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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0月19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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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我试图在计算机上搜索下阿塞洛•米塔尔轨道的相关信息,结果毫不意外地迷失在大量的网络数据之中。这种高科技的东西我果然还是用不惯,只得请伯纳德帮我整理出来。
今天上午他骄傲地向我提供了厚厚一沓文件,包括这座高塔的来龙去脉,造价估算,赞助单位,以及效果设计图。他好心地把照片放在最后一页。
看到那幅图的时候我觉得脑子被针扎进去了,又狠狠地搅了几下。
终于明白罗伊为什么会对这东西满口刻薄的俏皮话了,它看上去就像一群黏在一起,歪歪倒倒,马上要塌下来的深红色猪肉绦虫,丑陋,恶心,庞大——同时要花纳税人1900万英镑。
尽职的伯纳德又给我提供了一份民意调查,上面显示各大日报的读者——阶级不同,理念相异——异口同声地认为这是堆垃圾。自从王室迎娶卡米拉王妃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大伙一边倒地持反对之词。
“哇。”我合上文件,以保护我的双眼不再受这个深红色噩梦的摧残,“谁说当代英国不能再次团结起来。”
伯纳德得意地抿着嘴唇,突然我顽皮心起,想逗他一下。“伯纳德,你对这东西怎么看?支持,还是反对?”
这可难住了他。我相信他的清白良心不允许他说出违心之词,但他毕竟是名文官呀,他无法对官居上位的汉弗莱(及汉弗莱爵士支持的任何事——编者)做出任何否定的评论。
“嗯……我想,这个建筑……它……质量会很结实。”
他如此谨慎地选择着措辞以至于我都看不下去了。“好啦,我的伯纳德。”我给他解了围,“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他感激地松了口气。
“话说起来,难道汉弗莱事先没有看过这个怪物的任何图片吗?”
“哦,大臣。”伯纳德咧嘴一笑,于是我明白我又犯傻了。
我仍然弄不明白。任何一个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这是个笑话。而老汉弗莱居然想让我在上面签字通过。他为什么要替这个玩意费劲?
“我想,大概因为这东西是个艺术品吧,大臣。”伯纳德大有帮助地说。
“艺术品?”我抖动手里的照片,“这个丑陋的东西居然被称之为艺术?”
“啊,是的,当然。只要是艺术相关,汉弗莱爵士从来都不遗余力。”
紧接着我们谈话的男主角走进了办公室,神采奕奕,道貌岸然。他彬彬有礼地问候了我的身体状况,随后便暗示:既然我的头脑已经清醒得足够提起笔写字,是时候把被批准的申请还给他了。
我告诉他我拒绝通过这份申请。他看上去非常困惑,似乎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您的意思是您今天状态仍不适宜签字?”
“不。”
“那是说您明天会给我?”
“不。”
“或者后天?”
“汉弗莱。”我张开嘴,一字一句地强调:“我——拒——绝——通——过——好不?拒绝通过这份申请,这个塔别想开工,至少我不允许,明白吗?”
“但这不是塔。”他糊涂地回答,“它叫做阿塞洛•米塔尔轨道。”
哈!我管它是个什么玩意呢。
他终于弄懂了我的决心。
“您是说您要驳回这份申请咯?”他威胁地微微鼓起脸颊,脸上还带着假笑。
我告诉他,就是这个意思。“这是个丑陋无比的怪物,汉弗莱,要是它从我手下通过我就成伦敦罪人啦。你不能让我干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呀。”
“但这是您的工作。”他立刻说。我希望他不是故意在侮辱我。
“我的工作是审批,或者驳回。”我回敬道。
他不说话了,这很好,我让他无话可说。“所以在这份文件上,我要签署的是:驳回。”我得意洋洋地做了总结。
他没有被我吓倒。恰恰相反,他把两只手的指尖并起,撑在鼻子上,眼睛转得滴溜溜的,心里不定琢磨着多少条对付我的鬼主意。
“大臣,我可以问一下您驳回申请的理由吗?”
