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一郎］蔽日》帝休

17、酒自醉人（二）

　　连.城璧回眸。
　　月光之下，已有青年从容静立。

　　连.城璧微眯了眯眼，缓缓道：“你来了。”他好像听到萧十一郎应了一句，又仿佛没有。不过其实也无所谓，他还在看萧十一郎的脸。
　　萧十一郎已剃去满面胡须，露出天下人皆好奇不已的脸。这张脸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与世人揣摩的穷凶极恶根本不搭边。事实上萧十一郎长相非但不狰狞，还十分俊朗。这种与连.城璧截然不同的阳刚，走在大道上也定能吸引很多女人。
　　连.城璧敛眸一笑：“我煮的茶，你便喝喝看。”
　　萧十一郎不接，反问：“你煮了这么久，就只为了这一杯茶么？”
　　连.城璧轻笑一声，眸中三分轻暖：“你瞧了这么久，一样只为等我煮这一杯茶。”
　　萧十一郎摇头：“不一样。”
　　连.城璧闭眸静闻清香：“倒也确实不同。”
　　夜色冷寂，唯有远处亭台水榭水声潺潺，偶有雾气飘渺，渐次消散于虚空里。
　　萧十一郎终于走到连.城璧对面，坐到石凳之上。然后，他面前出现一杯清茶。
　　连.城璧煮的那杯茶。
　　萧十一郎闭了闭眼，声音平静无波：“我不喝茶。”
　　连.城璧道：“你可以把它当作是酒。”
　　萧十一郎皱眉道：“味道并不相同。”
　　“这世间的酒，也决计不都是一个味道。”
　　萧十一郎又道：“茶不会醉。”
　　连.城璧收回手指：“你若只喝一杯酒，一样不会醉。”
　　萧十一郎说不出话来了。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连.城璧都能完美接过话茬，将他堵回去。
　　他曾经认过命，听过连.城璧的话。可他不知，原来认命一次，还要认命第二次。

　　茶与酒截然不同。
　　酒要饮，大口大口得饮；茶却要品，小口小口得品。
　　但他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只会大口大口喝酒，不会小口小口品茶。是以他便端起那一杯热茶，一饮而尽。
　　茶水顺喉咙而下，一点一点，暖了全身。

