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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深谷涧泉幽(四) ...

  •   沉霖笑了,林宸封反而不那么释然,只低头喃喃说了一句:“对不起。”

      她笑得更是肆意,问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什么?敌我间本就无情,何必说什么对不起?还是说,你觉得你自己这条线还能牵制我,不愿放弃?”

      “如今我再说什么,你还会信吗?”他沉声问道。

      “那你还会说什么?”她笑着反问。

      “我只能说,我自有计较,尚不到能言之时。而我对你,从无半点虚情假意。”他看着她说道,却只在她眼中看见了荒唐。

      “这话你当初也说过,后来呢?我不信,你就找人来袭击我,演一出英雄救美,好让我安心?我还不信,你就继续找人来演戏,编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林宸封啊林宸封,你还要我信你?你是骗惯了我,觉得我会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吗?”她依旧是笑着,只是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她愈笑,愈显得悲凉了。

      “那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偏过头不去看她,心中确然有愧。

      “那你以后还会不得已吗?”不待他说完,她反问。

      沉默了半晌,他才幽幽道:“会……”这一路多艰还很长远,岂容他说句“不会”?

      她冷笑了一声,再不说话了。他也不语,更知无论说什么,再要她相信,已是万难。

      两人相距咫尺,却各不看对方。她怒气过了以后,便开始思索出路。想到不知爹娘如何了,她便心下一暗,面上也黯然。

      “出去之后,你打算怎么办?”他突然问道。

      她不由得苦笑道:“想必爹娘已经落入暗月教主手中,我能怎么办?无非两样,自己逃得远远的,不让他们威胁我。或者带爹娘逃得远远的,让他们找不到我们。”所以,感情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要。只是这一句,她并未说出口。她想了想,又说道:“莫说是暗月了,即便是他们寻不着我了,你也会将我带走。无论是哪一边,皆是与我为敌的。”

      “你是这么想的吗?”他看着她问道,“我若是真的有心加害于你,又岂会舍身相救?”

      她笑道:“我若是死了,怎么去完成你父皇的宏图霸业?我若是死了,你这些年处心积虑不都白费了?”她渐渐就笑了,比不笑时更让他心冷。

      他显得有些激动,苍白的脸上涨出了微红:“我并无此意,只是……”话到了嘴边,他却不能说,激动过后,他的面色更是黯然。

      她冷冷笑道:“收起你的假仁假义罢,我不会因为你们的苦情戏而傻傻地去送死的。”他未说完,她也不想等他说完。

      他也明白她刚知道一些事,原本便凉薄的心更加封闭,已经拒绝相信一切事情了。而他总是隐瞒,只会让她更加误会。即便如此,他也还是不能说。用这样的方式去保护她,他别无选择。

      见他不出声了,不知是默认还是愧疚,她也不予理会,只是静静地回味着他所说的话。倏地,她似是想起什么,瞪大了眼睛,问道:“你说你是皇子,而我是先帝的公主,那么,我们俩的关系是……”

      “表兄妹。”他说得很平淡,但是她的内心却泛起了狂潮。古人并不介意近亲联姻,甚至是鼓励近亲联姻,但是作为一个深谙近亲联姻弊端的现代人,她怎能平静?

      旋即,她也平静下来了,这不正是断了她所有的后路吗?不需再犹豫什么,只要自己一个人向前走,还如十六年前一般。这一切从未改变,连回到原点也不是。她才恍然,这一世的试炼早已开始,隐村的生活不是天赐安宁,恰恰相反,正是残酷的序幕。

      见她问得很是激动,之后却又低头不语,他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这很重要吗?”他根本不可能体会到她的感受。

      她学着他的语调,问道:“这很重要吗?”不知为何,在知道了这么多沉重的事实之后,她反而感到释怀了。太多的风雨经过,她已学会淡然面对,哪怕只是表面上的淡然。

      他却很认真地答道:“我希望能了解你的感受。”

      她嬉笑着接道:“为了能进一步掌握我,让我死心塌地地跟着你,跟着你去送死?”

      他有些气结,气她不解他的情意,也气自己无奈的处境。闷气积郁于胸口,令他连连咳嗽,语句有些不连贯,但他还是执意要说:“即便你眼下无法理解,我也还是会选择这条道路。别的不能多说,我只能说,我不曾真正骗过你。”

      她轻笑一声道:“劝你别白费心机,我还能陪你说那么多话,不过是因为仅凭我一人之力,无法走出这深谷。我若是不对你好些,你一气之下弃我而去了,怎么办?”

