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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七十四章 雪桦犹似梦(一) ...

  •   “她还是不肯吃吗?”教主问道。

      日影恭恭敬敬地答道:“是的,属下将饭菜送去,她便如未看见似的,如何规劝,她也不说话。”

      教主眯起了眼,说道:“总有办法让她吃的。”语毕,向沉霖住的房间去了,日影随行。

      沉霖抬头望向窗外,天色微白。来到雪桦园已有两日了,一路奔波近两个月,她也忘了自己吃过什么,喝过什么,只是浑浑噩噩地,不知如何度过来了。梦中母后总是焦急地呼唤着她,却已经了无意义了,落于教主手中,还能如何呢?

      桌上是日影送来的早餐,照例丰盛如故,只是怎么看也不如渊做的好吃。无论看见什么,脑中皆幻化成了他的身影,他的音容笑貌,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还是这间房,还是这样的窗户,和窗户外满目的苍白。雪桦临风摇摆,晨光熹微。心情却早已不同了,不过是一年光景,物是人非事事休,无语亦无泪。

      那时他尚在,他尚在。她心中默念。想着那段在雪桦园里的日子,嬉闹玩耍,即便是假颜欢笑,也至少有片刻是欢愉的。只如今,再怎么勉强,她也扯不出一个笑容来了。

      还记得那日,渊照例扮作小二送饭来,她看着自己日益富态的身材,对他说道:“小二哥,以后无需送这么好的饭菜来了,送些糙米青菜即可,愈简陋愈好。”

      渊似是看怪物一般看着她,直嘀咕:“哪有人不爱山珍海味,爱白菜稀粥的……”

      她便解释道:“女儿家的吃这么多不好,大夫年事已高,考虑不这么周到。总之你按我说的做便是了,你可还有好处呢。”

      听了她的理由,渊立时笑开了,那张小二的脸上笑比花红,直说道:“姑娘,我这有个减肥秘方,正适合你。大家这么熟了,我算你一两银子便好,祖传秘方哦!”

      想着想着,她不禁笑了。他那张滑稽的脸,殷勤的语调,漫天要价的减肥秘方,实在与他本人的模样联系不上,这便是他乔装高明之处罢。

      后来呢?后来自己婉言拒绝了,他还时不时来推销一下,一副心不死的模样,似那狗皮膏药一般难缠。回想着当时光景,她边执着调羹,漫无目的地搅着热粥,竟不自觉地喝了几口。

      细数着他过往的难堪事,让她有种一切如昨的感觉。本已习惯有他在身旁,蓦然消失了,她便觉得心里缺了一块,隐隐作疼。

      正当此际,门外却忽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公主终于想清楚了?他不过是想利用你摆脱我而已,不值得你为他绝食。”她头也不抬便知是教主。

      她并不理会,只是兀自喝着粥,仿佛眼前之人不存在一般。自己的行为于对方看来是为情所困,为爱绝食。而她只是觉得没有胃口而已。

      以前她一直觉得绝食是一种极其愚蠢的行为,明知道无用,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只是有些事情不是知道既可了,即便知道渊已经死了,连尸首也看不见,深埋于冰渊谷底,她还是觉得郁郁寡欢,了无胃口。

      教主却不在意,自言自语着:“若是早知你与他之间的情意已到了这般地步,我便不杀他了,留着他,还愁你不听我的吗?”又兀自走向窗边,望着绵绵小雪,冷哼道:“狗皇帝,我要让你看看,天下究竟是属于谁的。颜若水,你可曾料到我还能东山再起,让你的宝贝儿子所爱的女人爱上别的男人?我就是要你们痛苦,不!全都不得好死!”

