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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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次日，循礼自当于三更天敬上媳妇儿茶。天未明，人却已朦胧转醒，光洁如玉的右臂不自禁的向身侧探去，自以为会触碰到他宽阔温厚的胸膛。却不料，寻寻觅觅，唯留半边冷榻。唇角上弯，是呀，是她傻了么？半夜起身去伽罗房中歇息过夜，不正是大婚前她与润之约定好的么。
弹亮了红烛，登时入目的，是满地凌乱的碎红布条，脸儿霎的红了，没想这人昨夜竟是这般猴急，硬将喜服上的锦扣置之不理，非要蛮力撕扯。许是怀抱喜被端坐思量了许久，一股暖流就这么从女儿家的羞处缓缓涌出，脸上绯色愈甚，借着摇曳的烛火，素手掀起大红喜被，一双星眸含羞带怯的看了进去，这一看，让初为人妻的阎净梵难掩欢喜，这人，竟把染上落红的素白锦帕给暗自私藏了。笑靥如花，思绪不由自己，不知这光景，加罗好么？那润之呢？一思及成亲头日，妻妾必须伺候夫君着衫拭面的俗礼，阎净梵心中不禁一颤，忙不迭的整装出门，以伽罗现下的身子，照拂自己尤不能，更莫说别个了。
行行复行行，敲门，一下，两下，三下，屋内竟是无人应声，是犹在熟睡么？抬首望了望日渐偏东的明月，恐怕再等，就得等过三更天。伽罗？润之？……反复再三，一声高过一声，还是无人。本是踌躇着，偏在这时，木门上原本雕磨得平滑如镜的边角竟将她的食指扎出血洞。蹙眉，推门，这不甚温柔的推搡，足以震醒灵柩坞最为贪睡的门徒，更莫说生性警觉的润之了。可，屏风后，床榻上依旧无声。狐疑着跨步，一角喜被映入眼帘，愈是前行，看到的，愈发让她不解，红帐依旧安然悬于金钩之上，莫不是？莫不是？下一瞬，只见身着喜服的伽罗，宛如木偶一般的枯坐榻边，榻前木桌上的红烛燃得唯剩烛根，滴滴烛泪溅得桌上的一切，叫人如此心冷。
是润之背负了誓言？不！不！她看上的男人素来一言九鼎。那？那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润之人呢？脑中甫出此言，红唇竟已开口问询，语气略有急切，声色略显激昂，乍听，竟有了质问与责怪的意味。只是，床榻上的人，依旧垂着头，一言不发。唯两行清泪噼啪噼啪的坠入那依旧服帖完好的喜服上。哪里见得自个放在心尖上的小妹妹无声哭泣，哪里容得下自个竟是将伽罗弄哭的元凶，双膝不自禁的轨到榻前的矮凳上，双手柔柔的贴上了妹妹的双颊，想捧起她的脸，替她拭掉面上的泪。哪想，这小丫头当真生气了，倔强的，硬是不愿抬头。就在阎净梵犹豫着是否要像幼时一般，妹妹置气时，自个唱起乡音小调，再用手指戳起鼻尖，扮上一回大蠢猪时，门外传来同门师妹隐有哭腔的通报，“师姐，师姐，师兄怕是，怕是……师父让你随我后山寻人。”寻人？该是人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尸未见，应是人，人！师妹如是想。
