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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三夜 群鸦盛宴 ...


  •   溺者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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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媚的阳光倾斜照射,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前形成一条笔直耀眼的走道。殿外殿内一样的光影憧憧。
      一名身着纯白卡拉西里斯,肩披落地亚麻披肩,头戴肉红玉髓金冠,腰束黄金玛瑙腰带,胸佩祖母绿天青石项饰的盛装少女徐徐步进宴厅大门。两边严肃的守卫不约而同用余光留心追随。
      甫一进门,接待的女官便将她带至安排好的位置。尾随的传令官在她跟侧留下两句话便返身离开,消失在了门口。
      晓蓠在镀上金箔的上好乌木长形矮桌前落座,右手边还有一个座位,它的主人尚有好一段时间才会坐在这里。
      她环顾身置的宴厅,除了井然布置的王宫侍者,已到场的宾客寥寥无几。其中一对气质清贵的男女抓住了她一扫而过的视线,晓蓠装作不经意地打量,这两人男的丰神俊朗,女的姣好文静,皆是米色长袍加身。似是觉察到外来的目光,男人准确无误朝这边看了过来。
      被发现了,晓蓠心下一惊后径自好笑。她也不扭捏,朝对方颔了颔首致意,这时他身旁的女子转过头循着同伴的注目投来了视线,再询问地看向男人。晓蓠好奇,并未出于礼貌撤离注视。二人相互交谈了一会,似达成一致般向她走来。意外的发展,晓蓠理了理裙摆,落落大方地站了起身。
      “你好。”妙龄女性贝齿轻启,笑容明澈。
      “你们好。”晓蓠微笑回以问候。
      “初次见面。有幸在这里相聚,趁着宴席未开,我们擅自前来打搅,不知是否让小姐感到冒昧?”
      晓蓠张了张嘴,还没回答,对面男人平静带笑地插话道:“你别用祈祷念咒的腔调说话,吓到这位小姐了。”年轻女子掩嘴闷笑,男人正视晓蓠,威严的气势却丝毫不觉压迫,“其实是我们也有些无聊,见您一人寻视着什么,便想过来攀谈一下。”
      去掉文绉绉的说辞,晓蓠顿感轻松了许多。“攀谈不敢当。我是晓蓠,请问二位如何称呼?”
      “这位是托特霍特普,”文静女性仿佛从俏皮状态恢复过来,抬手示意身前的男性,随后指向自己,“你叫我妮菲塔拉就好。”
      晓蓠点头表示记住。她知道能出席这场庆宴的宾客不是普通的权贵,眼前两人的身份之高可想而知,只是对他们方才话中的内容微觉不解。
      “也许冒犯,但现在应该还没下朝,二位不需到王的殿前朝议吗?”
      经过一轮对话晓蓠才知道,原来他们是神官团中的成员,今天因为是例行祭祀的日子,他们被特许不必上朝,这是埃及光复统一后的约定俗成。
      “可不是还有维西尔带领的祭司吗?”
      两人对看了一眼。托特霍特普耐心解释:“阿伊大人统管的祭司团只有在传统节日中才会出面,担当祈福的角色,例如奥皮特节和西得节,其余的祈祷仪式都由我们神官团轮流主持。”
      “况且僧侣组成的祭司团更趋于灵性修炼,一般只在各自的祭司院修行,极少与外界接触。”妮菲塔拉补充道。
      “但我听说即使在特帕王把王都迁至底比斯后的一段很长时间,祭司露面的场合还是很多的。这又如何解释?”
      托特霍特普笑了笑,“因为神官团是在上下埃及重新统一后才正式形成的。”
      晓蓠听懂了。这和法老用上下大臣,即众所周知的两位副席维西尔,分割约束首席宰相的权力是一个道理。从一开始祭司团成型,法老们的确将其归于维西尔管理,那时候的祭司是宗教与行政性质兼备,对不少国是事无巨细他们都可干涉,加上维西尔原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样一来某一个人相当于手握大权,法老因而产生危机感或者在做与维西尔利益相悖的决定时受到掣肘不足为奇,骄傲自负的统治者自然容不得有谁能和自己分庭抗礼,于是各种分权名目应运而生。而最初的神官正是自祭司团分裂出来,或能干或颇具威望的祭司。此后埃及王朝的祭司专司宗教仪式,神官则主管行政领域,最大限度避免权力失衡。
      “晓蓠小姐是不是跟随图特将军参与了此次的北征?”
      思绪被拉回,晓蓠望着托特霍特普的眼睛莞尔应道:“没错。”
      “伊菲玛特神官曾和我们谈起晓蓠小姐你。今天总算得以一见。”
      她心下微疑,面上依旧笑开:“噢是吗。可不可以问都说了我什么?”
