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 春草年年绿》松寥片石

5、第二回 访旧半为鬼（中）

　　杨康听出了黄蓉的言下之意，微笑道：“若有机缘，自是要再给黄岛主一观。”他见黄蓉仍自沉吟，便又笑了一笑，也不去解释黄药师当年并非没有别的法子救他，在他身上下附骨针不过存心不想轻易放过他。

　　黄蓉聪明机智不在杨康之下，此时略一思忖便明白父亲心意，低声道：“原来爹爹当日也去过铁枪庙。”

　　杨康却摇头笑道：“大嫂这回却猜错啦。黄岛主若是在铁枪庙救了我，自会知晓大嫂给欧阳先生劫走，又怎至于要到近两年后的华山才得以再寻见大嫂？”

　　当年是做爹的天涯海角的寻找女儿，如今却成了女儿访遍大江南北也难觅父亲。

　　黄蓉心神一晃，要待再问，杨康却已停下脚步，轻声道：“便是这里了。”

　　黄蓉一怔。她本以为杨康与欧阳克的隐居之处定在城外山野间，却没料到大隐隐于市，他二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生活在她和郭靖的眼皮底下。她仰头看去，便见那民房之前的小院落里点缀着各种常见的花草，郁郁葱葱的长得正茂盛，主人家显是已住了多年。

　　杨康快手快脚地推门入内，回头一笑，道：“寒舍简陋，教大哥大嫂见笑了。”

　　屋内窗明几净，简单陈设着几个家具，并无多余的装饰。杨康掀帘进入里间，待郭黄夫妇跟进，才在床边站了，朝着床上气若游丝的一名中年男子努了努嘴，哼声道：“我捡到他的时候，他就这样了。”

　　黄蓉本就在猜测杨康与欧阳克此刻的关系，这时见杨康分明担忧，眉目里却又不自觉露出嫌弃的刻薄神态，不由乐了：“倒不知你什么时候跟欧阳公子这般亲近。”

　　杨康一怔，也不反驳，望着欧阳克的神色却慢慢柔和下来，也不知是在应答黄蓉还是在自语，轻声道：“是啊，天晓得是什么时候……”

　　黄蓉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欧阳克。却见床上这男子面容憔悴，眉梢却微微上扬，虽已是知天命之龄，往日风采却并未褪去几分，不必细看便知确是欧阳克。相较之下，变化更大的反倒是杨康了。

　　郭靖这时已坐到床沿，伸手探向欧阳克的右腕。他先前在蒙古大营受伤并不沉重，再者他内力深厚，加之正值壮年，此刻已然无碍，把脉刺探欧阳克伤势时运用内力自是收放自如。

　　杨康道：“这些年我同欧阳倒也见过几次，虽也见他受过几次伤，倒没有哪次的脉象是如今日这般——”他沉吟片刻，眼中露出些许忧色，“不像是与人动手受伤，倒像是走火入魔。”

　　黄蓉一怔，讶道：“走火入魔？”

　　“但愿是我想太多了……华山上他没能救下欧阳先生和洪老前辈……”忽而察觉黄蓉与郭靖均目不转睛瞧着自己，不由又低咳一声，道，“此事过儿尚未告诉你们吧？也就是英雄大会之前的事……”

　　他知道杨过已将此事原委告知黄蓉，只是隐去了欧阳锋与洪七公逝世的经过。当下微一踌躇，还是将后事避重就轻地说与两人，最后苦笑一声道：“那之后欧阳便有些奇怪了。我倒不担心别的，就怕他一时想不开，非要将那逆行经脉的偏门功夫钻研出个门道来。”

　　郭靖与黄蓉乍闻洪七公的死讯，均是一阵怅惘。好在听杨康言下之意，恩师死前无恨无憾，心中虽仍不免遗憾，究竟未曾过多悲伤。二人各自悠悠出了一会儿神，回过神来，思及杨康所言，自然一肚子的问题。但二人见杨康满脸不自在，便知他实不愿多提此事，只得作罢。

　　郭靖吁了口气道：“欧阳公子的脉象确实古怪，但并不像行功走火，却似运功过度。”杨康一怔，只听郭靖又道：“我适才以自身内力强行将他体内四散的真气收拢，眼下应是无碍了。但是他何以会如此我却不得而知，看来还是要等他醒来再说。”

　　杨康点了点头，忽然向郭靖一揖到底，拜了下去：“小弟谢过郭大哥了。”

　　郭靖慌忙起身，道：“贤弟这么客气做什么？”

　　正要伸手去扶，却听杨康低咳一声，又道：“便只是为了过儿，这一拜也是少不得的。”他抬起头，苦笑道，“我这父亲当得太不称职……这些年，这孩子吃过很多苦头。若没有大哥大嫂昔年的教导，眼下他尚不知在何方流落。”

　　郭靖想起多年前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下一刻眼前却浮现出长大了的杨过的面容。理直气壮地叛师出逃，当着英雄大会上数千人的面要自己一掌打死他。这样的倔强骄傲，同当年的杨康真是如出一辙。他微微一笑，刚想说他郭家受杨过的恩惠才不知几何，却见杨康动了动嘴唇，忽然又道：“只是还有一事，想请大哥网开一面。”

　　郭靖一怔，黄蓉却隐隐猜到，不由深深看了杨康一眼。

　　只听杨康苦笑道：“人活一世，佳偶难得。过儿的母亲走得早，留下这孩子孤苦一人。我想他既与他姑姑两心相印，那真是再好不过……只望郭大哥也能成全。”