拜入师门近十载，灵柩坞后山上的颗颗古树们，哪一个没见过她当空飞舞的白练，可就是这练技时嫌小的后山，此时此刻，却显如此硕大，硕大到偏偏生出一道深不见底的峡。沿着山间小路，每近峡底一步，灯笼中的烛火忽闪一分，阎净梵的心便凉上一寸，这怪石嶙峋的峡底，狠狠摔下来会有活头么？润之，师兄，师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呼喊声此起彼伏，可，每一声仿佛坠进无底深渊，连回应的丁点声响都无。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前方有平滩，滩上一群山鸦，树十上百只，正旁若无人的享用着它们丰盛的早餐，直至随行的师弟掷去无数石块，方将这群贪吃的畜生赶走了去。早已啄食得不成形的一堆红肉，仍可透过露出的部门白骨，清除明白的辨别出，这东西活着的时候，该是个人无疑。一只手臂，一只尚算完整的手臂上，一条刀疤如此刺目，刺得让阎净梵悬了多时的砰然坠下，碎了一地。
不知怎么迈出的步，不知怎么伸出的手，不知怎么抚了上去，她用尽全身气力使命擦，狠劲扣，想把这疤痕除掉，仿佛只要没了这疤，最后那丝希望犹在。可，直至她搓到骨肉分离，这痕，还在。彷如古琴弦断，耳边嗡的一声，阎净梵软坐在地，哪里管得，身边，正是她尸骨未寒的肉样夫君。
旭日东升，雄奇秀丽的灵柩坞日出不可谓不美，但今时今日，它的少主却失了再睹美景的资格。旭日东升，木槿花下，无极山二姑娘依例，操持演练着她随身宝剑。锋利的剑身，应着朝阳，于花丛四旁映射出道道金光，金光疾速游走，若此时院中有猫儿，指不定跟着好一阵着魔似的疯跑。本是全神贯注的，本快耍完这套强气剑诀，可那由远及近的轱辘声，硬是不随她心愿。一声，一声，又一声，声声犹如亲密耳语，搅得月霜华的心甚为烦乱，刺出的剑击亦开始失了分寸。本是点到为止的，却在眼前的娇花儿上无端流下剑痕。近了，又近了。咔嚓，不曾想，就在这分心的当口，跟前粗如人腰的参天大树竟被她当中截断。什么？怎么会！素来，她月霜华剑人合一，从未有过心向左，而剑往右的过失。自责，懊恼，迁怒，小姐脾气一来，哪管现下身处灵柩坞地界，月霜华一记箭步提剑杀去声音来处。不出她所料，正是那于池边悠然赏鱼的阎伽罗。哼，悠然，看着阎伽罗这模样，月霜华不住泛出冷笑，她竟还有心思游园。怕是，还晓不得她的好哥哥，她的新婚夫君已凶多吉少吧。
本想自个如此凶神恶煞的杀来，独自一人毫无依傍的阎伽罗怎么着也得露出点畏缩的惧怕模样。可，她注目半响，提剑半响，阎伽罗依然云淡风轻的望着满池碧水发愣，仿佛她月霜华不曾存在，入不得她的眼。这下，倒让脾气上头，亟欲发作的二姑娘煞是胸闷气短。一想起，这大破鞋现下的扎眼神情，月霜华嘴比脑快，“哟，即将擢升武林第一大煞星的人，这会倒恬不知耻的自得其乐。依我看，天与地，都怨不得，要怨，就怨这克夫的贱命，克死爹娘，克死夫君，不知接下来，会不会克死自个的亲姐姐。”一番狠话说毕，本是期待阎伽罗失态痛哭的。可，句句直击其心上痛处的某人，此时此刻，依旧面无表情，这下，倒让月霜华愈发放肆起来，“阎伽罗，阎伽罗，你听到没，你的亲亲韩大师兄，摔进峡底，死路一条。”然是这么一声不吭，只一双枯瘦白手，不住的转着身下木轮。
又一次被失败者彻底无视，心中那阵无名火烧糊涂了月霜华的脑袋，长剑横立，剑口无情，硬生生挡了阎伽罗的去路。一次，二次，三次……已有多少次了，眼前这贱人总这么自命不凡，浑然不曾正视过自己。看道义，无极山，算得上灵柩坞的同襟同袍；论辈分，她月霜华算得上阎伽罗的师姐。经年数载，二人，彼此面见的次数多得足以让这目中无人的后辈记住她月霜华的尊名。愈想愈气，愈是口无遮拦，“阎伽罗，你给我站住，见到师姐，你的教养与德行，哪里去了？如此恶女，被江湖草莽，睡了个遍，真是，真实活该！你知不知道，为何润之师兄好人不长命？因为，老天爷，见不得，见不得你这肮脏的身子染指这世上的好男儿，你压根不配！”
