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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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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乔装屈身于灵柩坞山脚客栈,等了十天半月,不错过点滴鲜闻,未有等来那人的死讯,亦未有迎来追兵。南来北往江湖人扼腕叹息的,仍是灵柩坞掌门独子的死讯。那阎伽罗呢?被她失手刺伤的阎伽罗呢?日出,复又日落,每日,她流连客栈正堂,侧着耳朵,只为寻到关于那人近况的只言片语。
“灵柩坞,不知造了什么孽,好不容易这代出了三儿还算有出息的后生,哪晓得,费了一个,死了一个。听咱那去吊丧的哥们说,婚宴上那惊为天仙儿的阎家姐俩早就憔悴得没了个人形。啧啧,可惜,可惜……”一边说着,却也不忘,抬着大白碗,示意身旁那听得津津有味的小二为自己续茶。
“好汉,你倒是说说,那阎家俩姑娘当真有这么好看?”就算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韩大公子魂归西天,却勾不起嘴上胡子犹未长齐的客栈伙计的丝毫兴趣。瞪着一双大眼,眼巴巴的,等回答。他到要比比,有没有他们村儿老李家水灵灵的三丫好看。
一届屠夫,平素哪里受过旁人的示好与谄媚,浑浊的眼环顾周围,一张张探究的脸,让张三顿觉自个油腻腻的杀猪刀都高贵了几分。不知不觉,竟动了浮夸的念头,把本想深埋心底决不对外人道的狗屎运给说了出来。
“阎家的大闺女,究竟有多漂亮,我张三没亲眼见过,不好说,不好说。”边言边摆手,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大的你没见过,难不成,你见过小的?”心上如有猫爪子挠痒痒,未经大脑,店小二脱口发问。“那是自然,不日前,灵柩坞办丧事,咱给那伙房送了好几头大肥猪。未想,人有三急,憋得狠了,哪管那后院进得不进得,偷偷的,爬进去,只想寻个解脱。好不容易从狗儿洞钻进半个身子,你们猜。咱瞅见啥?”众人翘首以待、洗耳恭听,这不知是否吹牛皮的屠夫,反倒有了些许茶楼说书人的架势。“啥?张爷,你倒是说呀,瞧见啥了?”猴急的小二,忙不迭的再问。“说了,不怕笑话。那一眼,让咱瞬间记起小时候,俺娘说给俺听的故事:天蓬元帅初见嫦娥,凡心大动。“
堂间一阵哄笑,的确,这膀大腰圆的张屠,横看竖看,越看越像猪八戒。店小二不住的挠了挠脑袋,啥呀,嫦娥究竟什么个模样,只有那天上的神仙才知道。究竟什么样的眉眼呀,想不出个大概,怎么和三丫比嘛。”张爷,张爷,嫦娥咱没见过,能不能细细说说。“瞪了瞪这插嘴的小毛孩,张嘴嗫嚅半响,最终,亦只憋出句,”反正是咱大半辈子,见过最最……最好看的姑娘了。虽说,人是残了,但样貌绝对是一等一的。“粗人嘴笨,为求语达心意,只好一连说了几个最。得了,总不能说实话,告诉这些个碎嘴。他只敢看一眼么?因为就这一眼,让他活生生的憋不住尿意。
江湖依旧是那个江湖,客栈依旧是那个客栈,只是少了一抹流连数日的鹅黄裙裾,多了一个心神愈发不得宁静的年轻女子。阎伽罗没死,这不算稀奇,可没死的阎伽罗,竟未对她月霜华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可算得上太阳打西边出来,头一遭。日也想,夜也思。越想越乱,越乱越慌,仿佛如影随形的魔障,最终逼得月霜华生出了快刀斩乱麻的打算,与其时时不得安生,不如亲自看个究竟。反正人没死,大不了被爹爹严罚些时日。
鬼鬼祟祟的溜进灵柩坞,除了入目的白帐以及清一色的素衫,仍是旧模样。众晚辈见她,依然毕恭毕敬的尊她一声师姐。
