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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乱似麻 ...

  •   记忆里,自娘过世,我便很少卧病在床,或许因为相依为命的那个人永远离开了,想要脆弱也不得不坚强。可这次,却一病不起,躺在床前,昏昏沉沉不分昼夜,有时睁开眼,屋里静悄悄的,隔着帐幔,烛火是一团温暖却模糊的光影,看得久了,眼皮酸涩,缓缓阖拢,再醒来时,侧边的小窗开着,偶尔有风从那儿滑入,高高扬起纱帐,又徐徐落下,不断重复着,不知何时,又沉入漫无边际的昏睡当中。有时,我会听见长幸与宫婢们细碎的脚步声,迎来送往,又在外屋问御医我的病势情况,似乎还有另一个声音——稳沉的,每次只讲一、两句,又沉默了。

      我动了动嘴唇,一个名字挂在唇边,却只有我自己能听见。微转身,我有意挑高被褥一侧,风往缝隙里进来,汗湿的后背一阵凉意,虽是暑夏,我捂在后被里却狠狠的打了两个冷战,额际越发疼了,直疼到灵魂深处,揪着五脏六肺,不肯轻易放过自己。

      有时,我会想起那天的场景——晋使无法掩饰的惊异、皇帝满脸鄙薄的冷笑,还有泓哥哥,他的眉目纠结在一处,似痛似恼,喝我道:“家国之事,岂容得了你胡闹?”

      又是家国,从出生起,身边的人一直在对我说家国。我犹记得父皇也常对娘说这两个字——家国当前,儿女情长能够如何?

      真可笑,我尚不明家国之意,已将这两字听得深入骨血,长久以来,行动思维皆受其左右,但到今日,家国将破,近在眼前,我又能如何?并堂堂慕容氏族,能力挽狂澜吗?我不禁连连后退,脚下一个踉跄,直直便往后倒。却是泓哥哥,一把抱住我,又急又恼,语气仍是责备,“便是八弟亦不容阿离如此下策。”

      “然泓哥哥容得了啊。”我反诘向他,“一直都是他不容,你们都想如此,于国家命途之前,个人性命当得何事?这不是泓哥哥素日教导我的吗?”

      他的双目迅速红了,硬憋着不肯落下泪来。

      我看向苍穹,天地旋转,高耸的树木如巨大的怪物渐渐将天空闭合,蓝天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开口,在那片澄透的碧蓝里,我看见八弟明亮的眼眸,自信的扬唇,还是那个骄傲得意的笑容,如今看来,却显得亲切而温暖。

      其实怨不得任何人,我只是有些恨,恨与生俱来难以违抗的命运。若我不是公主呢?若娘没有再嫁给父皇?若我永远只是皇城内一个无名无份的姑娘……是不是会更好一些?真可笑,这打刚开始就已经混乱错误的人生。

      皇帝难忍恼意,向泓哥哥挥手道:“带清河下去。”

      眼前的景物依旧在转,我努力睁大眼,郑重向那晋使道:“若晋有心联盟,便请大人回禀晋主,遵承诺,速出兵。”

      晋使一怔,收起几分玩味,神色肃穆起来,退身半步,向我行礼道:“外臣定传此话,但公主……”

      “若无诚心,便请放回大司马,届时,我定赴晋践约!”

      “阿离!”泓哥哥暴喝,一把扯着我便往回走,一路走还一路骂,“原来在阿离心中,八弟比大燕更为重要……”

      话才出口,我二人都愣住了,片刻,他重重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紧拉着我的手腕,急向怡春宫,整整一路,只听见我们越来越密集的脚步声,近乎小跑,离开了花园那座花亭,也离开了身后各有所思的目光。

      当夜便病倒了,闷热的天,冷得抱着靠枕发抖,但我依旧不愿让旁人知晓,喝跑长幸、摒退宫婢,将房门紧闭,一应人都出去了,四周反而越显鼓躁——虫鸣蛙啼,此起彼伏,一声声叫在心上,心欲静而反生急躁,寒意从体内而生,但额头却浮出层层细汗。