      男人从容打量着少女,眼中夹杂揶揄的笑意,“菲玛说你是个奇女子,更有意思的是唯独晓蓠小姐被不近女色的图特将军带回了府第,并获允许随军出征。”
      妮菲塔拉听到这个话题素淡的表情现出兴致拂起的涟漪。“归来途上晓蓠小姐还从海面救下落水者,这段时间整个王城对您的流传事迹讨论得沸沸扬扬。”
      晓蓠从未料想会出现这种事情,不觉一愣。
      渐渐在随意的闲谈中放松下来,她和他们也就愈发聊得开,说壮阔的米吉多城,说大绿海的狂暴风浪,三人笑语声不断,相谈甚欢。其间,空旷的大厅因陆续进场就坐的宾客喧闹起来。
      此时装扮华贵的中年男性领着一位神态严谨而端庄的女子靠了过来。“两位大人和哪位千金谈得如此欢快啊?”二人向托特霍特普简单颔首问候,妮菲塔拉既而回以男性一礼,然后他的注意力挪到了跟前麦色肌肤却被妆点如启明星辰的少女身上,惊道:“这不是图特大人府上的贵客晓蓠小姐吗?”随即又恍然大悟一般,“哎呀瞧我这记性!晓蓠小姐在北征中表现出色所以也受召进宫,成为今日庆宴的宾客。”
      晓蓠勉力维持得体有礼的笑容。“二位贵安。”
      托特霍特普看出了她的窘迫,开口打破尴尬的氛围:“晓蓠小姐,这是财政院的首席财务官玛雅大人,他身后是王国总计量师蕾迦小姐。”
      她认真点头:“久仰。”见对方挂在面上不变的微笑,晓蓠松了口气,往神官投去感激的眼神。
      他们又接着谈了一会,直到越来越多的大臣到场落座,才回到各自的座位。侍女端着精致的器皿逐一上桌,装有新鲜水果拼盘的黄金盘子,盛着醇香葡萄酒的黄金酒器,以及金灿灿的硕大汤匙。晓蓠感慨地盯着眼皮下的黄金餐具,抬头望见邻桌和附近有众多陌生的脸孔,认识或相熟的屈指可数,就在此时姗姗来迟的帕拉米苏走进了她的眼帘,即便晚到,伟岸挺拔的身躯仍驱着从容的步伐,潇洒落入备好的贵座上。毫无预兆移过总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目光,帕拉米苏与正对面的她四目相交,不羁脱缰的一刹那,阿瓦利斯那狼狈的一幕涌现脑海,晓蓠点头一笑后不自然地别过了脸。
      不久,随着侍女全部退场,宾客在乌木桌前正襟危坐就位,王宫总管饱含崇敬之意的朗声传告响彻宫殿。

      奏乐四起。
      面戴假面的年轻国王在众人目光下拄着金色拐杖,走过用亚麻和金丝线编织而成的长长地毯,美艳的王后安卡珊娜蒙紧随其后,接着是侍奉在旁的女官们。
      图特呢?晓蓠第一次参加埃及王朝这样隆重的场合,以往什么大事都有图特陪伴,此时他却尚未出现,她又不能失态给图特添麻烦,桌下紧握的双手已不觉汗湿。纷乱中,晓蓠强迫自己把心思集中在其他事物上。
      王宫总管清晰地一一念着贵重宾客的职衔和名称,在座的其他人无不安静听着,包括被称作“人间之神”的国王。
      她侧头端详端坐王座的少年法老。涅甫赫珀鲁拉王?图坦卡蒙。鹰与眼镜蛇同在的黄金王冠佩戴在蓝黄相间的那美斯头巾上面,洁白面具就像雪花石粉末涂在五官上一般紧凑贴合,各式配以宝石黄金匠心雕刻锻造的项圈胸饰手镯腰带浑然一体地镶嵌于身,桌下双足踏着款式简约的黄金凉鞋。
      然而他的身上总缺了点什么,非要描述的话,大抵是那份王者特有的气势。
      兴许她太妄断了,毕竟这么近距离观察尚属首次,况且不是什么东西都能一眼看出来。
      她思绪神游的当口,有清朗的嗓音传来,第一级台阶上的男人再次响起他极具穿透力的男中音。恍然回神,门后似有股依稀肃杀的气息靠近。