本该庆幸的不是,可月霜华的心底却不是滋味儿。嗤,何时何地,她,无极山最出色的年轻弟子,竟要仰他人鼻息过活了?心中登时一阵清明,这阎伽罗一日不言说清楚,她月霜华的把柄便一日被她拿捏在手。这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十分响亮。心底本就不多的愧疚霎时没了,此时此刻,她恨,很自己那一剑还不够狠,没能把这后患无穷的祸害给一了百了。这梁子愈结愈深,可偏偏上苍无眼,还未走过半个回廊,气呼呼的月霜华,便被她那吹胡子瞪眼的老爹给拧去了偏堂。
一个冷冰冰的灵牌,两个身着素縞的寡妇,三柱烟雾缭绕的青香。可月霜华的心思全然不再祭拜“亡兄”上,一双眼,怒火熊熊,仿佛要将那轮椅上的人给烧出洞来。却见阎伽罗几不可见的微微扯了扯她姐姐的袖口,阎净梵弓身侧首,姐妹俩就这样旁若无人的耳语起来。听,是听不见。不过须臾,显已话毕。那祸害便又动着一双骨瘦如柴的白手,目不斜视的先她一步出了偏堂。
等他跟着老父有模有样的鞠躬叩首,道了声节哀,好不容易出了堂门,循着那若有若无的木轮吱嘎声,山穷水复柳暗花明,仿似都将灵柩坞绕了遍时,悄然入目的,却显然不止阎伽罗一人。
“阎伽罗,我最后问你一遍,这剑伤,你究竟因何而得,又拜谁所赐?”这阳刚中带着媚气儿的不男不女,只可能是眼儿媚无疑。那他关心这些作甚仿似听得到她脑中所想,眼儿媚再近一步,语带威胁道,“莫说什么巧合。天底下,哪会有如此蹊跷之事。那歹人身中剑伤,偏偏整个灵柩坞惟有你,亦然。虽说,你武功尽失,可我眼儿媚从不人云亦云。你若不肯说实话,我自有能耐逼你讲。怎么,一连几日,藏在你那好姐姐身后。今个,怎么有胆,独自出游了?当下这状况,阎净梵可护不了你。”
垂着头,一言不发,只双指不住扣着衣角。
粉衣男子面上浮出一丝冷笑,“阎伽罗,你倒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呐。”话未完,早已一抡掌,掀翻了眼前的轮椅。椅上的白衣人儿,受不下这蛮力滚倒在地,白皙的手心被地上的碎石割出几道刺目的血口。“装,还装什么装。那一夜,你不是威风凛凛,一手绿叶刀儿耍得惊天地泣鬼神么?来啊。与我眼儿媚来一场武者间的公平较量。”一边挑衅,一边还不忘抽出软剑,一步一步,剑尖逼向脖颈。“你说,若你那深爱润之的姐姐晓得,你背着她干的好事儿,她该当如何?”
“伽罗,压根不晓得你在说什么。若再行无礼,我一呼百应,灵柩坞的门徒可不是任人欺凌之辈。”说出的话,言带威胁,可隐隐的颤音,还是彻底透露了一个弱女子该有的恐惧。但听此言,眼儿媚不禁皱眉。这模样,这神态,实在太合时宜了。难道是他错了?
大不了,再博一次。随手向怀中探去,他就不信杀手门秘制的逼供上品,会撬不出这臭丫头的嘴。“万蚁噬心丸,听过没?既然你如此嘴硬,那我杀手门眼儿媚岂能示软?“双指紧扣眼前人的下颚,上抬,对视,这双眼,怒中带泪。越积越多的晶莹,趁得眼角下的一方泪痣越发惹人爱怜,任他眼儿媚对世间女儿再过无情,也禁不住的生出一丝犹豫。决断之前,落指之后,却被不知从何处杀来的一粒石子儿,给挡了开去。还未转头,一阵弥天杀气,接踵而来。侧身抬手,兵刃相击,激起刺目火花。“月霜华,我眼儿媚的事儿,劝你还是少管。”来人却并未因他话语中的狠厉而退缩半分,微微偏头,似斜睨,似轻看,对着身后人道了句,“这次,且算我月霜华还你人情,下回,我不仅置身事外,还会落尽下石。”说到最后,已然咬牙切齿。
左思右想,盘算再三,自认在月霜华身上是讨不到丁点儿便宜。眼儿媚收了剑,指尖绕着鬓角发丝,抬起下巴,颐指气使的哼了句,“也罢!反正,日后自会见分晓。”