      从小,我便活在各种目光中,或关切或打量或嘲讽,从来没有那一刻真正自由。只是习惯了,并不觉得苦累,但今夜,牵挂一人,思念如高飞的风筝,飞越宫墙,飞越河山,总觉得就要看见他熟悉的身影,只差一点,不能到达。情绪满溢,容不下多余的人、多余的事。我只想安静的待在一个安全的角落,静静等待他的归期,哪怕天荒地老,再不愿被人打扰。

      或许这场病,也只是一场躲避——既不能骑马飞奔,追寻你的踪迹;就让我将自己封闭,在昏沉的睡梦里,无数次听见你的箫声、看见你的眉目,如星辰灿烂,似春风化人。

      唯有在病重中,才敢肆无忌惮的思念;唯有在昏迷里,才可以抛却身份与关系,无数次,在心底唤他的名字。不再是姐弟了,也没有这浩浩的皇城,更没有迫在眉睫的危难。我们只是两个普通人,有幸遇见,有幸懂得,便是此生的缘由,单为这一场简单的相遇,也值得无数过往的堆积……但,一切,都错了一步。为了这场相遇,我们都错了刚刚迈出的第一步!

      醒来的时候,床头坐着一个人,高大的身影,将窗外的光挡住了。心里那个名字才冲到嘴边,床边的人开口道:“你醒了?”

      “泓……哥哥。”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神思缓缓清晰,再开口时,我已分清眼前的人,差一点认错,没来由失落。

      “八,八弟呢?”记忆碎成片断,慢慢又重新组合在一起——花园里的秘谈、晋使来意,以及皇帝的反应、我的突然出现……一桩桩无比清楚,我有些慌了,忍不住问:“被晋主扣留了?”

      泓哥哥抬眼看我,良久未曾答话。屋内的光线渐缓和了,我看清泓哥哥的憔悴的脸,一双目深深凹了进去,唇边长出密密的胡茬,原本白润的肤色,灰黑黯哑,与布满血丝的眼眸映衬,显得消瘦疲惫。

      “泓……”

      “八弟剑挑了晋国剽骑将军,触怒……”

      “什么?”我的声音微微发颤,眼前直冒金星,朝后一倒,顺势靠在枕上,惊异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阿离~”泓哥哥神色郑重,沉吟片刻方道:“若晋真以联姻为条件,阿离以为我能如何?”

      “嗯?”我的思维尚停留在刚才那句话上,愣愣道:“都是为了联姻?”

      泓哥哥面色一沉,冷笑道:“阿离以为八弟奋而不顾只为……只为姐弟之情?”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姐弟二字尤为刺耳。但我的思绪迅速翻滚,由近而远,从一而十,恐惧如苗,在心底发芽,刹时茁壮,已将整个心田塞满。

      “那燕国两面受敌,岂非雪上加霜?”

      “阿离也知道怕?”泓哥哥扬高了语气,逼问道:“若果真联姻能平息干戈,阿离当如是选?”

      “若,若能令他平安……”我说时声音渐低了,低得只有自己能听清,那个他字,踏在心上,漠然成伤。

      “哼~”泓哥哥鼻中冷哧,摇头道:“数年前,阿离年纪尚幼,彼时他肯帮你,无非是因为有得选择。眼下并无长姐可代,且晋主点名道姓——清河公主,无可不可之事……”

      “对,无可不可,但他一口回绝,不留余地,且剑挑了……”

      “剑挑晋国剽骑将军?”泓哥哥的笑越发讽刺了,窗外的光线却变得明朗——是一个清晨,虫鸣鸟欢,木格窗外,一对燕子忙碌觅食,来来往往返回巢中,人一静,便听见它们扑翅的啪啪声。

      “可惜那是晋国反目,欲囚燕使,八弟逃离途中,剑挑诸将,杀出一条血路,方得跨过边境。”泓哥哥一气说出,不留情面,说毕挑眉看我,见我没有反应,加重语气道:“这也是无可不可之事,阿离以为如何?”

