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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苻坚番外——分辨 ...

  •   宣室殿,我挥退了一应内官及宫婢,略显空阔的殿堂内,只余一人与我相对。天有些阴霾,青灰色的天光斜照在他脸上,即使风尘仆仆、急怒不安,也难掩那样的精致与细腻。乍一看,竟如另一个人——笑时,一双凤目微眯,薄的唇微微扬起,梨窝浅笑,媚眼如丝。

      我有片刻的糊涂,两张脸仿佛重合了,但其实,眼前的慕容冲一望而知是鲜卑人,褐绿色的眼眸、瓷白的肤色,以及深刻的五官,与中原人迥然不同的气度……而阿离呢,适才昏倒在我怀里那个大燕清河公主,短短半个时辰,她的样子有些模糊,用力去想,才想起阿离倔强的眼神,和这慕容冲如出一辙。

      “阿离伤势如何?”半晌,他到底忍不住问,双目充血,咄咄逼人,像恼怒的……阿修罗。

      我笑,直视进慕容冲眸中,淡淡道:“朕让将军来,是想问战况经过,还有,今夜特为将军备了接风宴……”

      “阿离究竟如何?”他打断我,也如清河般没有敬畏。大燕亡了,但慕容氏的骄傲依然如故,或许,这便是王猛力谏不可留下后患的原因之一。

      不是不懂,却又如何?慕容冲可以击败杨氏,可以统领三军,甚至可以笑傲苍生,仅此而已。凤凰究竟不能成龙,华美的羽毛只适合修饰,摆在高处供人欣赏,落得低了,羽翅沉滞,连他自己也觉亵渎。

      “怎么?将军懊恼不敢这般招摇?”我扬了扬眉,自座中站起,台阶下,慕容冲一双箭眉紧簇,说不出是悔是恨,片刻沉默后,他猛然向旁挥拳,柱上轻灰扬洒,闷响过后,复归于沉寂。

      “究竟是何人所为?”他继而问,自个儿倒又冷笑接道:“看来大秦也不太平。”

      “所以才劳将军远征叛军。”我步下台阶,眼前还带些莽撞与稚嫩的少年与我一般高低,他刀刻般的五官纠结在一处,眼睑低垂,满身气力却无处发泄。

      我好象看到曾经的自己,也如他一般在万军中想冲出一方天地。其实氐族何尝不是另一个鲜卑族?乱世毁了乱世的百姓,却成就了另一些机遇,群雄并起,逐鹿山河,于一片腥风血雨中,想得永世之基,最强大的敌人不是旁族他国,恰恰正是自身,是血浓于水的羁绊,情思牵念的柔肠,以及虎视耽耽的同族,每行一步,明枪暗箭接踵而至。我几乎忘了那个艰难求生的自己,直到阿离与慕容冲出现,直到今日这般惊险,才陡然回神——原来,我们不过是不同光阴里的同一个人,只是成王败寇,他们输的比我早,也比我多得多。

      “箭上煨了毒。”我开了口,明知阿离伤势已无大碍,仍不由担忧——她也曾是一国公主,尊贵而高雅,但除了这箭伤,阿离颈上还有剑痕,像一抹自刎……我定了定神,不愿被琐事困扰,因此不想根究她的过去将来,一再按耐,好容易压下些心绪,淡然道:“朕已命御医诊治,毒已尽去,将军无需忧虑。”

      “毒?”慕容冲的眉头越发锁紧,迟疑片刻,神色越发凝重。

      我知他在想什么,就这个把时辰,我也将周围的人想了个遍——王猛?此人虽不拘小节,但箭上煨毒不是他一贯的作风;皇后?她素来轻看慕容氏,但光天化日谋此行刺之事,毕竟犯了大讳,便是有心,也无此胆;或是慕容冲的宿敌?见他功高难盖,不如除之后快,甚而以此挑起事端,引朝内动荡,若果真如此,那秦国内外皆有可能,要彻查便是桩难事。

      正自思量,殿外御林军隔门回道:“禀皇上,于城郊东南土坡逮一贼人,手中持弓,仓惶逃窜,即刻被擒。”

      “人呢?”我不由喝问,话才出口,自己倒有些意外——这事情说小不小,说大也算不得大,哪怕就此了过,朝内恐怕也无异义,但为何,自个儿反倒紧张起来,不复往日沉静。

      外头的御林军稍一迟疑,慕容冲已阔步至殿前,追问道:“刺客何在?”