      明亮的日照落在繁复精美的亚麻地毯上粼粼发光,一个熟悉的身影逆光步进富丽奢华的宴厅,白色头巾下是无可比拟的俊美面容,及腹的多彩项链沿着三排金属项圈垂吊在遮藏坚实胸膛的亚麻褶衫前,还有不曾见过的坠式流苏耳环霸道地占据往日几不可见的耳洞。就这样,她的目光不可自已地追随着那个人,看着他在自己视野里变得越来越无法忽视。而他始终目不斜视,笔直注视着前方,在众目下对着他的王单膝跪地。
      “图特将军,日前爱卿率领我朝军队北伐归来,虽没有将赫梯之军彻底逐出迦南之地,然此番远征不啻振兴凯姆特威名于西亚诸国,接连浴血交战震慑觊觎我朝领土之辈,功不可没。现吾授封你中军统帅之衔,赏田地一千,奴隶三百,亚麻八十,黄金一万;麾下军官各升一级,赏奴隶十,黄金一百;士兵赏啤酒十罐,黄金二十。”
      尽管来到埃及已有不少日子,晓蓠仍忍不住目瞪口呆。图特谢恩过后往这边入席,她忙拿起角落的葡萄酒喝了一口。
      心中感叹过某人的威风出场,晓蓠开始疑惑是否独有他这位顶着北征主帅名号的将军获得殿前封赏之际,对面的帕拉米苏应王宫总管点名起立出列。尔后是类似的褒扬说辞,相差无几的封赏。晓蓠由衷为他感到高兴。
      庆宴前奏以宾客举杯致敬立功归来的二位将军,祝愿凯姆特王朝永盛不衰宣告结束,至此真正开席。
      宫廷乐师再度奏起欢愉乐声,各色传统乐器有节奏地响着,披着一袭轻纱的舞娘们带着甜香的脂粉味转动着曼妙身姿鱼贯而入,上身春光若隐若现,比不挂一丝的裸露更撩动雄性视觉。侍女接踵而至呈上丰富菜肴,涂了蜂蜜的面包、开胃的椰枣干、砍成碎块细件的烤全牛、干瘪的烤鹅、焦黑的烤鱼、杂菜浓汤,琳琅满目色香诱人。
      “这里是杰拉尔丁他们两天的伙食了。绝对会吃剩很多的。”如果没有打包带走的先例,但愿至少不会全数倒掉,否则白白浪费这么多食物她会有沉重的罪恶感。
      图特听到她犯愁似的自言自语,喝汤的动作顿了一顿。但仅仅一瞬。他不意外会这样,接下来她要提出惊世骇俗的恳求他也将见怪不怪。
      “说起来你们这些军队将领,是不是每次征战回来都会得到丰厚的奖赏?”她岔开注意,转向一直埋首用餐的年少将军。
      结了碗中的汤,图特并未应声看同桌的少女,淡淡道:“视结果而定。总不可能败北而逃也换得封赏。”
      晓蓠大胆地想,虽然当时两军较量未有真正分出胜负,若非把战场砸得满地窟窿的陨石雨,他们不是没有进一步进军的可能,只是就最终的事实而言,他们却是有仓皇撤离的嫌疑,这样统帅的将领和他们的部下依然获得了荣誉,但按照图特的说法又有矛盾的地方,该不会是随军的书记官没有把实情完全报上,抑或在法老看来,这次北征确实有可取之处,过不抵功?
      对比周围热闹的宴席气氛欢声笑语,他们这一小桌明显有些违和的冷寂,偶有不知情的看戏或略带戏谑的视线从前面滑过。晓蓠只装看不懂,她了解图特,纵伴有声色乐舞,可自己的王在场的场合,原就寡言的他只会将静如处子演绎得愈加淋漓尽致。

      忽然奏乐声转低,御座上的图坦卡蒙放下了勺子,王宫总管念出一连串她不陌生的名字。只不过最后蹦出的复合音却让晓蓠生生呆住了。
      直到华萨斯、赫娜、迈锡尼使团其余三人以及那人依次经过面前,按礼节向涅甫赫珀鲁拉王行礼问安后到空位上落座,乐声舞蹈重新盛放,她才无法自控地寻找身着亚麻长衣,束以石青腰带,外披水蓝衣袍的白皙男子,无论是邻座的亚该亚人还是身为主人的凯姆特人,他都显得过份的与众不同。而他似乎一早知晓她会看自己一样,不同以往的深沉眼神恍若诉说,他终于等到了她的回眸。
      她按捺失措的心情收回视线。撇开脑中兜转打结的杂乱问题,身置这种场面对方的名声方为至上。
      “来自赫梯的尊贵使节,自贵国使节团归去独留你一人于此已过去数月。现两国战事停息,吾将派卫兵护送你安全回赫梯境内。如使节没有异议,不日即可启程。”