我跟他交了老底:因为它丑呀,驳回它,我就赢得了声望。
“同时您也违反了程序法令。”他冷冷地说。
我叫他别吓唬我,没有任何一条法令规定行政大臣不能说不,只能举双手赞成。
“确实如此,”他振振有词,“但也没有任何一条法令规定行政大臣能无视程序规定,仅仅因为某种对建筑物外貌的非客观的评价而妄然施与生杀大权。”
他明白他已经唬住了我,于是很带劲地说下去:“行政乃立国之本,我的主公,世间万物皆有其规律所循,沿其一定之规理智运转,永世长存。依星辰之轨迹,而行政巨轮前行……”他郑重申明这部申请手续上一点问题也没有。它完全符合老房子法案、符合环境委员会法案、符合摩天大厦法案,符合1984年行政条例第五十四条法案以及别的什么乱七八糟法案,它通过了程序上所有可能会有的刁难和限制,它经过了从地方自治政府到行政部的层层把关,它完成了每一道非走不可的步骤,总之,这部申请是行政界的模范样本,它是如此完美以至于我除了签字同意,什么都做不成!
“它无可挑剔,大臣。”汉弗莱高傲地宣布这个结论,并且撅起嘴唇。
“仅仅是程序上,汉弗莱。”
“程序上无可挑剔。”他带着一贯的假笑说,“所以您按照程序,应该屈尊签下您的大名。”
我差点被他蒙过去了,稀里糊涂地去拿笔,突然我清醒了过来。“不!”我大叫着,把笔狠狠摔到桌上。
他露出失望的神色。“我以为我已经把道理讲得很清楚了呢,大臣。”
“你说再多废话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汉弗莱。”我把效果图送到他鼻子底下,“这东西是个丑八怪。”
他厌恶地躲开了照片。“恕我直言,大臣。”(“啊,开始侮辱我吧。”我插话。)“我不明白您为何非要以您显而易见的,完全的个人主观态度而加诸不公正的意见,而忽视了您的原本职责。”
我琢磨着他的话:“你是说即使它丑得惊天动地,我也无权加以拦阻?”
他矜持地微笑着,仿佛这是不言自明的真理。
“它长什么样不是您管的事,大臣。”
“别跟我说这种话!”我厉声喝道。汉弗莱被吓了一跳。
一时间办公室的气氛有些尴尬。
一直没吭声的伯纳德适时打圆场:“我想大臣想知道它长什么样……呃……是谁该管的事,汉弗莱爵士。”
好伯纳德,真是帮了大忙了。
汉弗莱回答的态度——理所当然地——有些冷淡,他大概为我吼他而生闷气吧:“考虑到这不仅仅是一个建筑,更是一座当代艺术品,只有艺术大臣才对它的外貌负责。”
简直太妙了!我得使劲抑制着自己才能不笑出眼泪来。
“亲爱的汉皮,”我用我有生以来最温柔的嗓音,轻柔地呼唤他的名字。
“请容我提醒,现任内阁的艺术大臣是哪位?”
他莫名其妙地盯着我,然后,他想起来了!他干的好事,他一手把我推上的宝座!我几乎是狂喜地看着他神色一点点从成竹在胸变成不知所措。“哦,不,不,不。”他低声呻吟道。
“哦,是的,是的,是的。”我淘气地学着他说话。“现在,汉弗莱爵士,我以女王陛下艺术大臣的身份通知你,这份申请——不予通过。”
汉弗莱不愧是位训练有素的文官,他迅速转变了进攻方向。
“即使如此。”他开始说,伴着几声干笑:“我不认为艺术大臣会得知此事。”
我问他想说什么。
“这份申请是交给行政大臣的,大臣。我们未向艺术大臣递上呈文,艺术大臣对此建筑由何而得知,又由何而评判呢?。”
“由何而得知,又由何而评判呢?”我学着他的语气,“得啦,汉弗莱。你交给了我申请,而我就是艺术大臣。”
“但我交予的是英国行政大臣,大臣。”他又开始玩弄他的老把戏了。
“没错,行政大臣,同时也是艺术大臣。”
“哦,大臣……”他毫不掩饰地微笑着:“建筑申请是行政事务,我们递交给行政大臣。行政大臣对行政方面的问题进行审查,依行政状态而批准。虽然您既是行政大臣,同时也身兼艺术大臣。申请给您,是介于您行政大臣的身份,而不是艺术大臣的身份。因此您也应当以行政大臣的行事对待该申请,而不是以艺术大臣的行事。如果艺术大臣在没有接收到任何正式呈文的情况下贸然对行政大臣的事务加以阻挠,这就开创了内阁大臣粗暴干涉他部工作的先例。您不会愿意向首相解释您为什么要管别的部的事吧,大臣。”
我没来得及理清他一连串大臣之间的逻辑,他不停气地又说下去了:
“而且,鉴于我们没有向艺术大臣递交申请,艺术大臣不可能得知此事。如果艺术大臣对行政申请发表意见,就代表艺术大臣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行政部的机密消息,大臣。”他甚至懒得掩藏一下他的得意之情,就那么神气活现地说,“我建议对于行政部泄密一事展开调查。”
“汉弗莱,你把我彻底搞糊涂了。”我说,“你不是把申请交给我了吗?”
