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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 深谷涧泉幽(五) ...

  •   随着时间的推移,日头渐上中天。虽是位于谷底,却终归是接了些日光。涌泉于日光的临到下源源不断地蒸着水汽,至少林宸封是这样认为的。若非如此,他又怎会觉得眼前的女子变得如此茫远、飘渺?他的视线渐渐模糊了,一切仿佛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笼着一层迷朦水雾。

      沉霖只是顾着手上的活儿,并未察觉出他的异样,以为他只是争不过她,理屈词穷罢了。待她醒悟之时,才发现他竟昏睡了过去,而她却许久不察。

      看着他带着苦色的脸,不谙医术的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摸了摸他的额头,并不发热,背上的伤口也未淌血,她以为他恢复得不错,却不知何故他又昏睡过去了。

      许是觉得累了罢?毕竟受了重伤,总是需要歇息的。她于心中暗想,手却还是不自觉地沾湿了衣袖,轻拂他苍白额宇,为他带去一丝清凉,滋润一方眉目。

      擦着擦着,她倏地忿恨地甩开衣袖。不觉中,她竟在关心他?这个人是想要自己命的,比起感情本身,他更是危险。若是陷入太深,想要自拔便难了,这也是他曾说过的话。而且她自己也很清楚其中利害,多年的磨砺,她早已明白感情是不能要的。真抑或假,皆能让一个处于顶峰的人瞬时直线下落,自古皇帝,多少是因为爱上了不该爱的女人才覆灭了王朝?爱,让一个人变得有弱点,也会让她变得拖沓迟疑。

      她死死地捏着衣袖,水珠滴答落下,掷地有声,声声清脆,打于她心尖上,一阵阵的颤抖。她恨自己的怯弱,也恨自己于那充满欺诈的岁月中,竟不觉留下了封闭已久的情感。当心城的大门轰然倒塌,似水情感便流泻而出,连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对他是留有情感的。而那分量,完全足以令她如临大敌。

      明知这个人是不能爱上的,因为他的使命,因为他是她的表哥,也因为她憎恨一切的感情,她不接受这一切。可是心还是一点点地沦陷了,她能做的,只是于彻底沉沦之前,将其扼杀于萌芽之中。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疾步走向泉边,狠狠地掠起泉水,拍打着脸。冷静,冷静,现在的她需要冷静。可为何平稳后的水面上,会现出一张她不认识的脸。有相思蜜意,有少女踯躅的茫然,更多的是不甘的忿恨。她随手抓起一颗石子,甩向湖面,碎了一眼碧波。

      心乱了,她幽叹道。水,平无波澜;树,定如古钟;山,静若处子。只她一人心神不宁,摇摆不定,一如随风飘动的憧憧树影。

      于人世间徜徉数十载,她第一次感到如此茫然,是什么让她变成这样?这样地不信任一切,这样地憎恨一切,这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是她冷血无情的父亲?还是她见钱眼开的母亲?抑或是她心怀鬼胎的初恋?又许是她父亲那些幸灾乐祸的情人们?对!就是这令人憎恶的一切,让她封闭了自己的心,不睁眼去看看这个世界。

      当明确了憎恶的来源之后,烦躁又渐渐从她的心中褪去。她倏地笑了,似是四月明媚的阳光般温暖,而这背后却是阴暗深意,她又回到原来那个薄情、善谋的她。

      不带一丝感情地,望向身旁昏睡过去的男子。她嗤之以鼻,冷笑轻哼。她生平最憎恨背叛她的人,尤其是亲人。他恰好两样皆具备了。她有充足的理由去仇恨他、报复他,尽管他以己之身救了她的命,那也不代表她要心怀感激。于她看来,那也不过是他计划的一环。

      她又提起了精神,感觉有些饿了,便去林子里寻些松子。她采满了一叶松子之后,正欲转身离去,却发现于一棵不知名的树近旁,有一些类似野菜的植物,混于草丛中,有些不起眼。

      松子虽是好吃,却也不能天天吃。她一向注重营养而不是口味,这些植物看似空心菜,有些正绽着淡蓝色的花,极是可人,也不似有毒之物。她便安心地采了一些,打算煮些菜汤喝。她蓦然想起当日包的盐,掏出来查看,却是早已尽数融了,让她好不气恼,只得喝“原味”的汤了。