      她冷冷地听着教主疯言疯语,只当他是个心智走火入魔之人,不去理会。

      有些自讨没趣,不过教主也不在乎,有了她在手,他便仿佛已将天下囊括。至于她闹点小别扭,那又有何关系?他有的是耐心,虽然渊死了,但她的父母还活着,只要能找到他们,天下依旧是他的。

      教主见既然她已肯进食,便嘱咐日影多加照看,先行离去了。

      望着他的身影,她狠狠地低声骂了句:“老变态……”

      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日影有些好奇地抬头望了望她,却见她又兀自喝起了粥,并无其他表示。日影便又坐于门边的椅子上,看守着她。

      窗外飞雪声格外烦响,她闷闷不乐地坐于屋里,一旦从渊死去的事实中挣扎出来,清醒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时间便开始漫长,漫长得足够她回忆起从前的点点滴滴。

      她兀自走向屋外,日影亦不阻拦,只是奉命跟着。她穿过回廊,走过那个转角,明知不会再有一个白衣少年与自己撞上,却还记得,他那时的笑容,那时的声音。坐于转角处,她怔怔地望向走廊外,绵雪纷飞,寒冬时节的雪桦园格外寒冷,却不及她心中之寒。

      看看那枝较矮的雪桦树,还是生不高,她记得走时他曾折下几枝,说是消暑怯热,倒也真真有效。

      看看那口覆雪的井,残存的井水恐怕已经冻结。她记得那下面别有洞天,还是他带自己去的。

      看看那蜿蜒的回廊,她曾与他并肩走过,她还说他的目光像是她的影子,让她很不自在。那时他只是笑了笑,走在了她的前头。

      看看这个飘雪的园子,冷得让人心寒,以前来时她怎地未发现呢?

      四季轮回,自春而始,依冬而止,与他相识于秋末冬初之际,又诀别于秋末冬初之时。来如浮云去似雾,转瞬化作雪中尘。唯这雪桦四季不变,绵雪脉脉,还如一梦之中。

      她轻声叹了口气,凝成了水雾,翩然褪却,消散净尽。而那些彼此共有的回忆,却不是叹口气,便能轻易地散去的。

      很想微笑着面对,故地重游,当是感慨万分,欣喜无比的。她却觉得沉重地张不开嘴角,明明自己一路奔波,愈渐消瘦了,还是觉得如此沉重,如万石巨石压于心头,连喘息亦带着疼痛。

      “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无论何时皆是笑着,有甚可笑之事呢……”她望着纷然落下的白雪自言自语道,惟愿自己也如这轻盈雪花,就此飞走。这样的事实太沉重了,她只想放下一切,远走高飞。

      日出东方,是难得的晴日,积雪消融,暖风习习,流光重幕。她只觉着心里暗如阴天,风雨潇潇,兼有细霜飞雪,浑身难受。

      身后许久不语的日影开口了:“公主,若是觉得难受还是回房休息罢。”冷淡客套,不含一丝感情。

      不像渊,若是他在的话,会如何呢?一定会柔声责怪她,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懂照顾自己,然后窸窸窣窣地说一些娘亲教导孩子一般的话,再为她披上披风,或许还会轻轻敲一下她的脑门,不顾她的横眉竖眼,放声大笑。

      又是他,满脑子皆是他的音容笑貌,似是漫天的云彩,悠然飘过,如影随形。望着天上云卷云舒,庭中雪花寥落,她说不好,是不是一路上受了他的照顾,他现在要她以这种方式偿还了。

      日影见她并无反应,仿佛自己不存在一般,便知她已融入回忆的逆流中,索性任其漂泊。稍稍思忖后,日影便欲再提醒她一次,以免感染了风寒,教主会责骂自己的。

      她却先开了口,目光犹是定格在雪桦上:“日影,你说说看,渊是个怎么样的人?”声音淡若浮云,仿佛谈着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眼神却是那么空洞,瞳仁中照出了碧天如洗、流云如练,却没有她自己。

      日影挑了挑眉,想不到她会如此问道,只是模糊地回忆着,如实说道:“我与他虽是同一小组行动的,却无太多接触。记忆中只是依稀记得,教主很是重视他,对他亦是百般信任,许多事放心地交与他去做。嗯……他似乎与甘兰较为要好,时常同出同入。他还很有才能,年纪轻轻的便研制出不少江湖中未曾见过的毒药,在江湖上亦颇具名声。”日影竭力思索着脑中关于渊不多的印象,又补充道:“似乎……他还很爱笑。”

