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凤凰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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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那年的记忆其实是支离破碎的，回忆起来，像树荫下的阳光，斑驳又朦胧，在这些七零八碎的片断里，却偏偏记得娘那一巴掌，记得那一晚满帐飞的萤光，记得我扬起红肿的左脸，咧嘴笑着说：“对，还是泓哥哥的妹妹！”
像一个诺言那样沉甸甸的压在心上，压实了，反而安心。
再往后，年纪越长，记忆越清，但从八岁到十二岁那几年，宫里平静得连趣闻都少，更别提那些谣言，再无人提及，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渐渐明晰起来的思绪，竟无事可记。
花架下，我坐在娘身旁，正在绣一朵杜丹，一根针落下去又挑起来，细细密密的针脚，勾勒出富贵荣华的花形，春日的阳光和旭，落在身上暖暖的，连心绪都点滴融化在那些针线里，不知不觉，日头已向西偏斜。
“娘，花蕊配上这支线如何？”我从一旁的案上挑出一缕轻纱，凑到娘跟前，半晌也没听她回话，这才抬头，却发觉娘呆呆看着屋檐上西沉的落日，心思早就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我想她是在思念父皇吧，但话又如何能说出口，只是笑着放下绣活儿，向宫婢道：“时候不早了，这就备晚膳吧。”
娘笑了笑，也顺势将针线收好，这才向我道：“到底长了两岁，阿离也有些大姑娘样儿了。”
“我从前不是姑娘？”我从椅中站起，玩笑着去揽娘的手臂，这几年真是平静，没有传言的日子，舒心得让人渐生困惑，我甚至想，这样的平静是不是我当初竭力想要的呢？——没人怀疑我的出生，没人冷嘲暗讽，连那班兄弟姐妹都一团和气，难见争端，甚至那个事事与我作对的八弟都离得远了，同在一座皇城内，我只依稀记得他清俊的容貌，在诸位兄弟中，长相最像父皇。
“从前不过是个疯丫头。”娘的笑容转瞬即逝，夕阳映在她目中，如同两簇温润的火花，点亮隐匿在心底沉重的心事。
落日西沉，只余一点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宫墙外的远山镶上一道透明的霞光，渐渐暗了，越来越淡，在最后消失之前，暗蓝的天幕已依稀有星光显露。天地变化、斗转星移，或许都只在一瞬之间，然而我却总觉得地久天长，一切都可以永恒，就像这日复一日相似的夕阳。
“娘，泓哥哥宫外的府弟弄好了，今日送了贴来，让我过去玩呢。”我腻在娘身旁，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淡香，就像夏夜里的栀子花儿，甜蜜得让人安静。
娘一手抚着我的发际，嘴角微扬，似带轻笑，然而眼底始终冷寂，“才说是大姑娘了，却还这般顽皮。”说时一顿，目光不知为何黯淡了些，淡淡接道：“都是兄妹，不该厚此薄彼，你若要去，当与诸位皇兄皇姐同去同回才是。”
“那是当然。”不及细想，我连声应着，能得出宫毕竟是件乐事。邺城里低矮的房舍、石板铺成的巷道，青灰色的街、瓦蓝色的天，还有街上来去匆匆的行人，平实简陋的集市，还有集市上衣饰、长相各不相同的四方百姓……我是那时候才真切体会到父皇说的——天下之大，未有边际，当思一统，方始为君！
宫墙再高也高不过天空，皇城再大也大不过慕容家的雄心。
“阿离，你记住！”良久了，娘忽然开口，说时抬眼，紧紧的盯住我的目光，正色道：“这是皇室，天下事皆不过一墙之内，纵使看上去波澜不惊，又怎会长此以往。”
“嗯？”我一知半解，疑惑刚起，却又不自主点头应道：“嗯。”
其实究竟答应了娘什么呢，一直到第二天早膳后，坐在泓哥哥的马车上，一路出宫一路想，越想反倒越糊涂。
“快看，快看，中山王……”正自烦恼，马车外喧嚣起来，我挑开帘子一角，只见街上的百姓都涌向后方，吵嚷着，又被侍卫们隔开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欣喜与好奇，推推挤挤，有几次差点挤到我的马车。