眼看这粉衫男子扭着腰扬长而去,本欲紧随其后的,侧目,却见一袭白衫,脏兮兮的泥土,红艳艳的鲜血,枯瘦的手指正撑着轮椅边角,直起腰杆,吃力的,想借双臂将身体挪上去。许是这山风太过凛冽,拂起地上的沙尘,迷了月霜华的眼儿,霎时,她竟心底发酸,不知是失落,或是其他,眼前这个女子,已然不是那个她嫉恨多年的冷面罗刹。这般模样,似极了寻常人家卧榻多年的病弱小姐。不知不觉,已然跨步向前,双手驾起眼前人的臂膀,拎鸡仔般将人安置妥当。直至耳边想起一声不咸不淡的多谢,才将月霜华神游天外的魂魄给唤了回来,倏的,红了脸。两人眼下的姿态,是她居高临下的正把阎伽罗锁在怀中,不仅如此,她那自己做主的双手,仍架在阎某人的双肩上。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无极山二姑娘缩了手,本想顾左右而言其他,却更觉此番行为此地无银,便一言不发的,推着手中轮椅,朝山下走去。
“还请月姑娘将伽罗送至膳房。”膳房?瞅了瞅某人那乌七八糟的衣衫,和道道血痕的瘦爪,月霜华百思不得其解。“不该回房先齐整下仪容,处理下伤口?”问出口时,连月霜华自个都觉不可置信,这般语带关切的话儿,能是她说的?什么时候,她与阎伽罗竟能如朋友般在一处了?得!多说多错,全给自己徒增烦恼。这不怕死的家伙要去膳房,送她去膳房便是,赶紧的,到了目的地,甩脱就好。
一小童,一蒲扇,一温火,一清粥。耳听木椅的吱嘎声,小童头儿不抬,甜腻腻的邀功道,“伽罗姐姐,咱这火候定是刚刚好,不信你尝尝。日后,不必啥事儿都自己来,只需您一句,咱日日帮你守着。”一边说着,一边抬盅下灶,寻着汤匙。“你伽罗姐姐腿脚不好,但双手尚算勤勉,若这点小事儿都劳烦别个,那我岂不成了无用之人?”语毕,对着小童嫣然一笑,看得身后的月霜华止不住腹诽,天,刚才是她瞎了眼,才会觉得这厮换了个人。就算失了功夫,阎伽罗此时,可是正耍着美人计,将眼前的小伙夫迷得七晕八素啊。“快些找你娘亲,要不,一会寻过来,她可要抱怨我抢了她的乖儿呢。”话中仿佛带着咒法,只见这小童,点了点头,满面羞红的,当真依话行事。
人走了,阎伽罗又换上了那副不死不活的冷脸,简单清洗后,抱着热乎乎的粥罐,又不咸不淡的恳请月霜华将她送至偏堂。心中有气,这厮将自个当下人使唤,却又担心,若是自个撒手不管,这家伙定会摔个狗啃屎,烫花了那张脸。
偏堂,依旧是那个方才清冷的偏堂,连蒲团上跪坐的人,姿态都丝毫未变。就这么直愣愣的,仰着头,透过袅绕烛烟,看着木牌。仿佛目光正一遍一遍的摩挲着牌上的横平竖直,一笔一划,未敢懈怠半分,生怕若是看得不够专注,记忆会报复,会惩罚,会模糊了本就不算丰盛的过往岁月。
“姐?姐?姐姐!”唤了许久,直至阎伽罗的手指攀上阎净梵的肩头,蒲团上的女子,方才如梦初醒,恍然转头时,尽是两颊清泪。过一天,阎净梵心慌愈甚,年幼的伽罗都能忘了父母模样,那经年之后,她会忘了润之么?忘了他们之间的相知、相恋与相许,忘了本就因酒劲儿而无甚记忆的新婚洞房夜。
只见阎伽罗一双素白手轻轻的抚上她姐的面庞,细指循着晶莹的泪滴缓缓拂过,似知道自家小妹的担心,跪坐多时阎净梵,竟硬生生的挤出一丝微笑,说是笑,竟比哭还让人心酸。一边笑着,一边扬起手臂,覆上自个脸侧的双手。看着阎家姐俩旁若无人的亲昵劲儿,月霜华禁不住的翻着白眼,同是姐妹,她们有必要这般腻歪么?
却又见,阎净梵的手甫才触上,登时变了面上颜色,忙不迭的将两颊的爪子给抓到眼前。只一眼,大的,挑起眉头,小的,忙不迭抽手。这情境,倒把月霜华逗乐了,果真世间一物降一物啊。“手上的伤哪来的?身上的衣裙怎的这般污糟?”一副老妈子训导自家调皮孩儿的口气。“呐,熬粥弄的,伽罗,委实斗不过那砧板和菜刀。”说完,还讨好卖乖的,捧着犹冒热气的土罐,满脸谄媚,“知你不喜油腻,伽罗特意熬的清粥,纵使再无胃口,看在伽罗的份上,姐姐就吃些?”
终是笑着应下,欲起身前,却觉两眼一黑,登时无了知觉。再次开眼,未及更换的喜帐,仿似卷着尘土的凛冽寒风,霎时让了湿了眼眶。许是唏嘘声太过,闹醒了趴在榻边的乌发脑袋。“姐,伽罗在,一直会在。”这温言软语,反倒让阎净梵心酸愈甚,本不想在妹妹面前落泪的,她是姐姐,该是俩人之中坚强的那个,可愈是想忍,泪滴愈是犯上作乱。只觉冰凉的手指,轻轻将她凌乱的发丝挽至耳后,“姐,阎姑娘来过,为你断了脉,说是有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