      “平安……就好。”我的脑子嗡嗡作响,呐呐吐出几字,一身冷汗渐干了,有时风过,脸上手上,起了层层鸡皮疙瘩。

      “晋主奸诈,暗通苻贼,欲陷燕国于绝地,故而有意拖延,八弟若非早有秘报,恐不会回绝亲事吧……”泓哥哥说时一顿,目光犀利,几乎看穿我患得患失的内心。

      “平安就好~”我脑中空白一片,只知道反复念这句话,低下头,一滴泪,落在手背上,晶莹剔透,如露似珠。

      “从小,阿离便是个极有主意的人,便在一众公主当中,见解亦独到而行事三思,我一向甚为放心。”泓哥哥缓声娓娓而谈,再抬眼时,看向角落案几上那张七弦琴,晨光里,他的神色淡然,悲喜皆无。

      “便是数年前和亲匈奴一事,虽结下心结,但我知阿离妹妹见识广博,气恼过后,定知为兄自有为难之处。”

      “泓哥哥~”

      “便是生于寻常百姓家,亦有许多身不由己,何况皇室?”他并不想与我交谈,纯粹只为说出心事。

      不说还好,一说才发觉,往事如风,转眼,已渡过多少劫难,而从小到大,无论喜忧,泓哥哥总在我身边,他从当年的稚齿男孩,长成目光含笑的英雄少年,再到如今,连我都长大变样了,他,也跟着老成,虽是意气风发的大燕国济北王,看起来却比年龄要长上几岁,越发显得英阔沉稳,胸有成竹。

      “权位之争,女子看似无缘,其实身在其中,怎能不受牵连?但我以为,以阿离之心智,必不着于儿女私情,如此方敢放手一搏,总想着来日方长,待江山稳固,定能将阿离接回故土,如此,也算全了长聚不散之愿……”

      “别再说了。”我猛摇头,承受不住阵阵晕旋,但泓哥哥兀自道:“不可为而为,亦令为兄内疚自责,何况近年来阿离多有疏远,许多可为而未曾为者,时刻辗转于我心头,深夜思之,不得成眠。”

      人人都有心事,看似坚强冷淡的人只是将心事深藏,轻易不肯吐露,待说时定然已是心伤至极。我合衣而起,如幼年般拉住泓哥哥的衣袖,哀声求道:“是阿离不对,泓哥哥别再说了。”

      他苦笑,一双手,轻轻将我牵住,仍是温暖而宽厚的掌心,我的手在他掌中,微微发抖。

      “如此一来,不战亦战,几面受敌,大燕没有退路。”

      我瞪大眼,终于不得不共同面对这一局面,如泓哥哥所说,身在其中,又怎能独善其身。

      “阿离放心。”

      此话才出,泪已奔涌,我死命拽住他,好象预见分离又横在眼前。

      “我将前往燕晋交界,接应八弟……”

      “你说过,他会平安!”我的声音渐渐凄凉起来,原来,我们都自顾不暇,还回头想什么相遇时的第一步,稍一不慎,下一步便是粉身碎骨,再无前路,可哪怕有那么多复杂的缘由,让人分不清他的动机,我还是……忍不住牵肠挂肚。

      “或许……”泓哥哥目向极远处,片刻方道:“或许八弟自有其不同之处,否则阿离又为何……”

      我不曾接话,他也不曾说完,直到那天离开,泓哥哥再不曾责怪或逼问于我,但我知道,他懂得一切,甚至比我清楚周全。而懂得,有时也是深刻的负累,背负着所有真相的人,不是冲破一切滞碍逍遥自在,便是不堪重负,难以自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乱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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