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8、城将破 ...

  •   我亲手……埋葬了那个……死孩子。

      一个成形的……女婴。混身绻成一团,眉眼皱拢,俯在自己的双手上,好象还在沉醒。

      就埋在城外,埋在父皇与娘的陵墓旁,她趴在小小的棺材里,世事不知已远离世事,所以,还是一副没来得及痛苦或悲伤的小脸,像只瘦弱的小猴,又红又皱又瘪。

      不及临世,生命嘎然而止。我看着她,竟不忍闭棺。

      “公主,耽误得久了,误了皇上限时,下官可担待不起。”身旁,是御林军侍卫长,皇帝的亲信。我没料到,他竟同意我亲自送这孩子出宫入殓。在宫门缓缓阖闭的那刻,我几乎以为自己飞出了城墙,就此可以远走,然而信纸尚在袖中,信中说:他必将赶回邺城……生死,与共。

      我不怕命运多桀,但我怕像五嫂一样,孤独而冷清,独自一人承担风雨。她与泓哥哥的孩子死了,而泓哥哥甚至不知道身处何方。我宁愿……离开的是五嫂,强于现在,如同一个活死人般,不言不语、不吃不喝,连眼神,都空洞得令人不忍面对。

      出宫时,天刚蒙蒙亮,从马车帘子望出去,冷清的集市上,偶有送水的骡车,挨家过户,卖水为生。随着哗啦声响,一桶桶清水倒入各家门口的大缸里,溅湿了石板路,微亮的天光下,泛着清冷透亮的光泽。

      寻常百姓的安乐,其实也就从这一桶甜水开始,接下来便是整日的忙碌,若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身苦而心无忧,便是真正的太平盛世吧。

      车轮吱呀作响,辗过凹凸不平的路面,一路颠簸,也如此刻忐忑的心情。我微稳神,向外张望,再转过前面的巷道便是济北王府,街角一位老妇人笼着火,炉子上摞起几层蒸笼,水开了,那老妇人拄着膝,费力掀开蒸盖,一阵雾气蒸腾,在清冷的小巷,升起一团暖暖的雾霭。

      我有些怔忡,直到马车驶过那个不起眼的早摊,扭头看时,老妇人满脸皱折,在雾汽里不知为何格外清晰。我合上车帘,一时默然,眼前,总是那阵阵白雾弥漫,温暖得令人留恋。

      仿佛车后面没有载着泓哥哥早夭的女儿,仿佛战争也只是场幻境。寻常人的生活,照样日复一日不断重复,但那老妇人深刻的皱纹,如干瘪的菊花,将伤心与艰难通通藏在后面,一切悲喜都不足以挂在脸上,深切的伤痛背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表情可以表达。

      这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邺城了,虽然每天的生活按部就班,但已看不到那种朴实的活力,还有人们脸上热忱的微笑。清冷的街,偶尔出现的都是妇孺,带着满面愁苦,时不时抬眼向远处望,让人觉得她目光的另一头,随时都会出现远征的男子、牵挂的家人。

      一座在等待中耗尽生命的城市,我猛然闭上眼,仿佛看见它一步步走近坟墓,如同现在,马车载着那具小小的尸体,向墓穴而去,最终,深埋在地下,盖上厚土,人世的光明从此被挡在外面。
      ……

      “公主,这时候不回,王妃该担心了。”身旁的人陆续上前劝我回宫,我站在那座小小的坟头边,墓碑上,只有短短的几个字——小产的死婴是没有名份的,连名字都仓惶应对。可她原本是济北王的长女,慕容家的小姐,显赫的家世,一并埋入黄土,连同那些悲欢离合,都已不再重要。

      捧一捧黄土,撒在光秃秃的坟头,我不愿离开,不知道离开要过多久才能再回来。皇城内的等待已耗尽心血,我既无法脱离,又不敢走远,如困兽般守在那儿,光阴慢慢将人凌迟,我怕,怕还没等来结局,天地已然崩坏。

      已近晚秋,风里带着萧瑟的凉意。卷起落叶、沙尘,扑面而来,乌发与裙角向后高飞,展眼望去,碧空如洗,云絮似棉,一时,一队雁从头顶的天空飞过,一时排作一字,一时又变幻成“人”形,明明离得还远,刹那,已飞到另一头,缓缓……消失在茫茫天色中。

      不知哪儿来的力量,我朝着雁儿消失的方向猛跑,风在耳畔划过,我仿佛听见风里有雁儿拍翅的声音,隔很久才响一次,鸣叫着,渐渐远离;还有匆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像每次梦中听见的那样真切……

      “冲!”我朝着无尽的虚空奋力喊,他的名字脱口而出,合着两行泪,直滑落脸颊。远处,传来阵阵回音,四方山谷似合拢了,他的名字在山谷里响,一声又一声,传递出去,不知他可否听见?