      行至泉边,见有些凹陷的石块。她转了转眼眸,拾起石块,濯洗一番,便算是个小石碗了。虽装不了多少,也聊胜于无。

      她又寻了些柔软的木块,费力凿空中心,覆上绿叶,制成了一口有些怪异的木锅。

      林宸封一人昏睡于石林间,睡得昏昏沉沉,觉得有些缺氧,却又醒不来,好似陷入一团混沌之中,十分难受。由于发热,他的额间不断溢出汗珠,打湿了鬓间碎发,也湿了微红的脸。他紧紧地抓着身下的芭蕉叶,尽管并没有意识。

      这个过程很是漫长,他仿佛在做梦,又仿佛没有做梦,在一个混沌的空间中跌跌撞撞,不知何去何从。隐约有一处光亮,他寻了过去,却是什么也没有,懊恼地转身,却见一个少女侧对着他,嘴角含笑,衣袂飘飘,看得并不真切,又渐渐飘远。他慌忙跑去,一路磕磕盼盼,待过去之后,又没了人影,慌张地喊着:“霖儿?霖儿?”

      刚采了些食物回来,她却见他一脸痛苦地昏睡在地,口中不断呢喃着她的名字,细密的汗珠昭示着他在发热的事实。她一时没了主意,也不想自己先去还有多气他,此刻只是本能地跑过去,看看他怎样了。

      她不知这发热是正常现象,还是伤情加剧,是该遏止,还是该任其发展。怔怔望着他,没有动静。

      热,除了热便是痛,他感觉再也无法忍受了。倏地,他睁开了眼,满目凶光,纵身而起,吓了她一跳,不知他欲何为。

      他却不顾她的惊讶,径直奔向泉边,毫不犹豫地纵身而入,一任清凉于他身上流转,缓解他难耐的燥热。

      她望着他沉入水中,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发狂般的模样,令她不由得心悸,怕他会在无意识之下对她做些什么,又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如此矛盾让她避到了稍远些的大树之下,静观其变。

      仿佛什么也未发生一般,水面平静无波,漫长得让她以为他已溺死水中。她终是忍不住迈向泉边,一探究竟。却值她迈出第一步的瞬间,水面炸开了层层白浪,他微微喘息着,立于水中,不断滴落的水珠击打着她紧绷的心弦。他微微垂首,她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却见他缓缓步出泉水,浸湿的衣衫紧贴于他恢复了血色的皮肤上,隐约显出修而不瘦的身姿。他一步步向她走去,她死死地抓着树干,不敢走动一步,不确定他此刻是否神智清醒。

      时间仿佛静止,他的步伐稳而轻缓,落地几乎无声,只余泉水叮咚。她屏息静待着,是不敢动弹也是忘了动弹,微妙的气息于两人间流转。如此静默,直到他立于她面前才打破。

      额上水珠倏地滑落,于他轻起的嘴角里打了一个回旋,含着笑意直流而下了。他的声音仿佛穿过了一整个世纪,才抵达她的耳畔,绵长、恒久:“霖儿……”醇厚的嗓音褪去了暗哑,如他恢复了血色的脸庞一般熠然生辉。

      “你……”她一时怔住了,抬起头来,恰迎上了他流转眼波,似一潭深情的澄水,于熹微青阳下耀着晶莹光迹。她何曾看见他这般澄澈的眼神?那份惊讶,直将她决绝的话语打回了肚中。她不想承认,自己看他那般笑眼,欣喜如狂。她只是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惟有不说,才能掩饰她的情绪。更何况如今两人关系,他还能期盼她笑脸以对吗?

      他下意识地伸手拉住她,她却一脸冰冷道:“松手。”这让他有些退企鹅,手上的力道也不觉缓和了。她便欲将胳膊自他微暖的掌中抽出。

      可是……他怎能放手?一旦放了,何时能再握紧?他笃然抓紧了她的胳膊,引得她一阵不悦:“你想做甚?”

      “我只是不想你以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他的语气强硬有力,若细听,却会发现还有一丝祈求。

      她却忽然笑了,笑得他不知所措,比起她的冷漠,这更令他惶恐。她说:“那么,你希望我如何待你?你可知,我平生最憎恨的便是背叛之人了。能如此心平气和地与你交谈,我自觉已是顾念旧情了,你何必苦苦相逼?”

