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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

  •   第二日天依旧挺冷,也不知这阵倒春寒究竟何时才会过去。

      早上天还没亮,李淙照例起了个大早。昨日事多,忘了去村长家搬菜,于是他醒后稍事洗漱便推着板车往村长家赶。临走前见萧弦睡得挺沉,自己轻手轻脚地起来也没吵到他,想着不过去县上一个来回,花不了多长时间,就没把他喊起来,独自走了。

      李淙弯腰推着车,尽量把板车的重量落在自己的双臂上,不至于让车辙声吵醒村里还睡着的人。

      山樵村不大,但自家在村口,村长家在村尾,有一段距离要走。天正黑着,家家户牖禁闭,黑灯瞎火,一丝光亮也无。好在李淙耳聪目明,对村里的每一处地方都已熟记于心,轻车熟路地走了一阵,很快就见到村长家那间砖瓦房子了。

      等靠近了些,李淙忽觉奇怪,院内怎么隐隐有火光闪现?难不成失火了?

      虽说村长他老人家平日里起得挺早,但这会显然不是点儿。李淙有些担心,加快了步子,奔到院外往里望去,原来是村长正坐在院内的菜堆旁抽旱烟。一星一点的火光熄了又旺,脚边则放着盏油灯,在黑暗中摇曳着昏黄的光。村长时不时往外头张望,看样子是在等他。

      “来啦。”村长看见李淙,连忙垂下烟杆搁在墙边,托着油灯站起来,打开院门让李淙把板车推进去。

      见村长无事,李淙放下心来,应了一声,道:“村长您怎么起来了?不用特意等我,菜都在院子里呢,我自个儿搬就成了。您快回屋去吧,这天冷。”

      村长举着油灯仔细照着李淙脚下的路,引李淙到菜堆旁,嘴里呵呵地笑着,非但没离开,反而先责怪起自己来了:“不碍事不碍事,夜里娃儿闹腾,忘了这茬。俺老糊涂啦,也没去你那儿喊一声,哎。”

      李淙放下板车,直起身来对村长道:“应该怪我忘了才是。若是还有下回您千万别等了,就算我夜里没过来早上也会记起来的,不会耽误了您家送菜。这天还没回暖呢,冻坏了您老人家倒不好了。”

      李淙说完弯腰下去搬菜。村长把油灯放回地上,掳掳袖子就要帮忙,被李淙劝住了,于是罢了念头,站在一边拍了拍李淙的肩膀道:“没这回事儿,就这点再过一会儿也该起来了。俺这把老骨头啊硬朗着呢,倒是你们小伙子辛苦。”

      “哪里。”李淙笑了一下,继续利落地把地上的大白菜一摞一摞地搬上车码放整齐。

      等李淙搬菜的当口,村长拿起烟杆,从口袋里捻了一团烟丝出来摁在烟锅头上,几下吹燃了黄纸折子,点燃烟丝,又开始抽起旱烟来。

      “昨儿是工假吧,怎么还忙活呢?”村长问。

      “嗯,昨儿弟弟找来了,身上带着病,只顾着照料他就忙活了一整天。”李淙边忙边道。

      “弟弟?”苍老的声音带着疑惑在昏暗的院落中响起,村长皱起眉头,那张爬满皱纹的脸映着油灯微弱的火光,看去犹如风干的橘皮一般。

      关于李淙的身份和家世,村子里只有村长和李淙邻家的孤老沈大娘知晓,不过不是李淙自己交代的,而是两位老人感念李淙父亲当年的恩德,一直将人记在心中没有忘记,李淙和他父亲长得像,就被村长和沈大娘认了出来,这些年一直当做恩人的儿子照拂着,村里旁的人家都不知情。所以听到李淙这么说,村长愈发糊涂了。他知道李淙是有个弟弟,可他弟弟不是早在李淙一家遇难前就已经死了么?他屋里还供着牌位呢,怎的这会儿又冒了一个弟弟出来?

      李淙看出了村长的疑惑,手里活不停,接过话道:“是幼年失散的弟弟,昨儿才找来的。”

      村长举着烟杆往地上“喀喀”砸了几下,倒出燃烬的烟丝,脑子里琢磨着李淙的话,也不忙着再抽了,而是欲言又止地问道:“也是……你爹的儿子?”

      李淙踩住板车,抽紧绳子把一车菜捆牢,心里却想:曲弦的身份若是被太多人知晓,恐惹事端。世人对待男倌大多如赵儒秋那般目光偏颇,即使是待自己如亲生儿子一般的村长,若知道他藏个倌儿在村里,也会觉着难办吧。

      而他如今孤身一人,不怕认一个倌儿做弟弟会辱没了李家的门楣。他李家一家的名声早就被一笔销去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于是李淙也没多说,只点头道:“嗯。”

      “唉,作孽啊。”李家一家的事除了造化弄人,还真想不到旁的来形容了。老村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问道:“你那弟弟身子正病着呢?找大夫看了没有?”