      “公主……”长幸追上我,跑得直喘气儿,欲言又止,最终只道:“回宫吧。”

      我闭上眼,末世的恐惧与对离人的思念,将心碎成万片,哪怕此刻呕出腔子,也能得个痛快……偏偏痛苦总是慢慢纠结着,久久折磨。

      今年秋凉,怡春宫院内的老树早早落光了叶子,树下笼起的土堆让人想起城郊那座小小的坟头。我不敢面对乌落兰氏空洞的眼,好象整个世界都跟着沉寂。她整日整夜躺在榻上,面目浮肿苍白,我坐在榻前,一句句将整个过程描述出来,悲痛的心情变作淡漠的语言,她仿佛没听见,直楞楞看着床帐,良久,嘴一咧,竟笑了
      。
      “快,快给我换衣裳……”

      “五嫂?”我俯身瞧她,乌落兰氏咧着嘴哈哈笑,眼神颠狂起来,手足乱舞。

      “嫁衣裳,今日,我是济北王的新嫁娘……”说时,她猛的抓住我,目光一凛,直冲我喊,“快把她撵出去、撵出去,她来了,王爷就走了……”

      极惧之下,我朝后一让,脚下踏空,整个人跌倒在地,屋内的宫婢慌忙来扶,而乌落兰氏犹抓着我的衣襟,时笑时哭,又疯又傻。

      “五嫂!”我紧紧反握住她的手,哭喊道:“您醒醒、醒醒,若泓哥哥回来见您如此,该当若何?”

      她不答,一手伸向我额边的碎发,一手抓着我的手臂,神情安静下来,正要再劝,她五指深扣,猛地一抓,屋内一片低呼,待众人反应过来,我已挣脱五嫂,整个人趴在地上,过得片刻,方感觉到手臂阵阵麻痛,长幸抢先一步挽起手袖,却见五道血痕,长短深浅,汩汩渗出血珠来。

      谁能预料前程,每走一步都是未知。乌落兰氏疯了,那个曾经美冠邺城的鲜卑女子,一夜之间,竟成疯婆。

      是她劝我要活着;是她爽朗一笑,仿佛天大的事儿也不足挂心,但我忘了,她也背负着相思之苦与亡国之惧,再加上丧女之痛,谁能承受得了?坚强的人往往不堪一击,司琴,亦是如此。既哭不出也笑不出,我忽尔仰天长啸,声音穿透怡春宫墙,在皇城内久久回荡。

      人人都是时代的牺牲品,为什么?我们生在皇族,却偏偏是个乱世。家国将亡、亲离夫散,再往后,还能盼来希望吗?那一夜,我几乎随她一起疯傻。

      整夜迷乱的梦境,就这样困扰着我,夜夜相继,也不知过得多久,乌落兰氏被人抬到怡春宫偏院静养,皇帝不曾露面,泓哥哥依旧没有消息,除了冲……我时常在想,或许再撑一天、半天、几个时辰、一柱香……他就赶了回来,再见一面,虽死无憾。

      就这么支撑着,闭上眼,纷乱的梦境便开始了……

      最初,是娘的死、父皇的殡天,然后突然就到司琴的投井,宫里一天比一天乱,规矩似乎还在,人心早已惶惶。

      每天晚上都会看见司琴绝望的眼神,通红的眼底流不出泪,她回头看了一眼,在投井的那一瞬,唇角竟露出丝丝笑意……心里一阵紧,我在梦里想喊她,奈何怎么努力也唤不出那个熟悉的名字。辗转翻侧,梦境不醒,仿佛又回到那天,宫婢与太监都围在井边,有人喊有人哭有人害怕得躲在角落里直抖,几个力大的太监将司琴捞上来了,我站在远处,有人死命拉着我,口内直喊,“公主,不能看,当心过了秽气。”可我,眼睛像长在司琴身上似的,怎么挪都挪不开。平日里那样瘦弱,浸了水,重得像个沙包,三、四个太监合力才将她从井中拉出来,半晌,那些个太监兀自喘个不停。我看见司琴混身湿漉漉的,放在地上水印了一地,好象她这个人就可就此化成一滩水,不留痕迹。冬日里,寒风刺骨,不过片刻,地上的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司琴的脸,苍白青肿,面目全非。