　　十月十八。十一个月，又二十一天。
　　他们已有十一月又二十一天没有见面。事实上萧十一郎其实不太想再见连.城璧。因为目前看来，这个人对他的影响似乎太过了些，甚至让他饮不出酒的味道。
　　酒是什么味道？
　　他曾经是知道的，并且深深喜欢。然而现在，他竟连酒的味道，都喝不出来了。
　　这多奇怪？于是他踟躇再三，还是来了。他想，若连.城璧不在，那他便即刻掉头离去；若连.城璧在，他便先看上片刻，然后再离去。
　　萧十一郎无法欺骗自己，原来他想见连.城璧。
　　他便躲在不远的树梢上，静静凝视那一袭青衣之人，恍若青竹雅致。他见他煮了一夜的茶，终究按捺不住，叹息一声。
　　因为他明白，连.城璧是在为他煮茶。夜深寒重。然仅这一杯茶，足够驱逐所有阴冷。
　　萧十一郎敛下心中动容，恍若漫不经心把玩茶杯：“好茶。”
　　连.城璧“哦”了一声。
　　萧十一郎道：“其实要萧十一郎喝茶，便等同于牛嚼牡丹。”
　　连.城璧轻笑起来：“你方才却说这是一杯好茶。”
　　萧十一郎抬眸。他说，“因为这一杯茶是无瑕公子煮的。”
　　连.城璧的眸色愈发温柔。
　　他明明不是个温柔的人，却有着千万种的办法，让人以为他很温柔，甚至心甘情愿沉溺于这种虚假的温柔。
　　萧十一郎在他的视线里怔忡了半晌，才不动声色错开：“酒呢？”
　　连.城璧微扬了下巴。
　　酒坛便放在离石桌不远的银杏树下。不多不少，刚好两坛。萧十一郎将酒坛子搬来，拍拍那两坛酒，忍不住嘴角上扬：“这便是整个无垢山庄的酒？”
　　“自然不是。”
　　萧十一郎顿了一顿：“若萧某没记错，连少是欠我整个无垢山庄的酒？”
　　“若你不介意，此后每年今日便前来此地饮上两坛。”
　　萧十一郎浓眉终于皱了起来：“若我介意呢？”
　　连.城璧笑而不语。他似在拒绝回答，抑或早已笃定其实萧十一郎并不介意。然后，他答非所问道：“其实今日是我生辰，萧兄便算为我庆生，如何？”
　　萧十一郎挑眉。
　　世人皆知连.城璧生辰是在三月初四，又何来十月十八之说？
　　连.城璧微笑点着指尖：“不信？”
　　萧十一郎定定看他：“疑惑罢了。”
　　连.城璧微笑愈深了。他对上萧十一郎的目光，意味深长道：“我没有骗你。”
　　萧十一郎心跳一滞。
　　他默不作声拍开封泥。先给连.城璧倒了一碗酒，而后给自己倒了一碗。这是他与连.城璧喝的第三次酒。前两次，连.城璧都只喝了三碗。
　　好像他们什么都没有变。
　　萧十一郎依然是那年那时的萧十一郎，连.城璧依然是那年那时的连.城璧。
　　连.城璧见他潇洒饮酒，笑道：“这一年你很沉默。”
　　萧十一郎擦去唇边酒渍：“沉默？”
　　“往年总能听说你灭了谁家，抢了哪家。今年倒什么都没有听说。”
　　萧十一低低笑了起来。“萧某总不能为让连少听闻，故意杀人放火。”
　　连.城璧颔首：“其实你可以换个法子。”
　　萧十一郎又喝了一碗：“换？”
　　“譬如，你可以跟在某个小孩后面，捡到他掉的一文钱，还给他。接着报上自己的名字，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哈哈大笑起来。他说：“如此拾金不昧，萧某肯定名扬四海！”
　　萧十一郎是大盗，声名狼藉至江湖人人得而诛之的大盗。若是传出他这般事迹，想来整个江湖都会掀起舆论狂潮。
　　连.城璧点头：“最重要的是，保证我能听到。”
　　萧十一郎笑声戛然而止。他敛容，细细瞧了连.城璧许久，缓缓吐出三字：“我醉了。”
　　连.城璧微笑：“你没醉，你也没听错。”
　　萧十一郎忍不住道：“为什么？”
　　连.城璧道：“没有为什么。只是我想知道，你做了什么。”
　　萧十一郎定定凝视他许久。面前之人是一如既往的微笑从容，一如既往的优雅不迫。却令他莫名觉得，连.城璧连眸色都是满满的诡谲难测。
　　他终究是淡淡说了一句，“是么。”

　　天快亮了，生辰已过。而两坛酒在不知不觉中，也已饮尽。
　　萧十一郎起了身，抬头仰望东方，启明星微茫。
　　“我走了。”
　　连.城璧问了一句：“你醉了么？”
　　“没。”
　　连.城璧眼中露出些许遗憾神色：“真可惜。看来下次，我可以准备三坛了。”
　　下次……
　　萧十一郎收拢手指：“我走了。”
　　连.城璧应了一声，重复了一句：“记得，要拾金不昧。”
　　萧十一郎脚步一顿，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天已大亮。
　　萧十一郎缓缓走在路上。这一条路有些偏僻，好像是走的人多了，才被踏成小路。
　　路通往哪里，他不知道。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也许终能走到家，抑或永远都回不了家。
　　他无所谓。
　　因为如今的他，并没有家。

　　身旁走过十一二岁的小少年。他身着淡薄的衣衫，看起来陈旧不堪，已打满了补丁。萧十一郎心中一动，忽然叫道：“喂，前面的小孩。”
　　少年脚步不停。
　　萧十一郎又唤了声，少年这才停住脚步。转身，便见面前有东西朝他飞来。他忙不迭接过，定睛一看，竟是一贯钱！
　　少年愣在原地。
　　萧十一郎淡道：“你刚才掉的，被我捡到了。”
　　少年抬头。他见萧十一郎面色淡然，就好像这一贯钱真的是他捡的，眼中才浮现出惊喜。他连声道：“谢谢这位大哥，多谢大哥啊！”
　　萧十一郎道：“……我叫萧十一郎。”
　　少年满面喜色，一边数那一贯钱有几文，一边激动道：“谢谢萧大哥！”
　　萧十一郎淡看少年欣喜的模样，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便为了连.城璧一句话，他将他一个月的酒钱送给了个素昧蒙面的小鬼。
　　他抽了抽嘴角，嗤笑出声。
　　少年被吓了一跳，抬头看他，却只见面前虚无一片。少年心下惊恐，攥紧钱哇地哭出声来，慌慌忙忙向自己家中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