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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夫妻 ...

  •   “皇上刚下朝?”苟氏一面问候,一面张罗道:“让御膳房备汤食热菜,再让尚浴处烧些滚热水为皇上洗浴。”

      ““诺。”宫婢们分成几拨,才要去传话,苟氏又道:“前些日子,本宫命尚衣处做的新制龙袍,去问问做好了没,取来给皇上试试大小。”

      事无巨细,她条条吩咐下来,其间,婢女奉上热茶、端来软垫、添上薰香,脚步声、领命声、落座声、衣物悉索声……纷纷攘攘,每一声细响都落在我耳朵里,却依旧觉得有种奇异的安静,是因为苻坚始终不曾开口吗?好象他一开口,就可以预先知道结局。

      “今日朝中有烦心事?”皇后问着,语调并不像于氏般一味的做小俯低,究竟是显贵出身,自重身份,每一声询问末了吐字都轻描淡写,不肯认真,亦不曾露出焦急关切之色。

      苻坚不答,接过茶盏小饮一口,噫道:“此茶入口清淡,似有花香,不若皇后平日所饮。”

      苟氏似又添了一道茶水,方漫不经心道:“因一位故人赞这庐山云雾,香味绵长亦似庐山起伏不断,臣妾想要试试,倒让皇上尝了鲜。”

      庐山云雾?无意中,我曾向苟氏提过此茶。茶道久已未施,但茶香里有娘的气息,我怎能忘记?那一拢袖、一扬手,水流似注,哗啦而下,刹时香满屋室的情景。而这庐山云雾,正是集市疯汉细细诉说出处,绕了一圈,又绕回秦国,绕回大秦皇帝跟前——茶虽一样,境却迥然,神思一错,竟有些悲从中来。

      苻坚嗯了一声,并不深究,下一刻,我听见他把玩着那只茶盏,盏与茶托轻碰,发出清脆欲滴的轻响,是青瓷吧,釉面厚实,质地坚硬,不若陶器粗陋质散。

      “不料皇上也喜欢这茶,臣妾这里还有许多,一会儿命人送到宣室殿给皇上批折子解乏。”苟氏话似关切,语气却不由一沉,我几乎看见她故意睁大双眼,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却有一股若隐若若无的失望之情——又是一样她不喜而他喜欢的物件,相处日长,喜好却偏离渐远,像娘与父皇感情,终于败给年复一年的磋砣。

      叮咚的水流声再次响起,杯中又能注满一道新茶,屋内的薰香渐燃,轻烟袅袅,遮盖了轻淡的茶香。半晌,殿内竟无人言语。我有些按耐不住,真想一把拉开屏风,一古脑将疑问一次问个清楚——是生是死、是囚是放,哪怕是维持原状也无所谓,只要不再有昨晚那样的无妄之灾。

      “你们都退下吧。”良久,苻坚摆了摆手,末了又向身边的贴身太监道:“你也退下,关闭殿门。”

      “诺。”宫人齐声应允,垂首俯身,退出殿外,殿门沉重,缓缓阖拢,吱哑声未绝,苻坚开口道:“皇后没什么要说的?”

      果真是来问昨晚之事?我竖起耳朵,靠近缝隙,从那条窄窄的缝里,竟能瞧见他二人,对面而坐,苟氏放下手中的执壶,微整衣裙道:“皇上是来问罪的?”

      从我这个角度看出去,只可见苻坚的侧脸,坚毅而方的下巴,唇边蓄有淡须,鼻梁处高高隆起,与慕容氏一样微凹的眼廓,一双浓眉微簇,少了清秀,多些霸气,直裰用了貂毛立领,护着他的肩颈,越发显得高大魁梧。听苟氏如此反问,并不着恼,只淡淡一笑,继而道:“皇后适才问朕,今日早朝可有烦心事?”

      他的声音磁而不绵、沉却清朗,即使隔得不算很近,即使他并未大声言语,亦能清晰听闻。

      苟氏似朝屏风处望了一眼,不经心道:“皇上若愿说,臣妾洗耳恭听。”

      苻坚并不就答,起身走向窗边,越过椒房殿粉色的宫墙,整个未央宫展现在眼前,连着长乐宫、明光宫、桂宫、北宫,直铺向天地间……这浩浩的汉室宫阙,似铺陈整个天下,望出去,天下,亦没有这横跨数百年光阴的宫阙宽广吧?