“我呈给的是行政大臣,大臣。”他重复强调,“艺术大臣可没有收到这份申请。”
“可我就是艺术大臣呀。你怎么能指望作为行政大臣的我拿到申请,同时艺术大臣的我对此一无所知呢?”我咂摸出他的意思了,“我得告诉我自己呀。”
“那我要恳求您,由于您杰出的责任感和肩上的重担,您千万得对自己保密,大臣。”
我逐渐理清了汉弗莱爵士的花招。职责分工——好一套花枪呀。“如果,汉弗莱,如果我作为行政大臣,非要艺术大臣知道不可,我该怎么办呢?”
他不高兴地皱起鼻子。我知道我已经抓住了他的要害:文官们:繁文冗节,引经据典,用细枝末节绕到人头昏。但是如果你单刀直入地问他们什么问题,他们会尽量不说实话,却从不说谎。
“行政大臣。”他说话的神情就像被人逼着灌进一剂苦药,“可以给艺术大臣递上摘录。”
“而艺术大臣也可以给行政大臣递交摘录?”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他不说话,严肃地点点头。
“太好了!”我合上双手,“亲爱的汉皮,你会高兴地看到我,和我,完全按照行政规范做事。”我快被他逼成精神分裂了,但是看谁笑到最后!“收到你的申请后,行政部立刻向艺术部递交了摘录,由行政部秘书执笔——”
“噢,那是我。”伯纳德恍然大悟地说。
“然后艺术部给行政部回了一封摘录,由艺术部秘书经手——”
“噢,那还是我。”伯纳德高兴地笑笑。汉弗莱盯着他的眼神越来越忿忿了。
“总之,两个部的往来文件都被妥善地留存,归档。以备人不时之需。”我向忠诚的私人秘书招招手,“伯纳德,去把这两份文件拿来。”
伯纳德看起来没明白我的意思,他迷惑不解地站着:“大臣?”我不得不跟他挑明说无论什么也好,把你写的摘录拿过来。他准确地接受了我的暗示,奔跑去私人秘书办公室。
只剩下了我和汉弗莱,他紧闭双唇,双臂前撑,在桌子上方居高临下地俯视我。这让我很不舒服,于是我站了起来试图和他对视,然而他仍然俯视着我,不过视线上移了一点点。
“坐下!”我严肃地命令。他不但不听我的反而转身就走,在房间里一边踱步,一边哼着一支没听过的小曲。
没过两分钟伯纳德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挥舞着两份摘录,我注意到他手指上有明显的墨水痕迹。
[我们在行政部档案室里发现了这两份摘录,字迹潦草凌乱,仿佛是一个人用最快速度一挥而就成的,第二份摘录上沾了一大滩墨水。]
女王陛下行政部
致艺术部:
您对阿塞洛•米塔尔轨道一事怎么看?
10月18日
女王陛下艺术部
致行政部:
丑毙了。
10月18日
[哈克的日记继续下去:]
汉弗莱以挑剔的眼光仔细审阅这两张简明扼要的摘录,我坐在一边乐不可支:“怎么样,我的好汉皮?”
他像合上垃圾桶盖一样地放下那两张纸。“容我指出,大臣。”他慢慢地说,“艺术大臣只表达了他对此建筑的个人评价,并没有要求行政大臣否决它呀。”
“啊,”我脱口而出,“我忘了之后我和我又互相递交了一份摘录,摘录里我清楚地向我表明了阻止这一申请的意愿。我这就让伯纳德给我们拿过来……”
“您就别折腾伯纳德啦!”他叫了起来,一屁股坐上椅子生闷气。
他定了定神再次开口:“大臣,您究竟为什么非要跟这个轨道过不去呀?”