      被点名的赫梯男子恭敬起立,朝着图坦卡蒙欠身一礼:“感谢陛下!您的周全好意帕苏伊心领了,请恕本使有未完之事尚需多作逗留叨扰。”
      好意被驳多少有损颜面,但图坦卡蒙并未深究,只任由其自行安排,他的王宫会提供最好的照顾。晓蓠暗自放下了心,所幸这位法老似对琐碎细节不甚在意。回过神她发现自己的大碗装了满满的食物,侧头一瞥图特优雅地啜饮着杯中的深红液体。抿嘴一笑,她抓起金勺子对付这碗足以把她肚皮撑圆的可口佳肴。
      等众人都吃得差不多,好一部份的心思集中到化着浓妆艳容的舞娘上面,其他对此兴致缺缺的则相互交谈闲聊,华萨斯突然站了起来躬身禀告有事相求,惹得所有宾客纷纷投以注视。记得在罗塞塔港口下船当天,图特就对她说过,把迈锡尼的使节带至凯姆特,无疑自找麻烦,虽说即使无视将他们一行留在大绿海的就近海港城市,依他们的经历这个麻烦早晚还是会缠上来。那时留意到这一行人,尤其是领队的王子公主面上坚毅的神情,晓蓠也深谙事态极可能朝向大麻烦的方向发展。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而今日的庆宴之所以如此大型豪华,除开为了犒赏无恙归来震慑西亚有功的军队将领,还结合了接待来使设宴洗尘的用意。可是帕苏伊呢?自奥皮特节以后他逗留底比斯乃至到现在仍不离开的原因是什么,纵然他完成任务回到久别的故土,迎接他的未来又是好是坏。晓蓠止不住地忧心。
      另一方面,华萨斯尚在娓娓表述他们几人的身份和来意。
      “我等诚恐,不远横跨大绿海冒昧踏上贵国圣土拜访,切望陛下慎重考虑我王之请求,与我王朝定盟约共御外敌!”
      饶是不精于外交谋略,王座上的少年却不难辨出这番相求背后牵涉着纵横交错的巨大利弊。他扬了扬下巴,面具下的双眸冷静扫过分列两边的筵席,“迈锡尼国王的恳请诸位爱卿有何想法?”
      话音一落,乐意一表己见的大臣不在少数,细小声音的讨论逐渐演变成唇枪舌战,经过汇聚叠加殿内顿时变得哄闹,若有若无地掩盖了空乏索然的乐舞和四角不息的喷泉流水声。意见归纳起来无非分为赞成与中立两方,所谓中立在招待外使的场面也不过是委婉的反对,而最终起身发表的往往是颇受器重的几位。
      晓蓠低垂着眼凝神倾听。站起来分析的内容基本契合图特面见赫娜二人时所说的,故决定权到底是掌握在少年法老手里。当然,她明了本质上是维西尔这个级别的重臣说了算,毕竟每项选择都有相应的风险。念及此,晓蓠抬起了眸,两边靠前的座位还有三两空缺,那位“神之父”今天怎么没出席?
      图坦卡蒙眉梢一划,正好迎上一道沉静的目光。
      “军政院众位将领又怎样看?不妨发表一下你们的高见。”他挪过视线,落在另一边的英气男子头上,“帕拉米苏将军,你来说说。”
      外交以军事为盾,让那些指挥官发话不失明智。晓蓠深思的目光在这位最高统治者上不着痕迹地游走。
      闻声站起的帕拉米苏却掷下了一句:“我贵两朝虽素有航贸往来,只是鄙人愚见,远水终救不了近火。”
      全场噤声。
      法老也有些错愕,帕拉米苏尽管行事自我,但明目张胆反对结盟的话他必然知道此时说不得。
      更出乎晓蓠预料的是,一直沉默静观的图特霍然站了起来,冷然威仪的声音令人不敢违逆。他面朝赫娜与华萨斯:“两位殿下,如若你们认为帕拉米苏将军的直言有损了贵国尊严,还望包容。”而后向少年法老:“陛下,今日庆宴意在共聚我朝与别国来使融洽相谈,然王子殿下提出的结盟一事在此探讨委实不当。”
      图坦卡蒙沉吟片刻,这时托特霍特普也起了身。
      “图特将军所言极是。臣下提议,还是将相关事宜延后商议。不知陛下和各位迈锡尼的使节认为如何?”