      跪在殿门外的御林军,手捧一张角弓,低头道:“见无路可逃,触石自尽。”

      “什么?!”慕容冲大喝,一把揪起地上的侍卫,怒道:“一个刺客罢了,捉不到说你们没运气,倒眼睁睁看着他死,一群废物!”

      “放肆!”一旁的言官忍不住喝斥,我站在稍暗处,不知为何,竟忍不住想笑。

      “皇上……”

      “尸体现在何处?”掩住笑意,我问门前的侍卫,几名兵士面面相觑,正欲答时,我先道:“带朕前往。”

      慕容冲闪过一丝诧异,将那御林军狠狠推开,咬牙道:“此事若无了局,大秦恐难有清静。”

      脚下才滞,言官已跪地直谏:“皇上,慕容冲目中无人,若任他狂妄,难服人心,臣以为……”

      “押下去,牢中待审!”我打断言官的话,回身时,却瞧见慕容冲神情一松,颇有释然之感。心中不禁疑虑陡升,不待细想,侍卫架着慕容冲的双臂,打我身旁过时,他极快耳语道:“刺客恐是燕人,擒我一人,可令真凶惶恐忙乱,皇上需细心分辨,还阿离公道平安。”

      心头一惊,他已被押远了。临走时唇边那抹笑意,若有似无,略带些苦意与莫可奈何……

      晴朗的天,忽然聚集了密布的云,尚未到晚膳,天空全暗了,风斜斜劲吹,带着凄厉的呼声。原定的庆功宴并款撤消,烛火点的通明的大殿内,宫婢有条不紊的布置桌椅、上菜摆盘,编钟早置,乐师们在偏殿候着,调琴的艺人轻拨响琴弦,微颤的音在殿内回响,像极了清河百般无聊时,不自觉拨弦弄音,那一个个泛泛的空响,未连成曲,如同她孤寂的神态,隔得不远,却始终不能靠近。

      我端坐在屏风后,任由婢女更衣整发,这热闹却安静的时光,让清河的面容渐渐浮现在我眼前,无比清晰,无法挥去。疑惑比惊讶更多——我以为自己将一切握在掌中,包括心绪;我以为自己只把清河当作解闷的玩意儿,听一支曲、品一壶茶,略作休息,又能离开;我以为这些再普通不过了,待回头看时,已没有这样寻常。甚至于整个慕容氏,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都变得复杂纠结起来,每张或俊美或坚毅的脸庞背后,似乎都藏着一颗小心翼懵的心,审时度势,伺机待发。

      “皇上,宾客尽到,是否就此开宴?”太监低声回话,说时,偷偷抬目打量我。

      好戏刚刚开始,而我已按耐不住撩袍起身,大踏步朝外,一把推开金丝银线绣制的屏风,哗一声,上头的凤鸟羽翅半折,昂扬着头,似欲高飞。

      “皇上驾到!”太监忙不迭高声传令,外头细细的喧闹陡然一止,片刻的沉静后,群臣共贺:“恭喜皇上扫除叛军,疆域得稳,威震四海,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冗长赞誉的话,一如往日,听得多了,也成习惯。我展眼望去,慕容家的人也在席间,为首的慕容暐身着朝服,长发束冠,乍一看,与慕容冲颇有几分相似,但此人目光谨慎,支耳细察四周,小心多疑,气度与慕容冲迥然不同。

      “众爱卿安坐。”我抬手,于众人簇拥下,落座于首,殿内众臣这才行礼归座,一阵衣物悉索响后,我听见席间有人窃窃私语,“怎生不见慕容冲?为他庆功,他倒不来?”

      “不知和今天那刺客有何关联……”

      底下的人议论纷纷,话语不重不轻落到耳朵里,分明是想知道来龙去脉。

      我端起酒盏,酒香在鼻端弥漫,越过群臣猜疑的脸,看见慕容垂双眉紧簇,神色凝重,手中握盏,用力太过,酒已倒洒桌面。

      “爱卿为何愁眉不展?莫非心忧刺客?”我朝他举杯,慕容垂一怔,起身道:“皇上见笑了,毕竟家人,身涉险境,却不知阿离伤势如何?”