“因为它像一架融化的过山车。”我发觉我们又回到了原点。
“所以它将成为伦敦的传奇标志。”
我为他无动于衷的立场而震惊,我再次向他指明,这个奥运塔丑陋,另类,令人恶心。
他稍稍修正了下他的措辞:“不走寻常路的传奇标志。”他说,紧接着向我说明,这座塔是现代艺术的结晶,不稳定感正是它的出众之处。
我对他说我可看不出这种现代艺术有什么美感可言。“它是个怪物,是钢铁制成的弗兰肯斯坦。”我说。
“其实是‘科学怪人’。”伯纳德插嘴。
“什么?”
“‘科学怪人’,这才是那个怪物的名字,弗兰肯斯坦是制造它的发明家,他是个正常人。”他耐心地解释。
我想他一定误会了我和汉弗莱的眼神,因为他更加起劲地讲解起来:“《弗兰肯斯坦》是玛丽.雪莱创作的世界上第一部科幻小说,文中那个人造的怪物被称为科学怪人,但是现代人往往混淆了它和它的创造者,真正的弗兰肯……”
“谢谢你,伯纳德,没有你我们真要铸成大错了。”汉弗莱按着额头打断了他。
“它不仅丑陋,而且功能上一无是处。”我察觉到我已经占了上风。
“大臣,想想它随之而来的收益!络绎不绝的游客前来观光,人们将争相登上塔顶,一次可以接待600名游客,每人收费三十英镑!”
“前提是有人愿意来。”
他做了个信心十足的手势:“我想……我们可以把参观奥运塔列进运动员必备行程,就列在接受尿检之后。”
我告诉他关于塔的讨论到此,我绝不会在此事上做任何妥协,死心吧。
“但是……想想会创造多少个工作岗位!大批的待业者重新就业,大兴土木,工会会乐死的。”
“是呀,我会被骂死的。”我说,“但我要是不批准它呢?声名鹊起!民意高涨!我会成为伦敦乃至英国的英雄。”
“您只要等到2012年,就能看到它会带来多少收益啦!”他哀求道。
“可是我只要否决它,明天就能上报纸头条:‘詹姆斯.邦德.哈克’、‘吉姆大战铁金刚’……”
“超人吉姆。”伯纳德兴奋地提议。
“超人吉姆。”我重复着,这个标题相当好,带有时下流行的美国风味。我向伯纳德暗示道,这么精彩的标题《太阳报》不应该错过。
汉弗莱看出我决心已定。他又沉默了一阵,终于开腔了。
“您令我震惊,大臣。”他轻言细语地说,“您无视我们辉煌的精神成就,放弃智慧的精华,将旷世奇观扼杀于未出世之时,仅仅为了——去讨好那些满身臭汗的,对艺术一无所知的大老粗们,将我们社会文明弃之于不顾,您究竟想干什么呀?否决这座塔您能落什么好吗?”
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没准能给我增加三万张选票。
他这回可是连鼻子周围都皱起来啦。
“肮脏的争取选票活动——恕我使用这个词——这就是您的原则。对啦,您的终极目标。”
他说起了气话,我知道他气坏了,而我也确确实实被他的无礼激怒了。
“别跟我指手画脚的,汉弗莱!”我厉声谴责,“我跟你不一样,你吃着稳定的俸禄,每天稳稳当当上班,退休了还有跟物价指数挂钩的养老金……我可什么都没有!要是我不为自己考虑,谁还能替我分忧呢?要知道我在内阁已经坐不稳了,也许明天首相就要请我去上议院,或者踢我去欧盟!下半辈子我就只能跟一群植物人进行光合作用,或者在克诺克-累-苏特海滩上晒太阳,除非组建个新的政党否则我别想回来!”
他对我的愤怒大吃一惊:“哪个白痴告诉您首相要动您呀?”
“你!”我指着他的鼻子,“你告诉我你在受常任秘书排挤!”
汉弗莱被我的指责噎得直瞪眼。
伯纳德低声说了句俏皮话。听起来像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之类的俗语,我怀疑我听错了,但他无论如何不肯说第二遍。
“还有马丁!”我想起来在休息室和他的谈话,“他也告诉我首相要改组了呀,汉弗莱!”
出乎我意料,汉弗莱突然平心静气起来。
“啊,原来是咱们优秀的外长。”
他以一种不可琢磨的语调慢吞吞地说,“这样——情况就大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