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杀血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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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想留住的东西越留不住，像掌中的沙，抓得紧、漏得快。我已经不敢抱希望了，因为每次一有希望，结局总是莫名其妙的有始无终。然而当他就这么出现在我眼前，竟还是不由低呼，视线迅速模糊了，泪光中，冲回头冲我一扬眉，还是少年时无所畏惧、目空一切的表情，却不知为何，心头一顿，如同尘埃落定般，踏实得……嚎啕而哭。
“怎么？阿离怕了？”他依旧背对着我，与秦军对峙，数匹高头大马合围而上，长矛划了一个圈，全都指向我们，但那样不屑的语气，一如既往。
我仍陷在数月来的紧张中，这一刻乍然相逢，来得太晚，却又出乎意料，如同上天的恩赐——到底让国破家亡之前，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可以让我放下所有顾忌，只说一次，只说一次……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廖廖数字才出口，冲的背脊一僵，在这样千均一发之即，他回过身，风尘仆仆的脸，一双眸却晶莹透亮。
“别说，留着以后，留着以后天长地久的说！”
每个字，都如一首短暂却美妙的曲调，周围的嘶喊、哭泣、刀兵相见在那一瞬陡然安静了，只有他略带沙哑的嗓音，强忍激动，说出那句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话——留着以后天长地久的说！
“哼~活捉了，让你们有空天各一方！”为首的将领暴喝一声，只那样一刹眼，冲将我藏到身后，举剑杀敌，长剑挥舞，如一条银练，渐渐密集了，银光团团在我二人周围闪耀，有几次，剑的冷光逼近面目，又被他一个箭步挑开，“当当”的碰撞声后，长剑“嗡嗡”作响，震耳欲聋。
“好身手！”对方也不禁赞叹，但手下却未停，一面进攻一面道：“来者何人？”
他不知道是冲？电光火石间，我突然想到，如果他们不知道他是谁，或许他还有机会逃离这火海战场？
“他是……”
“记住了！”冲截断我的话，一字一顿郑重道：“我乃大燕大司马、中山王——慕容冲！”
火光下，为首的将领目光一亮，难掩兴奋之情。“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继而举矛高喊：“活捉慕容冲与清河公主，可立大功！”
话音未落，众人振臂回应，人声鼎沸，四周的秦军源源不断围上来，每个人的眼眸都被点亮了，咧嘴笑着，如同闻到血腥味儿的狼群。
“冲~”
他不发一言，将我护在身后，双目同样通红，如兽般喷着粗气，一双凤眼圆睁，暴戾之下反而展颜……
我不由愣住了，第一次看见冲这样凶狠的笑脸。交错闪烁的火把在我们面前乱晃，滚滚浓烟越逼越近，整个皇城如同一座燃烧的炼狱，晚秋的夜，风却是热的。风里，带着呼喊声、哭声、哀求声，还带着血的腥味儿、烟的呛鼻，还有秦军血脉喷张的杀戮气息，直扑而来，无可避免。
冲的长发零乱散在脑后，也随这些悲伤绝望、残暴杀伐一道在风里飘扬，他的发丝在火的映衬下变作透明的褐色，而那双眼眸，泛着淡淡的绿光，象地狱的厉鬼……不，更象一个想要毁灭天地的阿修罗，打破了这一切滞碍，才能在心中建起一座真正不倒的城池。
“大势崩塌而无惧色，果然不负凤凰之名。”首将一面赞一面骑马逼近前，长矛一挑，口内仍道：“可惜生不逢时，也只能待浴火重生了。”
冲一把将我推开，顺势就地一滚，躲过长矛攻势，一膝着地，举剑挡住四围长刀□□，低喝一声，向后一倒，借力冲开众人，哧道：“说什么生不逢时，不过是时不就我！”
“好个时不就我，可惜反过来倒过去都是一样的！”首将因数击未中，恼羞而怒，袭冲不成，反将长矛冲准我，猛踢马腹，直冲而来。
“阿离~”情急之下，冲顺手取下腰间一物掷向那人，“咚”一声闷响，硬物不偏不倚打在他脑后，首将头盔向前一斜，双目被遮，身体失衡，掷出的长矛从我身侧倾斜，“嚓~”直入身后短墙。
惊惧之下，偏将冲掷出之物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他随身携带的玉箫。口中低呼，上前便捡，哪顾得冲早已替我挡开数支长矛短剪，急唤道：“阿离~”
“断了。”我捧起那只箫，温润的玉质拦腰而断，粘了泥土，甚至粘了血痕。“断了……”
说话间，冲已回身护住我，长剑一指，向众人喝道：“若敢胆再向前半步，不能活拿，又有几分功劳？”说时，横过剑锋，沾满血迹的利刃紧贴住我二人脖颈，冰凉、坚硬，剑光偶尔一闪，我瞧见他梭角分明的下颌，牙关紧咬，坚毅的神情，竟无惧色。
混乱之中，我的心莫名一定，像尘埃里静静开出一朵微小的菊，哪怕天地变色，依旧灿烂却安心的依附土地，生命哪怕短暂而卑微，也可以再无忧患。
