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陶，小陶》盛蓝

1、一

　　爸爸妈妈分开后，我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差生，剪刺猬头，穿大得能盖住膝盖的大T恤，和男孩子们一起逃课、抽烟、打球，总是没心没肺地笑，肆无忌惮地愤世嫉俗。当爸爸第三次被请到学校开家长会后，他忽然疲倦地对我说：“薄荷，今年冬天你回老家和爷爷一起过年吧。”他的声音里有着浓浓的失望和无奈。
　　爸爸知道我不快乐，或许他觉得我是在折磨他，谁说不是呢？我冷笑。

　　所以在那个寒冷的十二月，我坐上了回老家的大巴。当我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汽车已经进站。小镇的车站真是袖珍，停车场就能勉强停下三辆小巴士，周围的灌木丛茂盛得都快要挤进来了。
　　这里还是和许多年前一样冷清安静，唯独出站口旁边多了一棵高大的玉兰树，现在正有个穿着黑风衣的高瘦少年站在树下凶巴巴地瞪着我。虽然天很蓝很蓝，澄澈得另人心情愉快，但是很抱歉，我心里大约住着一只斗鸡，或者有座熊熊的火山，最好谁也别惹我。
　　我气势汹汹地拖着小皮箱走过去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喂！薄荷！”那声音虽然很清亮悦耳，却拽得让人无法无视。我恶狠狠地回头，看见一双漂亮得难以形容的眼睛。他看上去比我年纪小，大概有十六七岁，长相好看得让人过目不忘，当然，我是不会被美色迷惑的。
　　“你是谁？”我警觉地退后一步，我并不认识他。他看着我，好像有点生气，咬咬牙抢过我的行李就走，当我意识到他这是在给我领路的时候，我已经追着他走出去很远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爷爷忽然夸我：“小薄荷记性就是好，离开镇子八九年了，都还记得回咱们家的路。”
　　爷爷今天杀了只小公鸡，红烧土鸡的味道香得我直流口水，我塞了满嘴的鸡肉，忽然想到给我领路的那个少年，领我到了家门口，一转身就不见了，我连句谢谢都没来得及说，真是个怪人！
　　我问爷爷村里有没有这样的漂亮少年，老人家端着饭碗摇头，忽然又把脸一板：“哼！你这个没良心的小丫头！每年都是我去看你，你难得回来过年，不陪爷爷好好聊天，尽问别人的事！”
　　我笑嘻嘻地给爷爷夹了块鸡屁股，溜须拍马说了几句好话，他就又乐了，意味深长地说：“行了行了，别光说好听的，爷爷老了，也就希望我的小孙女能过得开心点儿。”
　　这一句话就戳中我的泪点，其实爷爷什么都知道，他比爸爸更明白我的不快乐。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惦记着那个少年，所有的邻居都说镇上没有这样一个男孩子，那他到底是谁呢？我托着腮趴在窗台上，想得脑袋都要想破了，还是想不起来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乡下的冬夜很冷，空气都冰凉冰凉的，冻得手都僵了，我搓了搓手小小声地唱歌：“nobody knows who I realy am, I never felt this empty before, and if I never need someone to come along, who’s gonna comfort me, and keep me strong.”
　　院子的角落里忽然有人哼了一声：“唱什么破歌，真难听！”这种又拽又骄傲的语气，再没别人，我把爷爷的手电筒对着墙角一照，他果然在那儿，靠着光秃秃的桃树瞪着我。
　　我有点莫名其妙，这个人怎么回事，我又没惹他！可是当我发现他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看起来明明是很高兴的。啊，我知道了，他肯定是个又寂寞又好面子的男孩子！
　　“你是爬墙进来的吗？”我意外地心情好起来，一点儿也不打算追究他擅闯民宅的责任。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又满怀期待地看着我说：“我家就住在附近。”
　　附近？可是邻居家可是没有这个年纪的俊俏少年呢。他漂亮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是那种一触即发就不可收拾的东西。可惜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有能够看懂。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没有追问，在那个冬天，我的心里灰蒙蒙的一片，塞满了不请自来的愤怒和绝望，别人变得怎么样，似乎和我已经没了任何关系，我把自己关在一个无形的世界里，用冷漠伪装自己，用肆无忌惮的大笑掩饰伤口。
　　我知道我在逃避现实，而爸爸也是，我们都不愿意直接面对问题，只能互相折磨，互相憎恨。