      法老看了看座下的纷繁表情,颔首应道:“既然如此,就按大神官的提议吧。”转过头,各种微妙的神情映入瞳孔,他也微妙地蹙起了眉,只是没人看到:“爱琴海的尊贵来客稍安勿躁。兹事体大,吾允诺宴后将再聚详谈,给出一个合理的结果。”
      言至于此,不必再说。
      她睨了图特一眼,又望了望已经重新坐下的异色瞳男人和大神官托特霍特普,蓦然觉得自己过去的世界和他们的真的是云泥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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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违的风呀。”快意的清凉在五指间流窜而过,放眼故土城墙的恢宏由远而近,临冬时节不复炙热但光耀依旧的阳光慷慨遍撒大地,以至无垠苍穹下傲立苍翠河谷的底比斯的辉煌无论何时赏观都不是望而莫及的海市蜃楼。为首者脸上的皱纹在视野中慢慢清晰。“久违的熟人。”
      利索下了马,带着坐骑上前。
      “你还是不喜欢坐篷车。”迎接的人笑吟吟地看着这个健壮魁梧的男人。
      “还有抬轿。”他瞧了眼在一旁等待的奴隶和被围在中间的檀木轿。“马背不是更踏实吗?不过像您这样的大人物貌似都嫌它颠簸。”面带调侃笑意回过头。
      包着豹皮衣袍的老人挑了挑眉:“为什么不解释为能站到你这个位置的农民万里挑一?”
      他爽朗笑道:“罢了。我自认说不过被誉为‘神之父’的阿伊大人您。”
      老人也付之一笑,点点头,“欢迎回来,大将军霍伦赫布。”
      迎接队伍浩浩荡荡掉头,往王宫路上引来民众围观,夹道欢呼喝彩。紧随霍伦赫布的除了他的亲卫队,便是河谷欢宴节隔□□堂上请缨驱逐叛军的古实总督胡依。
      途中,霍伦赫布注意到有人在阿伊耳边嘀咕了什么,阿伊的眉头便沉了下去。他的好奇心转瞬即逝。在他的印象中,倒是记得那名少年率领的远征军好像比他早几天回到底比斯,还带来了在大绿海另一端的使节。
      眼角的余光瞟向斜后方的瘦小男人,从第一瀑布和第二瀑布之间转了半年,黝黑的胡依一眼望过去比他的远房妹夫还老上几岁,尽管在霍伦赫布看来,要在焦炭上找皱褶也是件费劲的事。而且这次之所以要耗费人力物力逆圣河而上镇压造反的古实部落,归根结底不是这个统管者办事不力的缘故就是其别有用心,不管哪一条既然他都出来了,用两个月成功剿杀乱军后,干脆按图索骥连部队带生擒五花大绑的阿波拉拉酋长亲临其他四个部落的周边巡视一番,并亲切建议作为总督的胡依造访各自的酋长,他则在外围扎营休息放任自己的士兵捕鱼狩猎自给自足,一般过个三五天就撤营向下一个部落的栖息地出发。
      霍伦赫布不屑于耍这些小手段,也许跟他的出身有关,但适当的暗示警告总是可以防止短时间内再出什么乱子。他不喜欢纷争和杀戮,可是担负在他肩上的职责使他有义务保卫王的领土,哪怕是叫他眼不眨一下地杀人他也必须照做。
      底比斯就像一座宫殿,高大优美的圆形廊柱星罗棋布,上面满满地刻着象形文字和埃及人方方面面的日常场景,一幢接一幢连成宫殿之门,数不清的圣物雕像和宏伟建筑分散其间。或者该说,底比斯本身就是一座宫殿,众神眷顾的宫殿。
      穿过重重宫门,阿伊领着队伍朝法老所在的宫殿面圣。
      涌潮般响起的传告声毫无自觉地搅乱了筵席间一派融乐的气氛。当投射在门边的枯朽身影越来越近,晓蓠唯一的感触是白天不要惦念不想见的人。一旁,窈窕的侍女捧着陶罐满了酒杯离开,俊美少年依然自顾自地享用酸涩微甘的红酒。
      阿伊等几人以外的队伍全部停在殿门百步开外。恭敬参见过后,法老一一问候了镇压归来的霍伦赫布和胡依,两人感恩谢礼完毕随阿伊一同入席。
      舞蹈表演恰巧从埃及传统的性感群舞换到巴比伦宫廷的长丝带古典舞,又是一轮举杯祝酒。正当众人以为平息了中间小插曲的午宴会这样欢乐和平持续到结束之际,不鸣则已的声音如惊雷落地。

      “陛下,臣据闻图特将军和帕拉米苏将军刚受封荣誉和丰厚的奖赏,以表彰他们此次出征北叙利亚。”
      法老眼角一跳,对阿伊平铺直述的问题不置可否。“维西尔是有什么异议吗?”
      “臣不敢。”声音毕恭毕敬。王座上的少年没有作声,示意他接着说。“臣只是觉得,依随北征军的书记官回来递上的纪录,此次出征并没有获得任何意义上的胜利,既没有击杀敌军的统帅或重要将领,也不曾将他们逐出叙利亚夺得该地区的统治权,在撤离最后的战线时更折损了一定数量的士兵,然而陛下却还是对统领的指挥官和其梅沙进行了授封。”顿了顿,眉梢掠过对面视野所及的位置,“反观半年来在上埃及边境立下擒获古实乱党功绩,又巡察造访了其余部落的霍伦赫布将军以及胡依总督,为何老臣却看不见陛下有对他们予以授封的迹象?”