　　他见郭靖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样子，不由微微一笑，又道：“郭大哥莫瞧小弟如今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样子，其实我还是同……同二十年前一般，虽然很是在意你们怎么看我，但真到了紧要关头，便什么也顾不上了。过儿的性子随我，却也随他母亲……既然这辈子早已认定了小龙女，那么无论郭大哥你许是不许，成不成全，他的心意都是不会再变的了。”

　　郭靖仿似经了当头一棒，懵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咬着牙道：“既是如此，你、你又何必到我面前说这一番话？”

　　杨康却不回答，只是反问道：“不能与他姑姑白头到老，过儿这一辈子都不快活，过儿的姑姑小龙女同样一辈子都不快活。在郭大哥的心里，礼教世道、俗约鄙习，竟是重过你侄儿一生幸福吗？”他神色仍然和缓，言辞却一句比一句犀利，寒声质问道，“过儿是究竟如何丧尽天良、伤天害理了？”

　　郭靖被他步步紧逼，脑中一片混乱，一面是扎根了数十年的人伦礼法，另一面却是英雄大会上杨过那铿然有声的三句话：“我没错！我没做坏事！我没害人！”

　　黄蓉见丈夫脸色灰白，不由抢上一步，正要开口，却听一个轻浮的声音懒洋洋地道：“杨康你又吃错药了？郭大侠管不着杨过娶不娶龙姑娘，你便管得着郭大侠高不高兴杨过娶龙姑娘？诛心之论都出来了，你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室中三人同时回过头去，却见欧阳克白衣翩然，一双桃花眼熠熠生光。见三人目注于己，犹自兴味盎然地道：“知道你疼儿子，最好他心想事成万事如意。但是居然连撬郭靖的榆木脑袋，让他松口杨过的婚事这么异想天开的事情都做出来了，我真是服了你了。”

　　欧阳克也不管杨康听了自己的话就是脸色一沉，一边摇头一边笑：“你问郭靖你儿子是丧尽天良了还是伤天害理了，我还想问你郭靖又是哪里丧尽天良伤天害理了呢……哦，不高兴杨过娶他师父而已，也值得你睚眦必报地把人家活了几十年的根基挖出来刨？英雄大会都是哪年哪月的事情了，该你出面的时候你半死不活的咳血，如今时过境迁了再来提这档子事，算哪门子道理？”

　　杨康闻言，脸色一时青一时白，看着欧阳克咬牙切齿的模样，直让郭靖夫妇以为他又要像二十年前那样再杀欧阳克灭口一回。

　　谁知杨康凶狠地瞪了欧阳克半晌，却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方才不是装死装得甚是舒坦么，怎么突然转了性，要来管这闲事？”

　　——连黄蓉都还没开口打圆场，就急巴巴地来为郭靖做挡箭牌，欧阳克什么时候成了这样的滥好人？

　　却见欧阳克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地道：“我倒是想继续装死，奈何你义兄良心太好，非但为我行功疗伤，还令我功力大增，平白省了几年练功的精力。如此大恩，欧阳克若是不报，岂非猪狗不如？”

　　你报恩的方式也真别具一格。

　　杨康腹诽了一句，却还是叹了口气，歉然向郭靖一揖道：“小弟方才胡言乱语，还请大哥莫要放在心上。”

　　欧阳克说得不错。郭靖都已默许杨过与小龙女的事了，不过是心中仍不高兴罢了。难道他杨康还要拿把剑架在郭靖脖子上，逼着他祝杨过和小龙女举案齐眉百年好合么？

　　拘泥礼法又如何，这世间如他们这般蔑视礼法之人才是异类。既然如此，好端端的，他又何必非要同郭靖信奉的礼教过不去？可不是吃饱了撑的。

　　郭靖沉默了许久，才沉沉叹了口气，道：“我自然也是希望过儿好的。”

　　黄蓉见场内气氛渐僵，连忙打岔，插嘴道：“对了欧阳公子，你这伤……”

　　欧阳克一怔，失笑道：“一把年纪的老骨头了，郭夫人还叫什么‘欧阳公子’？”他见杨康面现促狭之色，心知多半是他搞鬼。没好气地横了杨康一眼，又道，“承蒙江湖上的朋友看得起，敬我一声‘欧阳山主’。这回阴沟里翻船，也不知要被人笑话多久。”

　　黄蓉讶道：“怎么说？”

　　欧阳克摇头道：“也合该我倒霉。不过闲暇时四处游荡散心，却撞上一个单眼男子使得一手古怪刀剑，不问缘由就要与我动手。照说我也不惧他，只是那会儿恰好有些缘故，动不得手……一时怠慢便给他捡了便宜。”

　　郭黄二人一怔：“使古怪刀剑的独眼男子？”

　　杨康闻言却是眼神一凛，眸色微深：“是公孙止？”

　　欧阳克脸带倦意，点了点头。

　　他看杨康神色，慢慢笑了起来，道：“怎的，你修身养性的这些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我要报仇自然会自己动手，何况要这老头性命的人多了去，你那宝贝儿子便是头一个，不用你操这份闲心。”

　　杨康闻言，脸色倒确实好了几分，也有了开玩笑的兴致：“别一口一个‘老头儿’的，你自己又比那姓公孙的好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