      他只得苦笑连连:“你已经气得我不轻了……”

      她也不是不自知,只是愈是在乎,愈是愤怒,愈是凉薄到极点,最后连语调也变得戏谑,玩世不恭。她乍作惊呼道:“我自觉,以这种态度对待一个想自己去送死的人,已经是很好了,你还不满意?那可真是难伺候。”

      她边唠叨着,边摆出一副苦瓜脸,令他哭笑不得。

      “我如今所做,正是为了保护你。”他极力解释着,却也知道这是白费口舌。

      “你想说,你怀着不纯的目的接近我,骗了我七年,然后不知不觉爱上了我,又不忍痛下杀手了?林宸封,这个主意是谁出的?青梅竹马这一招行不通后,又马上改变策略,比起暗月那边的生硬态度,倒是圆润不少呵。”她嬉笑着接道,语调愈来愈戏谑,讽刺更是到了极点。

      他其实很想解释,很想不再坚持了,很想大喊着告诉她所见非然,很想在她知道真相后,带着她浪迹天涯算了。却喊不出声,不仅背上的伤口有些裂开了,割得他生疼,也因为众人皆知,所谓浪迹天涯,终有一日会被找到。那不是根本之法。他所想要走的道路,便是可以让她安然一生的道路。

      半晌,稍稍平静了一些,他才用不连贯的语调说道:“能……能不能帮我……重新包扎一下……”那些裂开的伤口正折磨着他的神经,谷底风清水凉,也少日光,他却汗如雨下。一滴滴汗水自额间冒出,又迅速滑落,啪嗒啪嗒地打在地上,毫无气力一般,一如他失落的心跳。

      她看得出他是真的疼痛难当,便伸了手过去,只是触到布条打结之处,她的眉头便如那结一般紧锁了。看着染红的指尖,她低声责怪道:“怎地不早说?这么大个人了也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边悉悉索索地说着些埋怨的话,边解着布条的结,小心翼翼地一圈圈扯出,尽量不触及他已开裂的伤口。

      他的面容不知是因伤痛还是别的事而带着苦色,他低声问道:“那你在乎吗?”似是沉入湖心的石子,他的话始终得不到回应,却敲打在她心中,她在乎吗?她不过是出于自己的利益考虑,才去救他的,只是为何这一声声的问话,让她如此心虚呢?

      她的脸上还是不带一丝表情,专注于手上的活。看着那青紫的布条染着血红,一圈圈地松开。他也低下头去,看着因离枝而略微焜黄的芭蕉叶,以及她不时飘近的青纱裙角。两人皆沉默了。

      拆完了布条,便露出了那些不知名的药草,她捏起其中一小撮,问道:“你可知这是何种药草?”

      他伸手接过,两人的指尖微微接触,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却同是冰冷。他眯起双眼,细细打量着药草,又嗅了嗅,说道:“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应是无毒之物,既然用着似乎也有些功效,那便再采些来罢。”

      她也不耽搁,将布条抱起,行至泉边停住,放下布条,细细地洗涤了一番。水珠不时溅到她脸上,于熹微青阳之下泛着喜人的光亮。

      他竭力换个姿势,希望能看见几十步外的她,却只能望见她淡青色的背影与清泉融于一体。她蹲于泉边,悠悠清风吹起她的裙角,摩挲着或是白润或是鹅黄的卵石,溅起的水花湿了她的衣衫,也湿了近处的卵石。她不时拂去额角水珠,整个人也如浸于水中般清凉。这让他看得一阵心猿意马,仿佛又回到那段忘忧时光。

      她已站于泉水边缘处,不多远便是一棵桃花树。那树仿佛是一柄天然的纸伞,为她遮挡着不多的日光。泉水不断向岸边涌来,潺潺淙流几乎要湿了她的鞋。她连忙向后跳去,却重心不稳,摔坐于地上了。她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脚,索性坐着洗布条。

      不远处的他看着她有些滑稽的动作,也不由得无声笑了。暴露于空气中的伤口仿佛也享受着此刻的安宁,轻缓地呼吸着旷野清新的气息。

      不知是那朵小桃花厌倦了树的怀抱,还是应了风的邀请,悠然离枝,伴着清凉微风落下,轻轻地打于她肩头,染红了淡淡的青纱,模糊了他的视线。

      是谁在呼唤着他?