      她这算是嗔怨吗?他不安地想着。她说顾念旧情,是否表示,彼此间还留有回旋之余地?他更不甚惶恐。

      见他不语,她默然抽身离开,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蓦地,一股委屈窜上他的心头,这其中委曲又岂是他一人之过?他所做的一切,哪样不是为她?他知道她不好过,但这不是他的错,不应由他尽数担下。

      他闷哼一声,说道:“我知你身世沉浮,诸般不如意。也谅你被瞒许久,胸有怨气。可你何曾念过我分毫?说到底,你就是自私,根本不曾顾虑过我的感受……”

      他话尚未完,她便出声打断了:“那是你的事。不管你的感情真假与否,姑且算是真的,那又如何?你若是不曾爱上我,我若是傻兮兮地蒙在鼓里,岂不是还要跟着你去送死?我不上当,并不能成为你理直气壮的理由!以己之愿谋害他人之命,你不觉得你很卑鄙吗?”她憎恨那些为己之私而损他人之益者,更憎恨那些让她也沦为这种人的人。

      她的话让他哽住了,却还是不甘道:“那只是假如,事实上,我并不曾……”音调也低了许多。

      “不曾什么?你若觉得委屈,就把打开天窗说亮话,支支吾吾的,却要我信你。如何信?莫要觉得你救了我,便是有恩于我。眼下这般,我只会恨你,休再妄想了!”她忿然拂袖而去,不理会他失落的目光,只想狠狠宣泄,不管是否是他的过错。

      她是不该如此激动的,她一直都明白。只是这一切失控了,她还拼命想回到正轨。

      她脱离了他的手,只余一丝残温于他半悬着的手中,让他舍不得放下,只紧紧攥着拳头,感受那最后一缕温存。

      她终究是不原谅他,欺骗,确实有欺骗,但那是为了不再欺骗。挽回,却无可挽回,她选择了否认一切。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对着碧天长啸一声。其实,他适才走向她的那一刻,是希望得到她的一声问候的,是希望看到她略带担忧的眼神的,是希望她焦急地问他怎样了的……只是这一切咸落空了,她并未询问他忽然恢复的缘故。他知道是因了那些药草,他本想对她说一声谢谢的。可是这一切,早不在他计划之中,更不由他所愿。

      那些药草,他也说不清是什么,只知其具有非凡的疗效,能于短时间内愈合伤口。起先他以为是他命大,如今才知是这药草起的作用。那些药草使他发热,不断地散去淤血。只是盛极必衰,但愿并无副作用。

      空荡荡的山谷将两人隔开,四下里凄清、幽邃,他笼罩于一片迷离清冷气氛中,席地而坐,任思绪游荡。他享受这种沉浸于过去的感觉,只有这一刻,他能感到十八年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

      任性离去片刻,她便有些后悔了。既然他已康复,应借他之力出谷的,可是却抑制不住内心的忿恨,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长叹一声,拾起地上的野菜。一早上不曾吃过东西,也罢,一切待她填饱肚子之后再议罢。理了理思绪,她再度钻木,企图钻出一丝火花。

      终是失败了,她颓然垂下手。莫不是她要一直吃松子了?这让她稍稍抑郁。

      一阵气流擦肩而过,身前的木柴倏地燃起了火。她惊得急忙回头,他面带笑意,静静伫于她身后,柔然低声道:“我帮你罢。”话音已落,他却未迈步,似是在等着她的许可。

      她有些不情愿,却又离不开他的帮忙。一番权衡下,她点头默认了,让他唇边笑意更深。

      方才他于泉边徘徊,百无聊赖。想见她,却又不能,便偷偷来到她身旁,至少如此能望着她,聊以慰藉。于是见到她在钻木取火,他便忍不住帮了忙。

      眼下,他可以堂堂正正地靠近她,看着她低垂的发丝,淡漠的容颜,已是知足了。

      不理会他热切的目光,她低头杵着野菜,无盐无油,只能喝些清汤。借着从渊那学来的野炊知识,夹起木柴,烧起了野菜汤。

      柴火不时爆响,两人却是无言,各怀心思。

      既无清香也鲜诱人色彩,这一锅清汤本便普通,更何况是烧得有些不够火。取出先前寻着的小石碗,她乘了一碗热汤,青色的汁液于白色小槽中晃荡,亦不过是两口而已。

      她并无邀他共饮的意思。

      他也不语,尽管他是想品尝尝她的手艺的。也早知并不美味,却至少比他如今的心情甜一些。

      汤寡淡而苦涩,绿中带黄的菜叶浮于其上。望着那碗里的景象,他只觉得自己便是那一片苦菜叶,于索然无味的岁月中无声走过。纵然曾在热流中欢愉过,如今也渐渐冷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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