      我恐惧得倒退数步,目光却不能从她身上移走——束起的长发早已散了,乌湿的散落在地,发尖的水珠结成冰晶,一滴滴挂在那儿,仿佛随时都会滴落。

      我努力侧身,梦里,竟觉寒气逼人,那几滴挂在司琴发尖上的水滴,摇摇欲坠,终于,从冰化水,静谥中,隐约“嘀嗒”一声,落在手背上,沁骨如冰。分明是梦……

      “长幸!”我啊的一声叫出来,连呼值夜的宫女,夜静悄悄的,她却没应,只听得见自己粗乱的呼吸声。惊恐得朝帐外望去,烛影摇曳,哪里有什么司琴,连手背都干爽得没有水印。

      “长幸,长幸!”哗一下,我掀开纱账,长幸依床角坐在角落里,砰砰的心跳稍一平复,我听见她在暗夜里哭泣,又竭力压低声音,呜呜的抽泣,连肩膀都跟着耸动。

      “这是怎么了?”我不禁皱眉,虽说如今已有乱世之感,但到底是在宫里,怎生这般失仪。

      “公、公主……恕罪。”她犹止不住呜咽,又怕我责罚,跪行至床前连声告罪。

      适才的梦迅速消退,我想说什么,张张嘴又讲不清,不耐摆手道:“让他们换个人来。”

      “公主!”话才出口,长幸直挺挺磕了几个响头,泪尚未干,这下哗啦啦全流下来了。倒把我怔在那儿,不及问话,她直告罪道:“别撵奴婢,别撵奴婢。”

      世道刚乱,人人便如惊弓之鸟,我不过想换个值夜的宫女,好生休息,她只当我要将她驱逐出宫。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有心思顾这些?我无奈苦笑,正欲让她起来,长幸噼哩叭啦一连声道出心事,“奴婢听说秦军攻破易门,燕国大势已去……”

      才落定的心,一下沉下去,就忘了浮上来。我呆坐在床上,脑中一片空白,拼命的想,易门在哪儿?好象很近很近,却又觉得隔着这道宫墙,一切又可以离得很远。

      易门一破,危及邺城,奴婢听闻宫里的太监传,不需几日,秦军便可攻破皇城!”长幸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控制不住的全身乱颤,她抱住床沿,仿佛溺水的人紧紧抱着一棵枯木。

      我只觉得好象一场梦境,原来以为固若金汤的家国,一朝崩坏,比人的生命还要脆弱。

      “那撵你出去岂不更好?或许因此避过一劫。”暗夜里,我竟笑了,垂着眼睑看她,也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这动荡仓促的年代。杏儿出宫、司琴早亡、长幸也可以一走了之,唯慕容一家老少,如城中困兽,眼睁睁瞧着天地巨变,谁能有力挽狂澜之力?

      “公主别赶奴婢。”长幸突然从地上站起,目中惊恐万分,抱住我的腿哭道:“他们说秦军一路烧杀虏掠,□□妇女,所过之处,血流如河、片草不生,出了这皇宫,奴婢便是死路一条。”

      已经到了……这一步吗?燕国的土地已然被鲜血染红?慕容氏的江山眼看不能保全,而这从小成长的宫殿,或许会成为死坟。我生在这儿,最后也埋在这儿,再过数十年,谁都记不起来了,这一朝江山,一朝风华绝代的鲜卑慕容。

      “滚!”我一把推开长幸,力量之大,她一下就摔了出去,撞翻了桌上的杯盏,精巧的茶具摔碎一地,在静夜里,那声音显得犹为刺耳。

      “公主~”屋外的人,犹疑着想进来,试探的唤了两声,推开一条门丝。

      “滚!你们都给我滚!”我就手拿起一只竹枕,狠命摔了过去,“啪”的一声响,竹枕砸在房门上,外头的一阵低呼,拉紧了门拴,都不敢出声了。

      寂静的整夜,蜡烛渐渐燃尽,闪了几下,火苗终于熄灭,但黎明的光已印在窗纸上,星辰退去了,远处的天空泛出微弱柔软的白光。

      我趴在窗前,冬日的清晨,有薄霜淡雾,寒气入骨,连思维都被冻住,但我不想起身去加衣服,就这么趴在那儿,看天逐渐放亮,天空呈现透明的深蓝,霞光只是一瞬,转眼红潮便隐去无踪……一派平和的皇城,一如既往开始新的一天,当最后一颗星淡去无影,后宫传来打更唤醒的声音,由远及近,高亢悠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城将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