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 春草年年绿》松寥片石

9、第三回 迷津欲有问（下）

　　郭芙扑哧一笑，道：“杨叔叔所言甚是。欧阳伯伯，嗯，确是不如杨叔叔你和蔼可亲。”

　　欧阳克也不以为意，只轻哂一声：“没大没小的丫头。”

　　这是欧阳克自见到郭芙以来第一次用了长辈对待小辈的态度，不端架子也不摆谱。杨康微微挑了眉，却见对此沉默了片刻的郭芙突然苦笑一声，道：“若是此刻放过了可以没大没小没心没肺的机会，我日后一定会后悔的。”

　　杨康温和地道：“不过是及时行乐，我和欧阳年轻的时候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只是芙儿，你确定你抓着每一个机会纵容自己，日后就不会后悔了？”

　　郭芙低头笑道：“怎会不悔？我悔得肠子都青了。”

　　欧阳克笑道：“你这么点儿事都能悔青了肠子，那我跟杨康是不是该自尽个十遍八遍的？”

　　郭芙道：“欧阳伯伯和杨叔叔也会后悔吗？”她吐了吐舌头道，“我以为像你们这样的大男子，平生从不后悔呢。”

　　杨康道：“世上有谁能真的从不后悔？莫说我跟欧阳，便是你外公、过儿的义父那样的人物，不也是会后悔的？”

　　欧阳克不欲杨康多提第一次华山论剑的那几人，岔开话道：“若是世间真有俯仰无愧，平生行事从不后悔的人，那也是你爹爹，不是我或杨康。”

　　郭芙微微出神，摇头苦笑道：“欧阳伯伯这是随口敷衍我小女子了。我爹爹自是顶天立地的豪杰，却又焉能无悔无憾？不说别的，便是与杨叔叔那一场结义之情，便是他一生憾事。”

　　欧阳克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杨康却只是淡淡说道：“你爹爹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多行不义自找死路，跟他全不相干，他怎会为此后悔遗憾？”

　　郭芙一怔，待要反驳，心下却觉一阵不妥，抿了唇垂了眸，并不开口。

　　室内安静了片刻，方听杨康叹了口气，有些悲哀地道：“芙儿，你方才还说要没大没小没心没肺，此刻却不敢在我面前为你爹爹说一句话吗？”

　　郭芙一怔，一层倦意慢慢浮上她的眉梢，微一眨眼便如涟漪般散开。

　　若真的只有十六岁，她必是要面红耳赤地跳起来跟杨康争论，务必要让他知道郭靖对当年之事有多少饮恨，而不是默默咽下一肚子的反驳安静知礼。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终于学会了察言观色，连没大没小没心没肺都要算计着恰到好处地演出，唯恐深一分浅一分都将万劫不复。

　　“是啊，我的没大没小没心没肺呢？”

　　郭芙黯然一笑，原来它们早已死去，她究竟不能披上一张十六岁的皮就装作纯真可爱的娇俏少女。

　　她倔强着、坚持着、顽固着不告诉杨康与欧阳克她的迷茫与忧虑，却不知她费尽心思掩饰的彷徨早已被他们看得一清二楚。而这两个人竟不曾嘲笑她的天真无知与自以为是，却以最若即若离的方式委婉地试探，最轻描淡写的言语柔和地安抚。为此他们不惜以自己为饵，只为钓到她这条傻乎乎的鱼。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相信眼前两个男子的存在于她确是侥天之幸。若只有她一人身处在这熟悉得叫她透不过气来的江湖，她一定会画地为牢把自己困死。于是她终于明白为何母亲尽管无比担忧，却也无比坚决地要将她托付给这两个男子，因为她明白女儿会遇到的问题是哪怕她这个聪明至极的母亲也无法解决的。

　　郭芙之任性与自我中心原是入了骨的，黄蓉若不曾亲身经历过再世为人，无论怎么努力开解劝导，她也无法真正听进心里。做母亲的尚且如此，换了旁人只怕更加无用。而若她面前的不是杨康与欧阳克，不曾各自经历了实实足足的整整半世，也断不能这般将火候分寸均掌握得极好地点到即止了。

　　自回到十六岁以来，除了刚刚醒转时的无措，她一直在考虑到底要过怎样的生活。

　　从只求平稳顺遂一如上辈子到以她所知逆天改命，她全都想过。每做一次决定都无比坚决，然而不过片刻，便会更加坚决地将这决定推翻。

　　然后她在自己的思绪里磕磕碰碰，稍一伸头便又急不可耐地缩回。若非杨康与欧阳克耐心至极地在她探着脑袋之时漫天胡扯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她也许又要匆匆忙忙地跑回自己的内心。

　　而直到他们谈笑自若不动声色地一点点地用现实包裹了她，她才意识到，再世为人或许是上天对她的眷顾与厚爱，但她若因此便自以为高人一等，可以全盘决定自己与身边人的命运，她迟早会如上辈子一样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

　　即便杨康这一句问话并非为了刻意提点她，那么单单凭他一边若无其事地谈论着与自身有关的大事，一边还注意到她的知礼识趣，这份能耐，又岂是她所能及！而世间敏锐明白不下杨康之人又是何其之多，她郭芙凭什么以为她能把一个草包姑娘装得天衣无缝瞒天过海？又凭什么以为她能借此再世为人之机，翻云覆雨谱写各人命运？

