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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萧然梦 ...

  •   接连几日,一闭眼,就是纷乱的梦境,天空是红色的,远远的有阵阵马蹄飞踏,兵戎相见,嘶杀声此起彼伏。

      我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战马奔腾,只有空旷的天与地,风从旷野里来,带着清洌的气息,及腰深的长草如秋天的稻田,泛着金黄色的波浪,一浪浪冲向远山,一眼,望不到它们消失在哪里,又在哪里重新开始。

      天地似乎只有山峦起伏、长风如歌,还有那发红的天空,不知何时,升起一轮月牙儿,凄清的,寂寂如画。可为何,那些嘶杀声总在耳畔,依稀能听到兵器冷冷碰在一块儿,仿佛看到火花四溅,有人惨叫着倒在血泊里,有人丢盔弃甲仓皇而逃。

      我只是静静的、静静的,像天边越来越清晰的月一般,静静的看着、听着,心底,有丝丝悲凉。马蹄声忽远忽近,风往身边掠过时,好象是一匹战马与我贴身而过,战马上那个映着月光的人影,怎么看都看不清面目,只瞧见他的长发在晚风里飞,一手挽缰,一手持剑。“杀!”,他猛地怒喝,双腿一夹,又离得远了,那个身影,被月光剪裁,竟未披战甲,只着一袭长袍,映着月色,白衣胜雪……

      我追了几步想喊,一个名字卡在嘴边,画面模糊了,连记忆也跟着朦胧。或许战争只是一个忧患,或许我本来就无所谓聚散,或许在茫茫天地间,每个人要找的其实都不是自己能想像的,当我们兜了一个圈子再回到原地,这里还是山川河流、日月星辰,仿佛不曾改变,但内心却再不如最初时单纯安然。

      “离~”风里有个声音,仿佛是我的名字,又仿佛只是风呜呜的呼啸。我有些惊慌,好象一个人被遗忘在这荒原,沙场的嘶杀一直不停,那道弯月越升越高,偶尔没入云彩,只余半圈月华,照亮一隅天空。我抬头,斜刺里,猛地飞过一只黑影,带着一声凄厉苍老的鸦鸣,飞远了,直没入长草。

      “莫啊,莫离~”那声音又响起来,从极远处,穿过那些刀兵相见,穿过马踏平原,直落入我耳朵里:“莫离莫离,如何作离?”

      如梦呓一般,不断重复;又如一个咒语,一直追着我,天涯海角;最后变作心魔,越是逃越是狰狞。我在旷野里哭,用尽全身力气,却没半滴眼泪。

      “你娘是嫁给……莫家~”魔追上我了,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我能看见他的眼,细长的,好象带着自得的笑……

      “啊!”惊叫一声,从床上坐起,睁大眼,却看不见四周。

      “公主,梦魇了?”长幸跪在床头,举起灯,烛火那一点亮在我眼前闪烁,半晌,方渐渐看清长幸映在烛光下的脸。

      “你哭了?”我不由问,夜色深沉,不知几更几点,抬眼,屋角还坐着一个人。“谁?”

      那人未就作答,胡乱用袖子擦脸,片刻方道:“公主,是奴婢。”

      “司琴?”披衣起身,趿了双软鞋,走近前,果然是司琴,衬着屋内昏暗的光线,她的双眼红肿,不敢抬头回应我的目光。

      “好好儿的怎么哭上了?”我不禁皱眉,平日里,长幸做事直来直去难免疏忽规矩,但司琴是宫里的老辈儿,打娘在时便贴身服侍,心事收敛,心思细密,从未见她这般失态。听我问起,司琴极力忍耐着,双肩却控制不住微微抽动。

      你们越发没规矩了!”适才那番噩梦,出了满身汗,这会儿经夜风一吹,混身起了层鸡皮疙瘩。我假意轻喝,欲回床铺,刚一转身,司琴一把拉住我的衣角,哭道:“求公主开恩,放奴婢出宫。”

      “出宫?这倒奇了,宫里本就几年一放,你不愿走这才留下的,怎么突然想起要出宫?”

      她哭得越发厉害,却死死抓住我,全身力量都拽在衣裙上,哽咽道:“奴婢家中唯剩下老母一人,体弱多病无人照看……”

      “不是有你父亲与兄弟吗?”我打断她,有些烦躁,连日来诸事不顺,连这丫头也来添乱。“好好的,这又成件事儿了,去年放老宫人出去,再三问你家里可有挂累,是你说的:宁愿老死宫内,也不愿回去看兄弟妯娌不和……”

      “公主。”司琴跪直了,抹泪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家里虽乱,到底有人照应,如今……”

      “如今怎么了?”关键处,又没了下文,我质问道:“凭着你们闹,家里没事儿就进来待着,有事儿提脚就要走人,这宫里岂不成了最没规矩的地方?别说皇帝有心与怡春宫过不去,便是我自己瞧着也不成体统。你们……”

      “公主。”咚一声,长幸也在另一旁重重跪地,两个人,都带着哭腔,静夜里,尤其刺耳。“公主就放司琴姐姐出宫吧,横坚长幸家里没什么牵挂,姐姐走了,就让长幸伺候公主,这辈子都跟随公主左右。”

      “这又是哪一说?”我退后几步,她二人都不答,干脆趴在地上,磕头不止。

      “你们都给我起来说话!”不自觉扬高音调,恨道:“这样不清不楚倒让我怎么办?”

