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绛罗裙非酥手》方准一斛砂

1、花如有泪自飘零（一）

　　花满月进宫已有三年，却无论如何也见不到当今圣上。时间长了，念想也就随之淡了，安安静静地在秋梧院当个小小宫女，无人问津。
　　据说秋梧院曾荣耀一时，是皇帝昔年最爱去的地方之一。因此处曾住有一位宠妃，容貌舞姿皆是上乘，尘世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那般的可人儿来。可惜天妒红颜，只过了数月，佳人便香消玉殒。皇帝悲恸之下，怕是睹物生情，再也不肯踏进秋梧院半步。与此同时另一位擅歌的妃子却得以独揽君怀。她本与秋梧妃子平分秋色，自秋梧妃薨后，此女宠冠后宫，历久不衰，成为众多宫娥妃嫔仰望却遥不可攀的梦想。
　　秋梧院如今早已无人修葺，残破不堪，昔日胜景俱付烟云。花满月初来之时正是秋梧妃子薨后半年，那时尚还奴仆满园，都道圣上如此宠爱秋梧妃子，怎无怀念佳人之时，因此都兢兢业业地拾掇秋梧院，唯恐稍有不慎触怒龙颜，降下罪来。一面却另有好处，却是圣上若见着奴才们都如此忠于旧主，一时感慨获得赏识，得以高升也未可知。哪知皇帝却久无动静，就如秋梧院从未住过那般绝代佳人一般，再无涉足。几番打探方知，圣上如今独宠那擅歌的妃子，夜夜宿在洗桐宫，哪里还记得什么秋梧院？终归君心难测，奴才们不敢妄自揣度，总盼着有朝一日皇帝重游故地，又或者心里暗盼歌妃失宠，能叫皇帝念起昔日佳人。如此一年又过，歌妃地位一如磐石，人人都道圣上恐怕再也不会踏足秋梧院了，这里却实在成了冷宫之所。心有不甘者，便以俸钱贿赂总管，请调别处。那内监总管也是个好说话的，银子收到手软，办事也利落，凡是出了钱的，都各有安置，那些奴才们感激涕零，唯恐在此冷宫了终老到死；内监更是拢络了一批可役之人，算是皆大欢喜。
　　到得最后，偌大的秋梧院里竟只剩下三名宫女，一名太监。
　　花满月出生贫寒人家，为人至孝，每月所得月俸多转与宫外亲人，自己过得甚是节俭，自然也不会行贿赂之事。但她生性乐观，虽守冷宫，也乐得冷清安逸。与她同住的两名宫女，一位同样是无钱打点，一位却甚是痴顽，始终坚信圣上总有一日会再度踏足秋梧院，届时获得赏识也未可知。那名太监却是个不足十二岁的童子，容貌清秀，却是有些痴傻，不甚讨喜，即便存有银钱却无人引荐别处，惟有滞留秋梧院。四人之中，花满月年纪稍长，颇有主见，余三人却也乖巧，俱听她调度。
　　花满月心想，皇帝如此寡情，不见也罢，但求熬到了年岁，可以顺利放出宫去，同家人一起平安过日。
　　如此一天天过去，便入了秋。深秋天气临寒，日日落叶满地。这日花满月起得早，正在打扫院落，满院的梧桐叶飘飘荡荡被扫到一边，露出深灰铮亮的石板。这时宫女金鲤也已起床，起了个懒腰，指着石板突发奇想：“花姐，梧桐院的石板用得与别处不同，别处都是小块小块的垒砌，这边却用整块大石，怕是有什么玄机也未可知。”
　　花满月专注脚下，将落叶扫作一堆，用脚踏了踏石板，方挺直身子笑道：“哦？如你所说是真，或许是有宝藏于此，却不知有无福分得到。”
　　金鲤一拍手：“无聊得很，姐姐何必打扫落叶，今日除尽，明日复落，却是要扫到什么时候。不如好好玩一玩。”清脆嗓音转而一叠声唤道：“小炉子，小炉子！起来了没？快些过来。”