再是一番恶语，说得月霜华通体舒畅，只等眼前人示弱求饶。定睛一看，这厮竟是唇角含笑，“他说，他从未动情，他说，他从未爱过，他说他宁愿舍弃一身修为，舍弃无极山予他的荣华富贵，只求能给他一个角落，让他能远远的看着便好。”啪！一记响亮亮的耳光，“你闭嘴，阎伽罗，你给我闭嘴，”啪，一记又一记，任唇角被扇出鲜血，阎伽罗依旧不屈不挠，“他说，他那妻子表面上落落大方，实则毫无情趣；他还说，二人成亲数载未孕子嗣，那是他本就不愿，不愿碰她一分一毫。”怒火攻心，下一瞬，只见这张恶毒的乌唇吐出的不是令她生怒的话语，而是汩汩不竭的鲜血。
不知何时，不知怎的，她手中锋芒毕露的宝剑早已没入眼前人的肉身，似惊吓，似恍然大悟，仿佛拿捏的是滚烫的烙铁，月霜华倏的撒手，脑子浑噩慌乱中，不管不顾的，抽出了篆刻有她月氏族徽的宝剑，头也不回的登云而逃。
“乖徒儿，快来！呐，前些日子，灵柩坞的徒子徒孙们小气，今个不知怎的，这当宝贝儿的花园竟是无人把守，来，来！”看着那一马当先，左手逗虫，右手攀花的白发顽童，晏新蝉颇是无耐的摇了摇头。犹记得，不日前，师傅于守院的灵柩坞弟子斗嘴，为老不尊的耍猴似的弄得俩后生晕头转向，硬是将整个灵柩坞扰得鸡犬不宁，惹得不少列席喜宴的江湖正派暗自咂舌。
每日，被师傅逼着晨间散步的晏新蝉，总会路过屋门紧闭的西厢，她知道，甚是简谱的门里，是灵柩坞韩大公子新婚妾侍的栖身之所。不知怎的，尽管江湖上人人传言，阎伽罗钟意韩润之，钟意到置那如云的狂蜂浪蝶于不顾，钟意到情愿与家姐共侍一夫，但晏新蝉隐约总觉不对。武林之中，为一己安危，为门派大局，多少好女儿白白葬送了大好韶华，但三十六洞大小姐笃定与她仅有数面之缘的阎伽罗，内心一如自个一般坚韧强大，决计不会屈从命运。
说来，晏新蝉自己都觉莫名，不知是同病相怜，还是那锦帕包裹下的小食太过合胃，抑或是某人那皱得苦哈哈的苍白病脸太过逗趣，让自个无端生出些亲近，不知何时，竟将这孱弱如柴的冷面少女引为，朋友。于情于心，她自是不愿阎伽罗委曲求全。
大婚前，她与她曾偶遇，说是偶遇，不若称其为晏新蝉于某人每日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她掩身于石径旁的古树后，看着斑驳日关透过树缝在她的黑色衣裙上调皮跳舞。吱呀，吱呀，不自禁的柔和了面庞，施施然的步出树后。哪知，这原本自在惬意观花看树的阎伽罗，瞥见自个的身影，竟傻了一样的呆愣当场，十只无甚皮肉更显修长的手指，似不经意的推起木轮赶忙掉头。不住黛眉上挑，这阎伽罗，看见自己，怎么和老鼠见者猫儿一样。看着阎某人那恨不得将脑袋埋进膝盖藏起来，掩耳盗铃抹油溜走的模样，晏新蝉笑意更甚。
快步绕到某人逃窜的小径正中，硬生生截住了阎"老鼠"的去路。轮椅向左，她向左，轮椅朝右，她朝右，轮椅后退，她双手拽下，扣得眼前人再也无法动弹。僵持半响，某人垂在膝上的脑袋终是扬了起来，一张病恹恹的脸，不知是生气，还是生气，双颊透出隐隐的粉红，一双眼就这么恶狠狠的瞪着自己，“晏姑娘!"，道完这声名讳，这家伙竟还咬了咬下唇，“人有三急，请赎伽罗失礼。”语毕，推着木轮，眼看就要开溜，“既然如此匆忙，不如让新蝉推你回房，如何？”不待回应，晏新蝉推着轮椅，压根不顾轮椅主人愿或不愿。
一路静悄悄，眼看离房不远，看着眼前那紧绷的双肩，似自言自语，晏新蝉语带真诚的言道，“阎姑娘，人生一世，自当活得依循本心。若你不愿，大可不必，若灵柩坞护不了你，我三十六洞护得。”说毕，竟连自己都惊吓不已。肚子里事先编排的，可没有最后那句。从何时起，她晏新蝉亦说话不经脑袋了？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轮椅上的姑娘面带戏谑，隐有讥讽，“阎伽罗喜欢韩润之，本就是武林中人公认的事实。”这回答，语气坚定，不容置否，可又让生性精明的三十六洞大小姐浑身不自在。倏得，晏新蝉局的自个想个挑拨离间的跳梁小丑，两人自是不欢而散。