      说时,长幸看了一眼司琴,步步跪至我跟前儿,郑重道:“燕秦大战在即,讨秦大将军已下了死令,凡燕国十六岁以上男子,莫不从军。司琴姐姐家共五口人,算上年迈老父,男丁三人,皆被强拉了去充作前军……”

      “宫里规矩,凡家中有女子入宫劳役,可免服兵役。他们怎么?”我有些心惊,又好似在意料之中,发间毛毛的出了层细汗,再看司琴时,她已哭得面红目赤,神情凄楚。

      “不怕公主怪罪,若非这些实惠,有谁家女儿愿意入宫作婢?若非家中贫困,又有哪个男子情愿净身服侍?皆因……”说到这儿,司琴已哭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难以继续。

      已近春末,屋里笼着香,一股轻烟袅袅而升,轻轻散开了,淡香在屋内盘旋,仿佛一场盛大的花事已然展开。可我心底有些些凉意慢慢涌上,说不清是为了司琴想要出宫,还是为了这场战争,抑或者是为她的话——若非这些实惠,谁愿意?

      或多或少,谁都有些不得已的苦衷,头一次,我发现不止自己,原来各有各的无奈,各有各的沉重,活在世上,本就不是件轻松的事儿,还说什么我比你幸运、你比他富贵?不过是各有难处,遍寻不着谁才是那个最幸福或者最痛苦的人。

      两个兄弟,还未留下根苗,都被充军也就罢了,老父年事已高,腿脚不便,常年卧床,去了战场也是拖累。”

      “这些话,你家里人没向官差说明?”我走至窗前,背对她二人,满天星空灿烂,澄透得没有半丝云霭,连风也静止了,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一深一浅,渐次平静。

      “怎能不说?又说又求,又拦又阻,那些人,那些人……”司琴说着又激动起来,可已无泪水,只是干咽,“那些人一把将老母与嫂嫂推倒,骂骂咧咧,押着父兄扬长而去,临走,还顺带抢走了家中的米粮……”

      心已沉到谷底,又陡然往下一落。我闭上眼,既恨又恼,却偏偏想尽办法,也没个周全。

      “公主……”司琴怯怯追了一句,满心期盼道:“若能出宫孝敬老母,奴婢定天天烧高香,求菩萨保佑公主富寿康顺。”

      还有什么用?决战尚未开始,燕国境内已妻离子散,男人们都远赴沙场,凶多吉少,女人们苦守田原,心多凄凄。一场战,在未开始前,已然令人心涣散,我真不知,这般悲伤仓促应战,胜算究竟能有几成?

      皇帝会想不到?我不信他愚笨至此,可一边是多谋心重的八弟,一边又是雄心壮志的泓哥哥,皇帝已把内忧看作最大仇敌,不断了兄弟们的念,他断不会真心对付外敌。

      “下去吧~”摆摆手,但觉身心疲累,我走至床前,司琴急唤了声,“公主~”

      不由一滞,停在那儿,半晌,她也无话可说,我轻叹了声,默然钻进天青色的垂帐,帐幔合拢前,我瞧见司琴绝望的脸,烛火一闪突然灭了,她的脸反而变得煞白,嘴唇微微张着,莫可奈何的,似一个怪异的微笑。

      一整夜,再没阖眼,翻来覆去忘不了司琴凄楚的神情,可她的脸一时和别人的脸重叠了,变作众生的脸,都在挣扎、悲愤、纠结。我抱住竹枕,低低唤着娘,春末初夏的闷热越来越近,无力抵抗,而离人心绪也堵在胸口,却成了找不到出口,无法宣泄。

      “娘~她们都要走了。”一滴泪,落在竹枕上,凝在那儿,如一颗露珠,映在露珠里的万物都变得不真实了,连适才司琴的哀求也跟着遥远。

      “娘,我究竟是离?还是莫离呢?”提到那个字,心如刀绞,原来连战争都不曾将我惊醒,而那句无法印证的话,却成了我最大的魔障,哪怕在梦里也无法直面。还有……还有八弟细长含笑的双目,不若泓哥哥那般可亲,他一直逼迫着我,逼迫着我不得不仰望他,好象仰望一轮新升的太阳。

      阳光柔和的落在身上,融融得将我包围了,虽然有些刺目,但究竟,是温暖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萧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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