　　听得一个稚嫩的声音轻微地应了一声，过得好一会，房门开启，小太监探出头来张望一番，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一边揉着眼睛道：“金姐唤我？”
　　金鲤一拍他的脑袋，怒道：“都几时了还在睡！你看花姐，每日都起得大早，你若多学学花姐，也不会这般蠢笨了。”
　　小炉子愣愣地道：“金姐说的是。”看着金鲤气鼓鼓的脸颊，搔了搔头，又道：“花姐也要学，金姐也要学。”
　　就听另一人打趣道：“你若是学了金鲤，怕是会更加好吃懒做，可怎么行。”
　　金鲤被人说破，不由俏脸泛红，娇哼一声道：“梅婉！今日却是你起迟了，我却是没你惫懒。”
　　梅婉笑道：“怪我怪我，昨晚给你缝补衣裳时睡得晚了，有些渴睡。好在衣裳已经补好，不细看便看不出补痕，你今日便可穿着。”
　　金鲤立刻回头，双目湛湛明亮如星，一把握住梅婉的手：“我就知道梅姐姐对我最好了！”
　　梅婉摊开手，揶揄道：“这会便晓得喊姐姐了？”
　　金鲤扭捏：“花姐，你看她……”
　　花满月扑哧笑出声来，又想起了正事，对梅婉道：“日子越来越冷，可要仔细准备过冬之物。棉衣我已在备着了，你去看看柴房木炭还留有多少。”
　　梅婉没有走开，迟疑道：“昨日我便看了，剩余份额大约还可用两天。这几日我接连去司膳房领本月的例炭，那内监却推诿，说是如今宫内开销不够份数，要我下月再过去……”
　　金鲤一听，登时叫道：“岂有此理！上月我去领炭，他亦是这般说法！眼看就要入冬了，却扣着木炭欺瞒我们，这可不是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梅婉道：“可不是？就算是俸钱，也有两月没发了。”
　　花满月听罢，叹了口气：“看来内监欺负我们宫内无人，想要克扣钱粮。眼看木炭就要用完，若无取火之物，怕是整个冬天，都熬不过了。”
　　金鲤顿时伤心起来：“我可不想死在这里！花姐，如今要怎么办啊？”
　　花满月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我们都不想死。只是还未走到那一步，总还有转机。如今看来……少不得要钱财打点了。”
　　小炉子浑没意识到危机已至，笑嘻嘻地插话道：“金姐，你叫我来，是要玩什么来着？”
　　金鲤怒气冲天，跺脚道：“玩，玩你个头！如今我们就要被玩死了！”
　　小炉子诺诺道：“那……金姐说怎么办？”
　　金鲤颓然道：“看来我们积攒的钱终归要守不住了。若是……”她突然揪住小炉子，恶狠狠道：“你从今天开始，就开始挖这地下的石板！指不准哪块石板下，就埋着金子银子！你给我死命挖，不挖出东西来，绝不许停。”
　　梅婉赶忙劝道：“毕竟是宫里，耳目众多，虽然秋梧院破败，但终归是皇宫内院，怎能肆意挖掘。”
　　金鲤撇嘴：“冷宫何曾有人关注？倒不如试试，反正死马当做活马医，万一真挖出什么好东西来了呢？”
　　花满月道：“我们先试着凑些钱递与内监，看他是否接受。若肯，或许会分下些炭来。即使他不接受，我想我们还是有办法可以用的。”
　　金鲤和梅婉齐声问：“什么办法？”
　　花满月微微笑道：“梧桐院内林木众多，若是悄悄砍伐几棵，只要小心起见，想来一时半会也无人可察觉。待过了冬天，就说些许树木枯死，要求分些新树来植便是。何况……此刻满地落叶，亦可起些作用，用作取火之引。”
　　二人点头称是。