      一个年仅十三四岁的少女裹着厚重的棉衣,嘴角正带笑,化了冬日里的最后一方绵雪。她正向着他招手,唇边呼出的热气化作一缕白烟消散开去。

      少女大声喊着:“林濂睿,你快点行不行呀?”旁边是村中一些仿佛年纪的少女,正带着不善的目光盯着她。饶是如此,她仍是肆无忌惮地喊着:“再不快些,我可走了!”

      他急匆匆奔去,少女还是不满地嘟囔着,从怀中掏出一串铜铃铛,递予他。他看见那串铜铃铛安然躺于她裹着棉布手套的小手上。手套的边缘是她自己绣的一只不知名的鸟儿,有些歪歪扭扭,和他“抢去”的那方手帕一般,独具她的“风格”。

      他不解地于雪地里写道:“我似乎从未告诉过你我的生辰罢?”他把这当做了她蹩脚的生日礼物。

      她却嗤之以鼻道:“谁告诉你这是生日礼物了?来来来,把它带上,如此一来,你悄悄走近时我,我便能知晓了。”

      他不由得蹙眉,神色有些不悦,捧着那铃铛端详了好一阵。最终,他却还是收下了,别于腰间。

      她嬉皮笑脸道:“还不是乖乖地被我驯服了?狗狗乖,主人带你去散步。”语毕,大笑着跑远了,于雪地上踏出了一串串脚印,一直延伸到那几棵位于村庄正中央的桃花树。

      时逢冬末春初,万物凋敝待兴。这些桃花树经了一冬风雪的侵袭,早已病恹恹地低头垂胸了。那一朵不知是仅残还是新绽的小桃花,于她大步奔过时,悠然落下,打于她的肩头。她顾不得那么多,只是向前跑去,那朵小桃花便自她肩头滑落,无辜地摔于地上了。

      他走近了些,拾起桃花,望着她落荒而逃的方向,含笑唇语道:“其实不系铃,也早为你所驯服。”腰间铜铃叮咚作响,惊起栖定的鸟儿,也惊了满村的少女。

      “你在嘟囔些什么?”沉霖提着拧干的布条和新采的药草回到他身边,正打算为他敷上,却发现他似是睡着了。不知梦到了些什么,他嘴角边还带着一抹笑,隐约听见他唤了她的名字。

      他竟这样睡着了。面对正撕着带有泉水的草药的她,他不知如何作答。想起那些美好,却是往事,却不过梦一场。说是物是人非,却连物也非了。他有些后悔放了那把火,把隐村的一切都烧尽。那几棵他们曾嬉戏游玩的桃花树,早已是灰飞烟灭了,仿佛连同他与她之间的联系也一并断开。如此不安顿时充斥了他的大脑,想想看,似乎那场大火之后,一切皆变了味。

      她见他一脸沉思状,也不去理会,兀自捣弄着药草,轻手轻脚地敷于他骇人的伤口上。他于身旁轻轻地唤了一声:“霖儿。”

      她未停下手中的活,敷衍地应着:“嗯?”

      他深呼吸了一下,笑道:“我觉得我似乎做错了些什么,又错过了些什么。”梦醒之人总会有一种恍然若失的感觉,他却觉得自己并不是恍然若失,而是真的失去了什么。

      她笑着应道:“你这个样子,可真似是人生遭挫的中年男人,在追忆着自己的青春年华。”

      面对她的玩笑话,他却轻松不起来,低声道:“我说真的呢,霖儿。既然无法让你摆脱暗月的威胁,那么那一把火,烧得一点用也没有,反而……烧掉了一些不想烧掉的东西。如果我不曾放那一把火,你会不会不那么恨我?”

      “哧——”他登时低呼一声,说道:“轻点。”

      她哼哼道:“不下手狠些,怎能让你从梦中痛醒?莫再悔不当初了。林宸封,我们都长大了。”

      是啊,他们都长大了。她过了十五岁,快乐的期限也到了。一切对立开始显现,阴暗、残酷相继登场。她说那是充满欺骗的过往,他却还想再体味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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