      居然还是被提出来了。晓蓠睇了眼帕拉米苏和图特,两人简直到了旁若无人的境界,前者一边刨水果一边吃椰枣干,后者把玩着硕大的汤匙。
      最后晓蓠不着痕迹睇向有被轻视嫌疑的法老陛下,这时他身边的王后意外地和她有一瞬的目光交汇。只听面具下传来图坦卡蒙的轻笑:“依维西尔之见,吾是疏忽了两位大人的封赏,立时授封方是明君之举?”
      阿伊异常诚恐的声音格外坚定:“臣斗胆,恳请王予以相应封赏,并如再需派军出征西亚则先行考虑任霍伦赫布将军为主帅,其手下精战骁勇的士兵必能带给凯姆特荣耀和彻底的胜利。”
      法老觉默。
      “阿伊大人这样说可就不对了。凯姆特军中的士兵有哪个不是英勇善战?还是说神之父对其他将领训练士兵的方法不满意,有自己精辟的见解?如果是的话,还请维西尔不吝教导,我想在座的指挥官们都是愿意洗耳恭听的。”
      晓蓠侧眼一看,同样气质上乘却略显轻佻的年轻男人。然后她发现图特不知什么时候起定神望着他。敢对首席宰相冷言相驳的,能引起这名冰雕少年将军的兴致也不足为奇。
      图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眉间却显现出一派冷硬,有瘆人的寒意在眼底肆流。
      伊菲玛特蓦地抬起头,便觉察到不远处散发出的一股危险气息。沿着视线,可想而知是乌瑟蒙斯动怒说了多余的话惹得那个人不悦,即便身为上大臣,在错误的场合锋芒太露反而会惹祸上身。伊菲玛特思索了下,暗暗给关注周围情况的彭丘递了个眼神,随后在脑海唤了颇有隔岸观火态势的大神官两声。
      “乌瑟蒙斯大人请别曲解老夫的意思。老夫不过是认为,立小功者可以获得封赏,立大功者却什么嘉奖也没得到,这如何体现陛下的英明,如何鼓励其他有能力有智谋的将领干一番大业。”阿伊不急不躁地回应,末了端起酒杯呷了一口。
      乌瑟蒙斯微微一笑,阿伊是明摆着贬低北征的价值,抬高镇压军的形象,偏袒得如此露骨可谓居心叵测,他是不是该请教请教这个老家伙功绩大小如何界定。偏偏他欲继续一针见血,却不用去看便感知到有道杀人于无形的凛冽目光笼罩着自己,迫使他嘴皮一动再动硬是哼不了声。
      “阿伊大人言之甚是。只是在臣印象之中,陛下由始至终都不曾提过或证实不会授予大将军和古实总督封赏,未知神之父可在着急什么?陛下自有主意,阿伊大人那般质问陛下,纵使被奉为‘神之父’,有些界线终是要恪守不得逾越的,维西尔是不是一时糊涂忘了。再者,不久前乃是您亲自迎接的两位大人,他们戎装带甲满身风尘,相较休整了三天盛装出席今日庆宴的图特将军他们,着实说得上仪容有些失礼,不适宜在殿前受封。”他稍作停顿,话锋一转,“适才维西尔说到乌瑟蒙斯大人曲解了您的意思,然而在臣听来,确实有歧义引人误解之处。和其他大臣一样,臣深知身为三朝元老的阿伊大人可以把话说得让阿蒙神的圣物绕地三圈,叫贝斯特女神的宠眷跳上摇摇欲坠的树枝,更能哄得索贝克神的化身载孩童渡过圣河。阿伊大人若把那番话说出去,怕是王城的城民要笑足一旬了。”
      场面顷刻间暗潮汹涌。眉间紧蹙的晓蓠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只是冷汗连连之余她在内心默默对这名山羊胡大叔竖起了拇指。和上大臣邻座而坐,他极可能是另一位副宰相。不过这样发展下去,迟早会让在座的两国来使看尽埃及王朝的笑话。
      忽而一声轻笑,宾客们的注意旋即被分散了过去。
      “真精彩!今日我们的外国使节可谓有幸,见识到朝议上亦难得一见的重臣辩论。”托特霍特普笑容可掬,目光从容流连瞅向自己表情复杂的众人,“不过图特将军早前已阐明此次庆宴的目的,所以是非难辨的争论点到即止就好。何况下大臣有一点说得不错。王自会安排,在此之前谁也没有资格妄断陛下偏颇与否。三位大人觉得呢?”讲最后那句话的时候,温和的视线掠过微微绷紧的唇线。
      而涉及在内的主要人物一个都不曾吭过一声。
      巴比伦舞蹈在几不可察的剑拔弩张中一晃到结束,过程落幕都得不到赞赏,卖力扭动腰肢旋转舞步的舞娘们仿佛就只是为了走过场。
