧父皇,心中暗喜,奉上一只靠枕,讨好道:“父皇政务繁忙,必定累了,何不靠在榻上,说话也不费劲。”

      “到底是女儿心细体贴,来,到父皇身边来。”父皇似乎也满心开怀,拍了拍那软靠,我应声上前,与娘一道坐在榻前的地板上,一袭长裙委地,裙角淡绿色的小花儿,好象飘浮在娘那身祥云笼罩的衣裙上。

      我从未想过还可以这样与父皇亲近,好象只是简单的一家三口,再也没有其他人能与你分享。娘瞟了我一眼,若有所思,石榴的汁水顺着她的手腕滑下,蕴在衣袖处,染红了淡色的袖口。

      “缦之~”父皇突然唤起娘的闺名,眯着眼似笑非笑,两道剑眉眉梢扬起,烛光下,越发显得英挺俊美。“光阴似箭,缦之随朕入宫算来已有十二年。”

      父皇兀自感慨,仿佛陷入回忆,娘握着那只石榴,停在那儿,脸上的神情似悲似喜。

      十二年,与我的岁数一般长,我宁愿相信他们的恩爱,十二年如一日,也宁愿相信,娘一入宫,就因专宠而有了我……

      往事如风,好象他们的往事也存在我的记忆里,清河边的偶遇,春正浓,柳絮似棉,繁花如锦。河水若绢、波光似鳞,映照在彼此眼中,恍惚而明媚,分不清是美景抑或美色。一眼即一生……什么前生来世,什么过去曾经,都抵不过那一眼、那一瞬莫名的悸动。

      如果只是如此该多好,没有过去,不问将来。光阴定格在那一刻,那一刻已是永恒。

      “朕愧对缦之母女了……”我尚且还沉浸在那样的画面里,父皇突然提高噪音,将娘从地上拉起,与他一道半倚在雕龙画凤的木榻上。

      “皇上~”听了这话,娘忍不住有些哽咽,而我,突然从心底升出些莫名的希望——或许就要结束了,十余年的委屈、十余年的自卑,还有十八年不敢细想的究竟,或许就会结束在这难得的回忆与深情里。这奇异的感觉折磨着我,既盼又怕。

      父皇半坐在榻上,目光含笑,握住娘的手道:“朕已命礼官择良辰吉日,封缦之为妃。”他笑着,等娘的回复,然而娘只是一愣,并无过多欣喜。

      “怎么?爱妃不喜?”父皇挑眉,看向我道:“可阿离于宫中十二年,无一名份,朕欲封阿离为公主,爱妃喜是不喜?”

      “父皇!”我忍不住兴奋,陡然站起,又猛地跪地,正欲谢恩,娘在一旁冷冷道:“时日已久,不知皇上为何兴起,有此旨意?”

      “娘~”

      “缦之不喜?”

      我与父皇同时出声,再看时,父皇余笑尚存,但脸上已有一股萧杀之气,嘴角一抿,似笑似嘲。
      娘反而笑了,从榻上起身,声音变得冷淡,“皇上的心意,我母女二人心领,然如此皇恩,实不敢受,还望皇上收回成命。”

      “笑话,皇命怎能朝令夕改?”父皇把玩着腰间的玉佩,瞧向我时,双目一眯,“阿离已将成人,他日嫁女,却无名份,岂非笑话?”

      “他日嫁女?他日是何日?”娘几乎有些咄咄逼人,我欲拦,早有宫人上前劝道:“这等喜事,别人求都求不来,夫人又何必与皇上呕气?”

      父皇的脸此刻阴得能滴下雨来,我不敢看,也不敢求,甚至不敢想,这话里的话、事外的事,每一样都如同一个套盒,打开一个又是一个,每一个盒子里装的都是不一样的东西,到最后,连自己都忘了为什么要打开第一只盒子。

      “夫人,还不跪下谢恩。”宫婢们仍在劝,父皇已起身,站在原地仿佛在等娘认错,却也只是一瞬,拂袖便走。

      “父皇!”

      “皇上,我母女不求其他,但请皇上记得当年之诺,缦之,只要一个安稳妥当。”

      父皇身形一滞,半晌,不曾提步。

      “皇上息怒,夫人是高兴过头了。”宫婢拉着我跪在父皇身后,满脸慌张,更多的却是不舍。不舍什么?不舍那个不属于她们的名份?不舍那份未到手的尊容?不舍这皇城内人人都想沾光的皇恩。

      百般思量,一时全涌上心头,我既惊又喜,又慌又惧,这头衔等了十二年,今夜就在眼前,为何?为何娘竟不要?安稳妥当?果真比名份地位更重要吗?比历年来所受的委屈与准眼更重要?然而没这些光鲜的名份,又哪里来的安稳妥当?

      “父皇,阿离谢……”

      “皇上莫忘了阿离的名字……”不由分说,娘打断我,话到这里,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名字?名字?一时间,我脑中竟乱作一团,不是“离”吗?不是慕容?

      父皇并未回身,亦未多说半句,然他走的那刻,我却无端觉得他没有因为娘的抗旨而动怒,只是多了许多矛盾挣扎,挣扎什么呢?是他对娘承诺吗?还是他不容抗拒的威严?抑或者,父皇只是在挣扎我那个日日唤在口边的……名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春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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