      “仇池之乱,犯上杨氏已攻破两座城池,皇后以为如何?”片刻,他缓缓开口,说的却不是我期望听到的——一个是鲜卑一族,一个是他氐族支系;一个复姓慕容,一个早用了汉人之姓。有何关联吗?难道昨夜之火,苻坚竟不知道?我不相信,恨不得将问题拽回来,却瞧见苟氏不自觉朝这边扬眉,藏住得意之色,她劝道:“杨氏一族素来行事凶猛、目光短浅,此时虽略占上风,但师出无名,又缺乏谋略、不善久战,皇上只需追兵封将,不出月余,定能一举平定仇池作乱。”

      苟氏长话未完,苻坚回身冲她一笑。我头一次看清他的容貌,不同于汉人的儒雅,不同于鲜卑人的俊逸,他沉刻的五官更多些凝重沉稳,挺拔而高大的身姿像一棵松,笔直,却有无限力量,连那笑容也并不轻松,倒更像一种宽恕、一份了解,与几分无可奈何。

      大秦皇帝也有无可奈何之事吗?他灭了燕国,抗衡晋室,山河永固,志在天下……可那丝笑意里,分明有些什么是他把握不住的。

      “皇后果然是我大秦左将之女,对氐族各部,了若指掌,可说起来也怪,朕灭了燕国,并了北方大部,对付小小杨氏,应该游刃有余,却为何仇池之乱已历数月,不但未曾削减,更有越演越烈之势?”

      “或皇上肯听从丞相之计……”

      “王猛多有智谋,但目高于顶,行事过于张扬,若听他之计,毁城围地、大开杀戒,无疑于割臂救命,皇后以为此乃良策?”

      每句话都扬高了语调,似问更似劝导,但他的目光炯而有神,缓步逼近苟氏,气势压人,并不给苟氏以思考之机。

      “皇上……”

      “割臂救命这种事,朕不屑之!”苻坚说时鼻中轻哧,傲然道:“或以全败,或以全胜。朕以为,与杨氏小儿为敌,不可苟且,亦无须苟且。”

      话语诤诤,苟氏不自觉退后半步,却兀自要强道:“皇上不可意气用事,该退让时便让他三分又如何?兵不厌诈,这不过是为了迷惑人心、暂缓战事,他日卷土重来,令杨氏一族防不胜防。”

      “哼~”苻坚不置可否,行至桌前,负手一立,待苟氏还欲劝时,他突然开口道:“朕已决定大赦慕容一族,重用族中贤人,以示天下,朕无意与天下为敌,只想一统山河,百姓安乐。”

      此话才出,莫说苟氏,便是我,也吃惊不小。历来国兴人兴,国灭人亡,何曾有灭国之君这般仁慈?

      仁慈。对,无论是史书记载,或是从小耳濡目染,我知道,这二字向来与君王无缘,不过是个幌子,骗取世人拥戴罢了,便是父皇、皇兄,抑或泓哥哥,甚至是冲,他们或许是优秀的,却不能用仁慈二字形容。早在二姐和亲匈奴那时,我已深知这道理,于皇家而言,仁兹或者亲情,永远都不是首要的。

      “皇上三思!”苟氏失了镇定,急道:“当初皇上收留慕容垂一家,臣妾便不赞同,何况眼下,燕国已灭,哪有将仇敌放在枕边同眠的道理?若说一人作乱难成其事,那整个慕容氏合力乱之又该如何?枕边之虎,防不胜防!”

      “那依皇后之见呢?”

      “依臣妾之见,斩草需除根,慕容一族再有才有德,万万不能留之!”

      “所以,皇后想一把火烧了他们?”苻坚截过苟氏的话头,严厉道:“皇后别忘了,你是大秦之母、后宫之主,不是区区战将之女,也不是莽夫之妇!”

      话语越说越重、越说越快,最后一句,掷地有音,几乎是在喝斥。此时的苻坚,脸上柔软尽失,目中怒意彰显,话及此,微咬牙关压抑情绪道:“燕国虽灭,慕容一族个个能文善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只要朕善用之,他日共建雄图大业,共掌天下又如何?朕要的,不过是个太平盛世、千年基业,难道皇后以为朕连这点胸襟都不曾有?”

      “皇上……”或许因为碍着我,苟氏一直不曾失控,直到此刻,方控制不住跪地求道:“昨夜之事原是臣妾莽撞,但皇上不可轻信人言,妄下决断,需知此事关系重大……”

      “皇后无需担忧,朕自有分寸。”苻坚扶着苟氏的肩头,却未将她扶起,一语即终,再要说什么又忍了回去,转身便走,苟氏跪行数步,急切道:“但皇上为何突然有此主意?总不能为了昨夜之……”

      “昨夜之事,朕就当不曾听见,但皇后记住,你毁的是我大秦的宫阙,烧的是我大秦的臣民,传出去,莫说仇敌,便是秦人也必定不服,长此以往,皇后当以何德服众?”

      “皇上……”苟氏失声哀求,扑倒于地。苻坚已走至殿门,听身后哀婉欲泣,脚步虽滞,并未回头。

      我站在屏风后,意外之余,心境复杂——未料毁我大燕者,竟不是想像中残暴凶恶。这是他假仁假意?或是他别有用心?再或者,他果真亦如世人般眷恋大汉时的辽阔疆野,憧憬那样一个盛世伟业,于乱世中不肯随波逐流?

      猜不透,也不敢深究。再看苻坚时,他微一稳神,换了一幅冷酷而淡漠的音调,高声向外道:“开门!”

      殿门应声而启,殿外的光透进来,苟氏仍跪在地上,跪在那道光束里,苻坚的影子笼在她身上,异常高大,如有所依,却也只是一瞬,他大步离开了,甚至,不曾回头怜惜那个尊贵的大秦皇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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