一阵清风拂来，吹得白发老头登时扔了手中五颜六色的山花，风卷残云般的奔了回来，老鸡护崽似的把她挡在身后。不一会儿，一股洪流沿着碎石缝缓流而下，顺着血渍本来的方向，晏新蝉看到了本身血红的白狐裘，听到了滴滴答答的生命流逝声，最终，寻到了血色轮椅上的阎伽罗。她飞身冲去，在俯身行将封住眼前人周身大穴的霎那，某人原本按在腹间的血手，阻掉了她伸出的手指，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晏新蝉，给我一颗活血丹。”
瞪圆了双眼，不可置信，穿身而过的剑伤，你跟我要活血丹作甚！随手掏了颗保气丸，预备往这阎某人的嘴里塞。偏执的别过头去，躲了她执药的手指。眯细了眼儿，这厮，当真是她遇过最不拿自个性命作数的病患。掰头，抬手再喂时，只听这厮用尽最后气力说了声，“不想睡，不要睡着。”过往阴霾始终如影随形么？也罢！已到嘴边的手终是放下，晏大小姐不无脾气的冷言回到，“活血丹没有！有本事自己醒着。”
不过瞬时，当这血人被师傅扔了自个榻上时，仿佛早已没了生气。伸出手，扒着眼前这垂死之人一件又一件的衣裳，眼看这里衣将去，伤口立马就要大白天日时，榻上原本只有气出，没有气进的活死人竟有如神助的扣了她的手。一时，倒让晏新蝉哭笑不得，“我救人杀人，凡人肉身，于我无异于屠夫眼中的牲口肉。想活命，给少给我扭捏矫情。”某人终是不清不愿的，够着血红血红的右爪，颤巍巍的将里衣往上拉去。好一番吃力的磨磨叽叽，狰狞可怖的剑伤现于人前。
寸余的伤口自腹间击穿身体，伤处依稀泛着黑紫。晏新蝉不禁皱眉，不管这使剑的是谁，要想取这家伙的性命那是一定的。阎排骨？扑哧。竟因脑中浮现的名号止不住笑意，看得见的惨白脊背上，根根骨头分毫可见，仿佛全靠这层白皮包裹着。抽出随行的细薄刀刃，下到剔肉前，竟还破天荒的，为接下来的疼痛出言宽慰。虽说道出的话语和宽慰压根沾不上边，但就晏大小姐生平第一次的例外，怎门看，怎么有了丝温柔的味道。“某倔驴，定是不肯用麻沸散了。”某驴应声微微颔首，“这刀割在他人身上的疼痛，我这使刀人自是不知深浅，一会儿，可别在我面前哭鼻子。”这可不是她晏新蝉危言耸听，削腐肉掉眼泪的事儿，起码她曾亲见一个壮如牛的黑脸汉子在她刀下干过。
一刀，一刀，温柔一刀，刀尖刺破皮囊，刀身挑起黑肉。一下，一下，再一下，闪亮亮的刃口刮着余下腐朽的边边角角。榻上侧依的脑袋，竟是动静都无，该不会晕了吧？嗯，该是没有，要不这瘦如鸡爪的五指蹂躏起身下的被褥来，为何丝毫不显含糊。一炷香后，某排骨上新添一层薄汗，汗水褪尽血色，晏新蝉这才注意到某人白花花背上那凌乱的些许红痕。眸光随着其中一条横贯背心的痕迹向上游梭。中途，却被那碍事的里衣遮了个严实，入目的景象，仿佛生了魔力，待她因腕处的力道幡然醒悟时，一双素手恰正碰到某人的衣角，不知是否因为被抓了个现行，尴尬？羞愤？晏大小姐拔开药瓶的木塞，看也不看，就这么一股脑的倒了上去。
于是，百无聊赖蹲在屋外门槛上逗蚂蚁的白发老头儿，听到了某人从唇间溢出的痛吟，看见了甩着手、红着脸夺门而出的自家徒儿。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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