“既然相聚，何需托物相思。”冲微低下头，目光如水，在那个夜里，竟温柔得令人想哭。“可惜我也保不住阿离，还笑什么五哥独自远走他方。”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我拼命摇头，冲的样子，在我眼中一时清楚一时又模糊——甩掉眼中的泪，看清他握剑的手，鲜血如注，微微发颤，却依旧坚持着，笑问我道：“这般死法，阿离是否怨恨？”
“冲……”我竟笑了笑，昂头向众人，“你不来，我便活着也不能原谅！”
这话分明是对他说的，能这般无所顾忌，或许只因为这场灾难。天地毁于朝夕，还有什么值得顾忌？真可笑，毁了一切，却成全了我的心；毁了一切，却反而能始终相依，生死无惧。
不远处的浓烟升向墨蓝色的天幕，浓烟背后，偶尔露出皎洁的月光，还同往常一样，月渐渐高升，悬在半空中，俯瞰人世，清洁不被乱世所扰。若人心也能这般安然该多好，若人世也可以这样清静该多好，若我们没有生在这乱世，或者，如冲所言，这世道向来安稳妥贴……该多好。
“哼！”首将鼻中冷哧，挥手道：“纵是死尸，也有功劳！”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刺面门，我错身向前，却被冲一把拉回，顺势抬起左手格开羽箭，嘶一声轻响，他护住我的左臂已汩汩流出鲜血。
险情如下了连环套，刚一分神，他握剑的右手本能用力，脖颈间一阵刺痛，那剑刃极快，待反应过来，我二人项上都被划开一道细细的血痕，血珠渗出，黏滞的，顺颈项而下……
死亡突然逼近眼前，比杀气腾腾的秦军还要真切。冲愣了一下，腾出手怔怔的抚上我的伤口，他的手微微颤着，在触到我肌肤的那一刻，一滴泪从眼中滑落……
从未见过冲的泪，也这般晶莹，却带着笑意，沙哑道：“没料到这般结局。”
怎样的结局才算得上好？展眼望去，皇城在一片火光之中，只余雄壮的影子，影影绰绰，即将融化。无数人，生在这里，如今，更多的人葬在这儿，与城一道烧作灰烬。
短暂的、长久的，个人的、家国的，最后都被淹没了，只剩下一座废墟的城，待数十年后，再兴起另一座新的朝都，一并兴起另一些人的命运。
我宁愿这样，哪怕一切不及开始已然结束，但到底离别之后还能重聚，相思过了还有安慰，强过一生在宫墙内抑郁，永远都纠结于娘的过往以及那个谜一般的身世。花都是只开一季的，在这一季里，再转瞬而逝的花朵都可以美丽令人窒息，不用看到凋零，生命，永远停止在最美好的那一瞬。
还有许多话要说，都比不过这仓促的相聚，我握住他手，血干了，又涌出来，鲜红、温热，合着我的泪，一样肆意流淌。
“捉活的！”首将近乎咬牙切齿，与一军士耳语数句，愤愤道：“若非王丞相有令，今日便万箭将他二人射死！”
冲的眼眸一转，在我耳边极轻道：“阿离既能共死，便再无憾矣。”
话刚完，他举剑挥向众人，向那首将朗声道：“想要活的？只怕不能了！”
秦军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冲身上，目光如狼，却不妨他陡然扔掉手中宝剑。首将不由一喜，领头夹马上前，口内仍道：“活的不能，就要死的。”
不待他脸上轻蔑的笑意散尽，冲猛的弯腰，整个人向前一顶，拼尽全身力，斜撞在马儿前腿上，那马儿前腿一折，吃痛之下，长鸣跪地。首将不防，从马颈向前摔落，砸在地上，才欲反抗，冲已拾回宝剑，不过刹眼功夫，将那人挟持傍身，冷笑道：“我说不能，是说你的命将尽矣！”
连我都不禁目瞪口呆，更别提首将麾下的秦军，人人惊呼，诧异之下，竟都退出半步，合围的圈子松了些，冲的眼神却渐渐凛厉。
“都让开！”他喝道，手上同时用力，一道血印出现在首将脖颈上，适才还趾高气扬、怒目相向的汉子，此刻又痛又惧，一面嘴硬道：“你以为能逃得出去？”一面却向部下下令，“你们都让开！”
冲竟笑了，万军之中，笑如烟火般绚丽，“看来不止我一个人怕死~”
正说着呢，远处突然骚动起来，有人远远在喊，“燕国皇帝已被俘获，从此，再无燕国，慕容氏皆成燕奴！”
此起彼伏的喝采声由远而近，与放声悲痛的哭嚎掺杂在一起，喜形于色及绝望恐惧同时来临，围住我们的秦军有片刻的怔忡，半晌方哈哈大笑。
冲的神色刹时一黯，不及感伤，已趁众人分神，抢过一匹马，携我上马道：“阿离，咱们替他们活着，好不好？！”
一切言语都是多余，他随即跃上马背，首将被拖在地上，正欲求饶，冲长剑直刺，目光冷漠凶狠，“杀了你，替他们去死！”
“将军~”众人低呼，哪里救得及，还未等上前。“驾~”一声喝，冲猛夹马腹，带着我，跃过塌陷的墙头，一路狂奔，冲入墨黑的夜色。
皇城被抛在身后，我侧身，瞧见他回头注视那冲天的烟尘，眼眸里，空落落的，只有一个壳，看着那座已然沉没的泱泱皇朝，并慕容一族英雄卓绝的往事，都随那铺天盖地的滚滚浓烟，唱响最后一曲哀伤的挽歌。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杀血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