　　“喂，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小陶趴在窗台边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编一只幸运环，粉红的丝带是邻居伯伯送来的生日蛋糕盒子上的，我拽过他的手硬是给他套上：“送你了，小陶弟弟。”
　　他明明一脸嫌恶，皱着眉头嘟囔着颜色好恶心，漂亮的眼睛里却是笑眯眯的。那个晚上以后，他每天都来和我聊天，嘴上说是顺路经过，看看我是不是被冻死啦被风吹走啦，其实我知道，他只是别扭而已。
　　我的手从窗子里伸出去，捏他的脸，学电视里巫婆的样子桀桀怪笑：“美少年小弟弟，把你青春鲜美的□□交出来吧！”
　　他忽然推开我的手，再正经不过地看着我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不是小弟弟，我十七岁了！”
　　我吊儿郎当地敷衍他：“嗨嗨，我知道你十七岁了，小陶弟弟，姐姐我还没有得老年痴呆咧！”年龄有那么重要吗，这个小鬼！
　　小陶忽然生气地瞪着我，那眼神真是看得人头皮发麻，像是很多的情绪汹涌澎湃，一不小心就会决堤而出，但是再漂亮的脸生气起来也是狰狞可怖的。他死死地盯着我，轻声问：“薄荷，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不记得小陶是谁了吗？”
　　那样的神情未免太过认真，我心里猛然间像是往无底洞里一坠，莫名地有点恐慌，看着他充满希冀的眼睛，我甚至不忍心说出那三个字。我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僵持了一阵，他终于绝望了，甚至看起来像是到了世界末日一样，脸色苍白地、哆哆嗦嗦地把幸运环用力撸下，丢回窗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对不起。”我在黑暗里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轻轻地说。

　　一直到大年三十，小陶再也没出现过，有几个晚上我明明听见窗下有人走动，可是推窗一看，除了满院如水月华，半个人影都没有。
　　爸爸的新妻子关阿姨常说我没心没肺、最会让人伤心，虽然我很不喜欢她，但是现在我承认她这句话说得很对，我大概是真的伤害了小陶。可是，我的记忆里找寻不到小陶的影子，我并没有说谎。
　　或许有的时候谎言也是善意的，但每当看着小陶那双眼睛，我就没法让自己说谎，仿佛害怕任何一句并不重要的假话就会摧毁我们之间的友谊。然而尽管我足够小心，小陶还是不见了。
　　同时不见的还有那枚幸运环，我找了好几天也没找着，爷爷安慰我说：“大概是叫小猫叼走了。”我坐在桌前安静了会，自责和歉疚忽然排山倒海一样，难过得有点想哭。
　　“走吧，和爷爷一起给小树苗扎红绸去。”
　　给树枝扎红绸是过年图个吉利，院子里总共就五棵树，墙角的那棵桃树长得最好，枝干粗壮树冠发达，需要踮脚抬头，才能看见点缀在树顶的耀眼阳光。我把红绸扎在桃树的一根树杈上，不经意随意一瞥，忽然发现枝桠间的一星粉色。
　　我心里一动，呆若木鸡地傻站了很久，爷爷走过来叹气：“这棵桃树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你跟着你爸爸回城里读书以后，就再也没开过花结过果子……咦，小薄荷你哭什么？”
　　我慌忙揉了揉眼睛，忿忿地嘟囔：“乡下的太阳怎么这么刺眼！”爷爷慈祥地拍拍我的头：“过完年，爷爷把桃树砍了，种一棵枣树，等来年你放假回来，就有枣儿吃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一瞬间，桃树的枝干忽然微微颤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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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短篇，一周后锁。长篇《东京擂》推翻重写三次，大概月底能存点文，出差回来不忙就开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