      听到这儿,她不禁微微一笑,说道:“是啊,是挺爱笑的。”又转头向天际,呢喃道:“连死的时候也在笑。”声音仿佛自天际传来,如流云轻烟,很快便消散了。

      “真未料到,他会背叛暗月,原以为他会成为下一任教主的。”日影接着说道。

      似乎他蛰伏于暗月中还是颇为成功的,旁人根本看不出他在谋划着什么,她亦如此。直到他死了,她也不知,他究竟想怎样。他便仿佛那云水里的仙人,乘云而来,又如迷烟般消散,让人揣测不出,捉摸不透。

      “公主,还是回房罢,屋外凉。”日影劝道,声音却柔和了些,或许她这番模样真的很惹人怜惜,甚至是日影这种杀人如麻之人。

      她摇了摇头,轻声说:“回去做甚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让人觉得似是死了一般难受。在这里,或许也很难受,但至少疼痛感能让我清楚地感觉到,我还活着,而他死了。”而他死了,她说的时候声音沉沉的,似是在诉说一个久远的故事,悲情而伤怀。

      日影不知说什么好,却也能理解她的这种感受。自己亦是如此走过来的,只是那颗柔弱的心灵早已在血雨腥风中锻炼得冷漠,一如心中那人冷淡的脸,了无表情。

      她抬头迎着阳光。如此晴朗的日子里,心阴霾如狂风暴雨夜,无意识地低喃道:“我是不是错了?从一开始便不该自作聪明地逃走,不然他也不会死,不会死……”

      日影的确想说她逃也是白逃,如何也逃不出教主的手掌心的,但如此说来只会让她更难过,便转言道:“遇到危险,逃是人的本能,你并没有错。即便你不逃,他总会想办法摆脱这个身份的,你只是被他利用了而已,无需伤感啊。”

      “是吗?只是如此而已吗?”她曾无数次质疑他暧昧不明的行为,究竟是假意做戏,还是真情难住?只是他的演技,真的能好到如此无暇吗?如同是身体的本能一般,他真的能如此自然吗?以前她希望那是假的,现在她无法再说那是假的。

      风过无言,轻轻地拨弄她发间花簪上的银铃,清脆作响,惊起几只误入园中的飞鸟,拍落了一枝香雪,清晰地提醒着她,每一个不愿面对的事实。

      从不知一个人可以面对着天空,从朝阳升起,直至夕阳西下。今日她算是领教了,只是一个人胡思乱想亦可以空度漫长的光阴,忘却饥饿,忘却眼前,忘却日升月落,甚至生死。唯有与他的往昔历历在目,她尝试着抓住每一个细节,冷静地去证明他还没死,不是有句话叫:眼见未必为实吗?

      思绪纷然不知从何抽绎,回想着那日情境。当时江千雪不在,说不定是在冰渊里做了手脚,他摔下之时她便接应?既便如此,他也中了寒蝎之毒,不出半日即会身亡,那是完全可见的,怎么也做不了手脚。她绝望地仰着头,怎么也找不到他尚在人世的痕迹。

      天空掠过一只飞鸟,未留下翅膀的痕迹,而他在她的生命中走过,看似踏雪无痕,其实只是后来的风雪湮没了原本的痕迹,并非无痕。

      她脑中凌乱,千思万绪一时理不清,索性扶墙而起,欲回房休息。那冰凉感霎时间自指尖滑入心底,将她的思绪激起了千层浪花。那白墙冰凉,还一如他苍白的纤指。却犹记那一抹一闪而过的温暖,如同寂然生命中怒放的烟火,惊鸿照影只一现,却让她蓦然醒悟。

      天边残霞映衬着她唇畔浅笑,她兴奋得纤指微颤,眼中明明是夕暮,却仿佛看着朝光一般,充满了生之希望。

      日影有些奇怪,害怕她是思念成疾,紧张地拉过她问道:“公主,是不是哪里不适?”

      她却微笑着摇摇头,淡然道:“没事,只是想起一些至美的回忆,忍不住有些激动罢了。”

      日影觉得莫名其妙,眼前还是白茫茫的一片,残阳若影,夕光微暮,接天连地成一片苍白的暮色,让人看了心悸,一如她唇边浅笑,仿佛隐含残忍。

      她绝不相信,渊这样的人,会轻易地死掉,连尸首也不剩。这种信任,超越了时间与空间,是一种莫名的存在,却异常坚定,异常安然,仿佛冥冥之中两人的命运已成羁绊,斩不断,亦放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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