中山王？我贴着车壁，使劲儿朝后望，那一线风景里，有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渐渐近了，马蹄声踏踏作响，越近，四周围的百姓越发躁动难安。
“那就是中山王？”
“可不是，你瞧那架势，那容光，连那匹座骑都非凡类，若非中山王，谁还有这般风姿？”
“啧啧，不过十一岁。”
“十一岁又如何？听闻于一班皇子中最像皇帝，你看那凤目如星，额角似凰，难怪人称凤皇。”
人们忍不住议论着，偶尔传到我耳朵里，全是赞叹与倾羡，我也渐渐看清马背上的少年了——昂首挽疆，唇角微扬，目光含笑，如沐春风。
“靠边。”隔着车帘，我吩咐外头的车夫道：“让中山王先过。”话音未落，那高大的骏马已加快步伐，追到跟前，八弟在外头扬声道：“如此好天，五哥不骑马倒坐车？”
他的声音还带着些许稚气，但那稳健的语气却不似十一岁少年，我坐在车里，不知为何有些烦躁，急着离开，隔帘低声应道：“八弟，是我，因今日赴泓哥哥府中，因此借他的马车一用。”
外头不答话，突然的沉寂让人不知所措，我道了声先行，唤车夫道：“走吧。”
“慢着。”八弟突然拦住车夫，那一声喝过后，却又听见他笑道：“今日到五哥府中相聚，不如咱们兄弟同骑。”
他没听见？不知道车内是我？不及细想，外头吵嚷道：“中山王，不可……”
侍卫们哪里拦得住，话都没说完，车帘子被高高掀起，我眼前豁然一亮，整个集市就这么呈现在我面前，还有……众人惊诧与激动的神情。
那是谁？那是谁？”百姓互相推挤着，又被侍卫挡回去，人群像浪一般涌动，而我面前的少年双目微眯，嘻嘻笑道：“认错人了，本王怎知五哥的马车里竟然是阿离……”他顿了顿，唇边的笑意越发得意，“姐姐呢~”
八弟穿着一身玉色的衫子，骑在那匹枣红色的骏马上，风吹着他的额发，乌黑的发如同他的眸子一般，在阳光下，灼灼有光。
车帘子就这么掀着，集市上的人群探着头、踮着脚，朝这边指指点点，争相猜疑，仿佛在看什么稀奇的物件。我皱了皱眉，沉声道：“八弟好耳力，既然听不清，总看得清，现在可以让我先走了吧。”
我急于离开，他偏偏不让，翻身下马，直接跨到马车上，嘻嘻笑道：“外头人多，我同姐姐同乘如何？”
“你……”哪里是询问，分明已下了决定，大咧咧往我身旁一坐，那月色的衫子撩起又放下，衣角微折，搭在我的裙边，像一朵奇异的双色花开。
车夫将车帘放下了，只余一线光，看得见外头的人头蹿动。
“不知是哪位公主出行~”
“是公主？”
“瞧那模样、那气势，与中山王倒像一对玉人儿……”
马车吱哑作响，继而向前，闲言碎语却像长了翅膀一样紧随其后，早上出门时的大好心情此刻所剩无几，我朝角落挪了挪，眼睛只盯着手中的一只陶瓶。
“这是送给五哥的贺礼？”八弟在一旁搭讪，我嗯了一声，懒得言语，他笑了笑，凑近前道：“庶民的话总是捕风捉影，大燕国的公主怎会没有自己的车马？”
“八弟！”忍不住猛回头，八弟的脸近在眼前，依然带着玩世的轻蔑，像我记忆中他永远的神情。
“你若无礼，我便告诉你母妃。”我冲他嚷，双手紧握陶瓶，指节处泛着青白。
“呵呵~”他冷笑，那笑容不像十一岁的少年，但慕容家的男子谁不是少年老成？年纪轻轻已能独挡一面。生在皇家，变数随即可生，生命变得犹为短暂与珍贵。
“大燕国的公主吗？”八弟挑眉，漫不经心道：“像二姐那样？”
二姐？父皇的平阳公主，宠妃那娄氏之女，始一出生便被册为公主，号平阳，享封地三千，奴二百。这才算得上慕容家的千金，与八弟一样灼灼夺目的荣耀和爱宠。
分明是不同的，可我偏偏要说：“有什么不同吗？”
八弟稍怔，唇角一扬，反倒笑了，那个略带几分稚气的笑一直漫延到眼底，漆黑的眸子像被一泓水点亮了半许。
两个人同时开口，正要说什么，马车吱的一声停住了，早有泓哥哥迎在外头，人未见，声先闻，“阿离妹妹来了。”
八弟的笑意越发深刻，似乎他洞悉了什么秘密一般冲我高高扬眉，在泓哥哥掀帘之前，抢先撩开了马车的门帘，外头的光线照进马车，照在我们三个人身上，泓哥哥朗朗的笑陡然间敛了几分。
“是八弟呀，难得这样好天气八弟竟不骑马。”
八弟不答，嘻嘻笑着，在回身跳下马车之即，极快的在我耳畔道：“大燕国的公主可不是白当的。”
将近午时的阳光明媚耀眼，仿佛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时光定格在那一瞬，让人暂时忘记思量那些话里暗藏的玄机。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凤凰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