　　又作了些筹措，商议已定。午时梅婉拿了银钱去，黄昏才回，手中多了一捧竹篮。金鲤凑近看了，皱眉道：“这种黑炭气味呛人得很，燃烧又快，向来是分给苦役司的。”
　　梅婉无奈道：“正是无人用，才分给我们呢。勉强用着吧。”
　　小炉子听从金鲤撺掇，回头拿了铁铲，跑到一处挖掘起来。只听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挖掘声响个不停，惹得金鲤频频咒骂，唯恐声响招来了人，惹出麻烦。一想却是自己指使的，又担心累着小炉子，便端了饭菜去让小炉子歇一歇。好在秋梧院人少，平日吃的也不多，粮食已备够，足以渡冬。
　　花满月正在屋内缝制夹袄，就听小炉子惊呼一声，有东西哐当落地，紧接着金鲤一迭声地喊起来，声音透着惊奇：“啊呀！这是什么？”
　　花满月赶紧起身循声而去，此时天尚未黑透，只见小炉子捧着手指，指尖隐约有血迹，一脸呆滞模样，似乎也未觉疼痛。金鲤见她赶来，忙指向地面：“花姐你瞧！小炉子居然真挖出来个东西！莫不是什么宝贝？”
　　花满月见地上那物颜色灰暗，约手掌大小，隐隐发出幽绿光泽，外形也甚奇怪，看去似是个铜质器具，外部却布满密密麻麻的细小尖刺。正想拾起细看，金鲤急道：“小炉子被伤了手指，花姐可要仔细些。”
　　花满月道：“你去找些伤药来，给小炉子包扎下，梅婉呢？怎么不见她人？”
　　小炉子咳嗽一声，仿佛恢复了神智，不待金鲤答话，接道：“先前梅姐姐说身体不适，去找医官拿药，此刻还未回来呢。”
　　金鲤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摸摸他的脑门，念咕道：“这小子……莫非开窍了？从未见他反应如此之快。”
　　小炉子却哇地一声哭起来：“金姐，快去拿药来，瞧我的血可是流个不停呢！疼死啦！”
　　金鲤啐道：“流点血方长得了教训，叫你莽撞！正要夸你长大了，哪知还是个孩子。我这便去拿药！你忍着点！”转身提裙而去。
　　天色愈暗，花满月找了树枝将器物勾起，与小炉子一同拿回屋内。灯光下仔细打量，却真是个奇特的长颈铜壶，惟有壶颈处光滑，壶身却满是绿莹莹的尖刺。花满月尝试将铜壶拿在手里，不让刺扎着手，左右看了一番，见壶身朝上有一道细缝，心中忽然一动，将壶颈一拧。只听喀喇一声响，壶身立刻变化，先前密密的小刺尽数收拢，眨眼间铜绿褪尽，壶身竟然泛起一片鲜亮铜质光泽，看去与寻常壶器无异。
　　花满月将酒壶提在手里拈了拈，发觉不甚重，犹豫着要不要打开看看。金鲤给小炉子处理好伤口，也凑过来打量，道：“这壶看起来不像是宫里的东西，是水壶么？看来被埋在地下很久了，花姐你瞧瞧值不值钱？”
　　花满月道：“值不值钱倒不用说，宫人大抵只识金银细软翡翠珠玉，就算值钱，也不知该向谁送去？”
　　金鲤闷闷不乐，道：“好不容易挖出这么个东西，却不合用。明日起再让小炉子继续挖，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好物事。”
　　花满月瞥了一眼金鲤，肃容道：“小炉子手指受伤，还是让他先休息吧。若你愿意，不如明日由你继续。”
　　金鲤当然不愿意，苦着脸道：“我这细皮嫩肉的，保养不易，还是改日继续吧……咱们可只有小炉子这一个苦力呢。”
　　花满月摇了摇头，仍是低头细看手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