　　思及此郭芙只觉冷汗湿透重衣，羞愧得毫无颜面。当下她缓缓屈膝下跪，竭尽她之所有的诚恳与感激，微颤着嘴唇道：“芙儿多谢两位叔伯教诲。”

　　杨康轻轻伸手拉起了她，欧阳克笑道：“芙儿你莫忘了，杨康早就说过，我们只是不希望你吃亏罢了。”

　　郭芙并不做作，顺势起身。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带了好奇的神色，然而却颇有些欲言又止。杨康笑道：“想问什么便问吧。”

　　郭芙道：“这是两位叔伯的经验之谈么？”

　　是不是，也曾以为世事尽掌，也曾意气风发地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两人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郭芙的言下之意。杨康笑叹道：“若我不曾看到我死后的那几十年，而是直接回到我十六岁之时，芙儿，我之狂妄大胆必胜你今日十倍百倍。”

　　欧阳克也笑道：“我倒是想，奈何自获新生以来，无时无刻不是在避人追杀，实在没那时日心力去想入非非。更何况时至今日，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时而游荡江湖时而过些家长里短的小日子，活得再是滋润不过，又哪里来的闲情逸致管旁人作甚？”

　　郭芙蹙眉道：“避人……追杀？”

　　欧阳克面色不改，仍是微笑：“芙儿好奇吗？”

　　郭芙也笑了笑，却摇头道：“我自己都顾不过来了。”

　　她知道欧阳克看似云淡风轻的笑容里必然隐藏了什么，她也并非对此全无好奇之心。然而她既已非懵懂无知的单纯少女，又绝了强扮稚气故作天真的心思，哪还会去没眼色地直白询问？

　　在欧阳克终于喊她“芙儿”而非“郭姑娘”之时她便知这位欧阳伯伯终是接纳了她。若是想说，他早便说了，又何须她来追问？

　　当下杨康含笑说道：“时辰真的不早了，芙儿你今日也累了一天了。若再不去歇着，只怕你妈要来找我与欧阳算账。”

　　郭芙看了看室内如豆的灯光，嫣然一笑道：“芙儿告退。”

　　回到另一间房，她平躺在并不熟悉也并不柔软的木板床上，双手枕着后脑，口中喃喃道：“妈，你说的没错。他们真是世上最能哄女子开心的男人。”

　　待郭芙离开后，杨康与欧阳克却并未吹熄火烛。他二人只并排坐在唯一一张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过了半晌，欧阳克道：“杨康你今日怎么对这姑娘如此好心？若换了从前，莫说这般体贴入微，早该不耐烦了吧。”

　　杨康沉默片刻，笑道：“如此明显么。”

　　欧阳克道：“你没瞧见自己脸上的表情，我只在你看着杨过时方才见过。”

　　杨康闭上眼，慢慢靠在墙上低声道：“不知为什么，看到她我便想起年少时的自己。纵然、纵然她曾砍了过儿一臂，我好像，也并不像自己先前以为的那么厌烦她。”

　　“既然如此，”欧阳克微微勾了勾唇角道，“那便好好爱她吧。不要如王爷王妃爱你的那般爱法，也不要如郭靖黄蓉爱她的那般爱法，更不要如……如我叔父爱我的这般爱法。”

　　杨康睁开眼笑道：“那要如何爱法？”

　　欧阳克道：“杨康，明知故问并不适合你。”

　　杨康坐起身笑了笑：“我便是明知故问，你却敢不敢答我的明知故问？”

　　“有何不敢，”欧阳克说着也睁开了眼，他向来飞扬的眉此刻却平稳了几分，烛光下的表情也是难得一见的温和：“如洪老前辈爱郭靖黄蓉，爱全真教的牛鼻子，爱丐帮的叫花子，爱你的宝贝儿子……爱你我的那般爱法，还有——”

　　杨康笑：“还有什么？”

　　欧阳克道：“还有如郭家大嫂爱郭靖的那般爱法。”

　　杨康叹道：“欧阳公子，你真是太高看我了。”

　　欧阳克道：“小王爷言重了。”

　　杨康失笑：“你还来劲了？行了不早了，身上还带着伤呢，赶快睡了。”说着杨康吹熄了烛火，室内顿时一片漆黑，当晚两人上半身躺在床上，膝盖以下却沿着床沿垂下，虽然明知第二日醒来必不好受，却也别无他法。

　　欧阳克“嗯”了一声道：“你真的不问我日前内息逆转是怎么回事？”

　　杨康翻身打了个呵欠道：“明日再说吧。”

　　不久之后，杨康却为了他此刻心不在焉的这句话，后悔了不知多少年。

　　第二日杨康醒时天已隐隐亮了，睁开眼只觉得小腿以下一片冰凉僵硬，右手撑床缓缓坐起，试着动弹了一下腿脚不由叹气，果然麻了。此时欧阳克仍仰面懒懒地半卧着，举起右手覆住额头，看了杨康片刻道：“有吃的吗？”

　　杨康道：“你再睡会儿吧，我去做饭。”

　　欧阳克笑了笑，慢吞吞地爬起来道：“也不差这一会儿。”

　　杨康点点头道：“那你先帮我去后院打桶水上来。”

　　杨康推开门，却见室内郭芙一人托腮而坐，神色温婉平和，甚至带了些妩媚。鬼使神差，他不禁脱口而出：“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