      盯着舞蛇人箩筐中吐着红色信子冒出脑袋瓜的眼镜蛇王,晓蓠一边毛骨悚然,一边想上一个节目该再早些退场。趁着表演还没开始,晓蓠用内急作借口跟图特交代了声便悄然溜出了宴厅。

      “哈……”
      大大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可以的话她真希望出来后不用再进去,里面的空气总给她浑浊窒闷的感觉。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她闭眼养神了一会,张开眼时缓缓地转过了身。
      帕苏伊安静地伫立在她前面,神情恬淡。像是只存在于梦中的情景。
      晓蓠的眼捷一眨再眨,他依然站在那里。可是她终究说不出一个字来,明明有必须问的问题,明明有千言万语萦绕心头。
      “你好像,过得很好。”
      只一句话,她的眼已半湿。声音哽在了喉咙,她唯有点头。这时候眨眼,竟是为了不让对方见到自己难看的一面。
      下一秒,一串晶莹恬静躺在递出来的白皙手上。飞舞光尘中,熠熠发光。
      是芋螺串成的手链。
      晓蓠皱着眉,迷茫地看他,但还是下意识地接了过来。
      帕苏伊望进她的黑眸,如此靠近,他几乎看得见自己的倒影。“戴上这条手链来找我,我带你离开。”
      良久的静默。
      华美少女浅浅地笑了。

      **************************************

      庆宴安排了午宴和晚宴两场。午宴在午后结束,宾客各自散去,或在宫殿附近的花园游逛,或留在准备的别院稍事歇息。等到晚上,有家眷的可以派人接进来,期间女官和侍女忙碌着重新铺张宴厅场地。
      图特和晓蓠属于前者。埃及这个季节的阳光不多不少,晒在身上惬意舒服,加上前两天已补够了睡眠,没必要继续躲在房里。
      两人在池塘前一块干爽阴凉的地方停下休息。埃及王宫对比同地区其他的奢华场所,其中最大的区别之一就是有数量无法超越的莲花池。
      图特倚着粗壮的棕榈树干坐着,沿缓坡曲线可见少女将石子捡起到扔进池塘的每一个动作。从上午她出去后回到座位他便发现了她的情绪不对。不,应该说更早。是外国使节受召进殿的时候。他对那个红发男子有点记忆。他是在奥皮特节和赫梯的使节团一起进宫,之后却未随庆贺的队伍离开。
      定格在晓蓠侧影上的视线越发的锐利。
      少女终于忍受不住,“你想知道什么?”
      图特眉梢轻扬,脸上是一贯的淡定。每当他露出这种表情,晓蓠便知道他是在让自己自觉坦白一切。
      和他对视了半晌,她回过头,目光落在平静的水面。
      图特细细听晓蓠将她和帕苏伊之间从认识到逃离牢狱之灾,一路向南流亡的经历和盘托出,还有后来在奥皮特节上的一面之缘,以及今天始料未及的重逢。她略过了那串被无声收起的海螺手链,可是他不打算点破。
      “帕苏伊是我在赫梯的朋友。那时候他帮了我很多,但他现在却有可能因为我而留在这个刚和他祖国发生过战争的国家,而且还是在王宫里。”米坦尼王太子在哈图萨暴毙的阴影在晓蓠脑中一闪而过,她闭了闭眼睛。“我没办法明知他身处险境当中,却视若无睹。然而我在凯姆特,除了你的庇荫,什么都没有。”
      和煦日光像拥有生命的金色纺织线,漂浮偌大的池塘上交织相错,可惜依旧唤不醒沉睡在水底的睡莲。
      散步持续到天色转暗。
      两人并肩走在挑高的回廊下,忽然之间,图特冷不防用力拉过晓蓠,可还是听见她发出一声闷哼。查看她并没有受伤,图特转过身想要斥责看顾的奶妈,不意视野映进了一张和蔼慈祥的脸。
      “请两位恕罪。小姐您有没有哪里感到疼?”见晓蓠微笑表示无碍,她才转头看清了另外一个人是谁。一怔后,她立即躬身行礼:“贵安,图特将军。”
      图特眼睛在奶妈带着的三个小男孩面上转了一圈:“女官长这是要带三位小王子去宴厅?”
      她笑笑应是,又低下头吩咐小男孩:“快向将军大人请安。”
      晓蓠问图特:“他们是王子?那为什么不是我们请安?”