      知道村长的叹息是在替父亲惋惜,李淙沉默了一阵,颔首道:“嗯,看了。不是什么大病,将养些时日就好了。他以后就在我哪儿住下了,村长您看成么?”

      “成,成。”村长连连点头。山樵村也不是什么人人抢着要来的好地方,自开国以来就从没没富过。李淙这般身份的人流落到这儿来,若是仗着昔年的恩情硬要撒泼耍横,村长也只能咬咬牙应承下来。可他非但没抱怨过一句,反倒一直在村子里帮这帮那的,惹得村长这个存了心想要报恩的人反倒不自在起来了。现下李淙不过是想带个人进来住,又是他亲弟弟,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阿淙啊,好久没去你屋里了,赶明儿过去上柱香,顺道看看你弟弟。”又来一个恩人的儿子,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得去会会。

      “好。”李淙点头,摆弄好一车子的菜,站起来查看了一番,确定稳妥了,绕到村长跟前商量道:“对了村长,跟您说个事儿。我那弟弟身子不好,要人照顾,所以县里的工我就不做了,明儿去码头找活干,长工就辞了。”

      村长搁了旱烟,站起身道:“怎么家里银两不足了?等会儿俺跟阿华说说,让他把余钱取来给你。家里昨天才买了米回来,来来,进屋捎点回去。”

      听村长这么说,李淙皱了皱眉。阿华是村长的大儿子,人不坏,之前有几次实在穷得没法了,受他接济过好些回,可总不能仗着人家心软,一有什么事就找上门去,人家也是要钱过日子的。

      于是李淙摇头回绝道:“不用了,家里还有钱,米也有呢。俗话说救急不救穷,过得了一时,今后总也成问题。我已经想好了,明儿就去码头看看有没有工做,不劳村长操心了。就是辞了村长给找的工过意不去,特地跟您说一声。”

      村长想了一会儿,点头道:“哎,那没事儿。辞了也好,县太爷府上没一个好东西,听说总克扣工钱来着?”

      “嗯。总之我有办法,村长您不用急,家里的钱粮留着自家用就成。我走了,送菜去。”李淙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把县太爷家厨子扣钱的事给糊弄了过去,又说了一通话好让村长放心,而后把绳子搭上肩膀,扛起车把准备离开。

      “哎,路上当心着走呐!”见李淙不愿多说,村长也不问了,将人送到院外,这般嘱咐。

      李淙没应声,转身挥了挥手,而后推着一车菜去了县里。大概心里有惦记的人,步子也快了,半个时辰的路程不自觉地缩短了许多。

      先去了县太爷府上,照例挨了一顿厨子的冷嘲热讽。等卸完菜,李淙推着空车欲走,厨子拦下了他。

      后两个月的工契本是要另签,厨子把契纸扔给李淙,李淙弯腰捡起来折好,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厨子,示意他下月不来了,而后拱手作了一揖,推着车从后门离开。

      若不是衙门上下那么多人要吃,他本是这趟都不送了的。想那厨子现下定是在骂他吧。要知道像自己这么好说话、工钱又只用给一半的奴籍不是轻易就能找着的。被贬为奴籍的人等于是被东琅抛弃的废人了,连越境都不会有人管,大多落草为寇揭竿待反,或是流窜别国效忠他主,哪还会安安分分呆在东琅赎这永远赎不完的罪。

      李淙叹了一口气。身处高位之时还觉得百姓大多淳朴善良,不似朝堂中人勾心斗角攀权附贵,没想到心术不正的人不管身处何地都有之。不过有恶必有善,和厨子比起来黄员外家的老管家人倒挺好,知道了李淙家里有病人,好心叮嘱了几句,还说把活留着等他回来继续做。

      李淙边推车边回想方才种种,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世间百态了吧。

      自己生于乱世,却是贵胄之家,但父亲总告诫他行事不得过于盛气凌人,他们离真正的贵胄还差得远,对平头百姓亦不可轻看。百姓是该敬畏的,他们儿孙这一辈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苦日子,无法体会穷苦贫民吃了上顿没下顿、不得不揭竿而起的窘境。若是父亲此刻还活着,他可知道自己当年口说无凭的教诲已在这四年的艰辛体味中化作血泪,深深地融入自己儿子的骨髓之中了?

      得意时一朝踏尽长安花,失意时宁堕泥沼无心自拔,殊不知翻手一日,覆手也只需一日。而自己仍旧有力的这双手,指间的茧子还在,现在却只会用它来推板车了。

      弄人的何止是造化,可能更多的还是胸膛中这颗再也炙热不起来的心吧。

      李淙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想这些作甚,还是早些回去照料家中那位才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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