      他开口问伤?却不是未现身的功臣。我遥遥颌首道:“朕糊涂了,清河公主尚在病中,倒忘了交待几句。”说毕扬声:“将五谷制成浓粥,送予公主,以养元气,再赐明珠十颗,以定心神。”
      慕容垂有些意外,欲说什么又忍住了,一旁的慕容评双目一动,陪笑道:“阿离得皇上赏识,乃天大的福份,神佛庇护,便是夺命伤也能痊愈。”

      一人以思,一人以媚。看上去毫无破绽,除了慕容垂欲言又止的疑虑,却就着一杯烈酒饮下,再抬眼时,目光已变得清冷沉稳,看不出半分波动。

      “皇上,臣那堂妹可是赫赫有名的才女,莫说琴艺茶道,便是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前燕帝视为珍宝,不舍远离。”慕容评谗媚进言,眼角一瞟,话中有话。

      心中不禁冷哧,可怜阿离有这般亲戚,倒辱没了慕容一族。

      座在上首的王猛连饮数杯,不曾言语,直到此时方开口道:“慕容冲一身本领,文武俱全,这次,不知皇上欲赏何官?”

      他说时已带几分酒气,但话语咄咄逼人,不过借酒壮胆,我放下杯盏,微沉吟,这才道:“将军胜后无状,又引刺客于长安城外潜伏,朕已将他打入大牢,择日审理!”

      酒席间喧哗嘻笑正盛,此话才完,殿内一片沉寂,坐得远的尚未听真,稀稀拉拉几句话落在后首,又乍乍收住,打眼看四周气氛怪异,想问无从问起,一脸惊疑。

      我抿了口酒,短暂的酒香散后,辛辣直冲胸腹,思绪反倒清醒,殿内众臣神色各异,落在眼中,王猛乍惊之后兀自思索,慕容垂一怔苦笑摇头,慕容评露出些许兴奋,忙掩住了,低头掩饰……像一出编排好的戏剧,每个人的反应都在意料之中。

      短暂的沉寂后,“啪”一声,一只碗摔在地上,碎成两半,随声看去,却是慕容暐,曾经的大燕帝,阿离与慕容冲的异母兄长。他呆愣席前,连碗碎于地也不曾惊觉,一张脸,汇集了无数表情,似意外,又如欣喜,但眉头似簇未簇,夹杂几许挣扎。五味盘打翻了,滋味齐涌上心头,人反倒怔忡,如置身于世外。

      心头一惊,那具死士的尸体又浮现眼前——是一个瘦弱的少年,不过十四、五岁光景,手指纤细如女,至死犹紧握角弓。那弓做得精细,尺寸稍小,正合刺客身量,且用得久了,弓身研磨似玉,定是他常用之物。再看那刺客一身衣物,针角细密、用料不凡,显然不是寻常习武之人,而眉目清秀,有女儿之态,竟硬生生触石而亡,用力之猛,脑花四溅,半边脸业已扭曲变形,唇角却留有半分微笑……

      显是心甘情愿为主子而死,而他的主子,竟是这呆若木鸡的前燕帝吗?只有他,因慕容冲身入牢狱而露出复杂之情;只有他,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生怕祸从口出;只有他,风闻有断袖之癖,宫内曾蓄养娈童无数……

      果真是慕容一族,果真此人深藏不露,果真不囚慕容冲难知真相,而这真相,果真只露蛛丝马迹,若要从头查起,只怕难有清白。

      我只当自己是个局外人,乐得看鲜卑人相互排挤厮杀;我以为自小也看惯了争权夺利,再怎生波澜起伏,心自岿然不动;我将他们握于股掌之中,封官赏爵,都当作玩意儿。可今日之事一旦揭穿,待回过神来,早被层层叠高的恼怒淹没——他们当这里还是大燕?以为大燕竟是天下?他们当朕不过透明,想要杀谁,又要牺牲了谁,从不怜惜?

      我森然笑了,连席下王猛乍看那笑也不由敛了几分疯状,摒息俯首时,我已拍案怒起,长袖一摆,喝道:“将慕容一族押入死牢,听候发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苻坚番外——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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