      回答她的却是别人。
      “因为他们是凯姆特大臣和古实公主的孩子,图特大人无需行礼。”
      是藩属王子不比我朝将军的含意吗?晓蓠觉得声音有几分耳熟,侧身一看,戴着面具的少年法老和已有七个月身孕的王后已经换了一套更华丽的服装相携缓缓步来,后面是尾巴一样的侍从跟护卫。刚刚应答她的是年轻的王后。
      “肤色不同是因为混血的关系啊。”她俯身凑近那个狠狠撞了她大腿一下的黝黑小孩,在他快被看得发毛前迅速退了回去。
      “他是祖。”女官长摸了摸乌木一样的男孩,再指着旁边安安静静的古铜色皮肤的孩子,“这两个是双胞胎。左边的叫希瓦,右边是赫亚。”
      给法老王后让路先行,三个大人三个小孩边走边聊,但渐渐地,晓蓠说得少了,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注意到,图特很少用这样敬爱柔和的口吻说话,此际却是在对着一名王宫的女官长表露出温柔的一面。她并不感到嫉妒,仅仅是有些新奇,有些怔然,还有说不出欣悦的触动,如此而已。
      火红绚烂的余晖燃烧着远处的天空。呆在宫殿外面的晓蓠便是在这种景色中,望见抱着怀中婴孩的斯忒丽款款而来。
      “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晓蓠惊喜地迎向她,“天呐,塞索斯貌似又长大了不少。”
      斯忒丽看她口中说着,目光则在搜寻着什么,不由笑道:“别看了,聂芙忒没来。不过她倒是跟来了底比斯。要是她知道晓蓠今天也在场,定会命令夫君让她进宫的。”
      晓蓠没纠结,只是请斯忒丽帮忙转达自己会找时间和她见上一面。然后两人融进前面变得熙攘的权贵家眷中,步入宫殿大门。
      晚宴比上午的规模大了不止一倍,更丰盛的美餐,更目不暇接的热烈舞蹈。
      晓蓠却初显疲态,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大概是太久没有接触这种场面,待的时间一长就打不起精神。唯独胡依在一场独舞落幕之际说要将这名舞姬赠给图特将军,使她陡然清醒了一阵,眯起眼面无表情在前两者间逡巡,余光瞥见身边的将军大人毫无反应直接冷场,让那妖娆女孩一直地等又是羞恼又是难堪。
      后来王后猝然不适需要回寝宫,法老虽然命令了祭司和巫师治疗祈祷并没一同离席,但紧张的脸色谁都看得出,于是座下的大臣一个个劝王赶去陪同安抚。最后年轻的国王陛下果断纳言而行,结果晚宴比预期提早了四刻钟结束。
      散了席,图特搂着晓蓠坐上孟斯贝尔一早在王宫外备好等候的篷车。漆黑中垂眸探视依偎在自己臂上的少女,分明困倦不已却仍睁着眼,不知道想着什么还是只是在走神。冷风因马的跑动不时从后面窜进篷车内,晓蓠无意识蹭向温暖的胸膛,不知不觉整个人像只章鱼似的巴着他的全身。
      图特脱下披风紧紧围在了两人身上。
      “蓠,菲玛过两天就把那名赫梯使节接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刚说完,便感到怀中的她轻微动了动,然后再无动静。不知过了多久,蒙蒙的低沉声音自他的胸腔传来。
      “谢谢。”
      他在微温的发上吻了吻,“很快就到,闭一下目吧。”

      人去楼空,屏退了服侍的一众女官,安卡珊娜蒙缓步出了寝室,仰望着无尽的灿烂星空。她伸手抚摸自己隆起的小腹,微微出神。
      少年法老就这样在不远处站了好一会,无声无息地看着那令他魂牵梦绕,此际却莫名落寞的背影。
      “吾的王后,你不该到外面来的。夜太凉,对养胎无益,尤其你刚刚孕吐得这般厉害,更要记得保暖。”本欲开口轻责她随意屏退女官,可他终是忍住了。抬手为她披上披肩,他转过头凝视她的侧脸。怀孕后安卡珊娜蒙的脸颊消瘦了些许,但是却神奇地日渐散发出母性的柔与美。
      “陛下你说,我腹中的孩子定能蒙凯姆特诸神福佑,顺利诞生吧?”
      他不觉一怔,庄重地点了点头。
      “一定是的。”
      “是啊,陛下是降临在凯姆特的神,您定会庇佑这个孩子。”
      喃喃的语声被拂过的风转瞬吹散。正想接续宽慰,镶嵌了零碎星光的黑眸却幽幽映入了少年眼中,他再看不见别的事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第二十三夜 群鸦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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