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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吴用醒来时,帐外雨已停了。空气里散发着泥土的气息,湿润而又安谧。
      李逵坐在一旁,头一点一点地瞌睡。他的鼾声克制着,悉悉梭梭,忽高忽低,像是地鼠掘土的声音。吴用动了动手指,想坐起来。
      安道全端了药碗过来,笑呵呵道:“军师醒了?不是被这黑厮打呼吵醒的罢?”
      李逵猛一点头,鼾声戛然而止,他睁开眼四下环顾,含糊道:“醒了?谁醒了?军师哥哥醒了?”
      安道全好笑地看着他:“醒了醒了。你这回放心了罢,夜里我给他施了针,再休息一夜,哪有不醒的道理。”
      李逵看着吴用呵呵傻笑,见安道全手里捧着药,便伸着两只大手去接,一边嚷道:“俺来伺候哥哥吃药!”
      安道全把药碗举起来,板着脸道:“你哪是这么细致的人,休烫了军师。夜里你非要在这里守着,如今他醒了,你便放心去给宋江哥哥报信去罢。我看他帐里灯亮了一夜,这会儿怕是还放心不下,你快去说与他,让他放心。”
      李逵一拍大腿:“险些就忘了公明哥哥,我这就去告诉他。”说着又向吴用咧嘴一笑道,“军师哥哥好好休息,我去叫公明哥哥来看你。”说完便一阵风似的走了。
      吴用撑着手坐起来,安道全把碗递到他跟前,他尝了一口,微微皱起眉。
      安道全道:“这药苦了些,却十分有效,军师还是趁热喝了才好。”
      吴用只是端着药碗出神,片刻一饮而尽,自语道:“先前还嫌哄他吃药最难,如今亲口尝了,才知道有多苦多难下咽。”
      安道全不知道他说什么,接过空碗,又搀着他躺回去,让他好生休息。
      安静了没多久,李逵又大嚷着回来,身后还跟着公孙胜。
      李逵掀了帐子进来,大声道:“也不知公明哥哥是怎么了,听说军师哥哥好了,只说了句那就好,也不来,只顾低着头看书。你说说,这是什么鸟意思!”
      公孙胜一胳膊肘捣在他怀里,横一眼李逵,又笑呵呵地去看吴用。他在吴用身边坐下,考虑着措辞,神情有些尴尬。
      “今天一大早便听说军师病倒了,想来看看,又怕扰了你休息。”
      吴用淡淡道:“多谢道长,小生已没事了。”
      公孙胜干笑了两声,僵着脸说:“贫道听安神医说,军师这病是忧思过度所致,再加上昨夜淋雨受了寒,外寒内燥,急火攻心……咳,贫道是说,军师大可不必忧心。其实昨天那卦是我刻意摆的。铁牛他不懂这些,哄他容易。我也是一时兴起,才信口胡诌了两句卦辞,军师千千万万莫要当真。杨……杨制使如今必然安然无恙,我刚才给他卜了一卦,这回是个真真切切的好卦象,他这身体必然能一天好似一天,不日便能来与咱们众兄弟汇合。”
      吴用耷拉着眼皮,仿佛没听见公孙胜的话。
      公孙胜既是尴尬,又颇内疚,索性起身,整了整衣冠,端端正正地向他作了个揖。
      “昨日贫道口中无状,贫道向军师赔罪了。”
      吴用仍然不看他。李逵在一旁看得难受,抢过来道:“我说军师哥哥,你就饶了他吧!公孙道长今天早晨一听说你病了,连早饭都没吃,就往你帐子这边赶来。到了门口转了两圈,没进来就走了,说是没脸见你——依俺说有什么呀,不就是跟你扯了两句谎么。他骗了你,不是连俺铁牛一道骗进去了嘛,你看俺就不生气。军师哥哥,你也别生闷气了,心里有什么就说出来,想骂俺们也行!昨天夜里俺听你一直叫杨志,喊了大半夜,到天明方住了口。你是不是最想骂他,俺铁牛替你出气!杨志你个杀千刀的泼贼,害得俺军师哥哥病倒了还念着你,我呸——!”
      公孙胜掸了掸袖子,暗地里狠狠踩了李逵一脚。李逵抱着脚跳起来,瞪着公孙胜道:“你踩我作甚!”
      公孙胜清咳一声,扯着李逵道:“前几日阮小七说要请咱们兄弟吃酒,还一直赖着,刚才我还看见他跟掌柜的在帐前说话,说不定是要请客了,咱们先去看看,别去晚了席位都让别人占去了。”
      李逵被他扯着走到帐口,又回头道:“那军师哥哥好生歇息,俺们吃完酒再回来看你。”
      吴用只像没听见一般,倚着床头坐着。安道全忍不住道:“军师病就病在忧思过度。这身上劳累好休养,心神劳累却难开解。须知药石只是辅助,心放开了才能痊愈呵。”
      吴用听他说着,轻声道:“小生知道了,多谢安神医提点。”
      安道全看他神情疲惫,知道眼下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也不好再打扰他,便道了声好生休息,便转身离去。
      吴用默默坐了片刻,披上衣服,起身往帐外走去。
      雨后的晴空干干净净,深邃辽远。吴用抬着头看那一片晴空,举起袖子来遮了眼,突然就觉得天蓝得刺眼,刺得人直想流泪。

      吴用经那一回倒在雨里,便总是断断续续地咳嗽,精神也差。宋江看他一日日病着不好,便不拿军中之事去问他,成日立只与公孙胜商量布阵,调度兵马。
      吴用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时不时听李逵来说,公明哥哥又使了什么计策,总不顶用,只是一日日地折损兵马,却拿不下城池。
      吴用听得难受时,便撑着身子要去中军帐议事。李逵连忙拉住他说:“公明哥哥不让俺来跟你说这些,怕你听了心烦,病越加难养。那帮挫鸟就会缩在城里装龟,待明日俺带几个兄弟,提了斧头,上他门前擂鼓搦战!看他开不开城门!”
      吴用咳了几声,断断续续道:“别仗着勇猛就忘了小心,咳咳……能胜固然是好,看情形不好,咳……便退回来,整军再做计较。”
      李逵道:“哥哥放心,只怕他不出来!待他应战时,看俺铁牛不把他剁成大块,扔下西湖喂鱼!”
      吴用苦笑道:“你记着我的话就好,别贪功忘了自家安危。”
      李逵口中胡乱道:“记住了记住了,军师哥哥好好休息,等俺铁牛明天来给你报喜!”

      隔日吴用听卫兵来说,宋江带着李逵等几个兄弟在城门下搦战,方天定麾下将领石宝杀出来,交战几个回合,便回马躲回城里去了。李逵的副将鲍旭冲在前头,被石宝关在城里乱刀杀了。
      吴用眉心一跳,追问道:“其他兄弟呢,可都平安?”
      卫兵道:“其他人倒还都好,只是李大哥失了副将,回了营就哭,也不听劝。公明哥哥拿他没辙,只得由他去。小乙哥正陪他在外头坐着呢,听着他说一会儿哭一会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好。”
      吴用的目光凝了起来,注视着那把羽扇。他把羽扇拿到手里,慢慢地理着羽毛,半晌叹了口气,整衣起身,往帐外走去。

      李逵正坐在大帐外头大哭,絮絮地说他跟鲍旭的兄弟情分。燕青在一旁听着,拍着他的背劝:“人死不能复生,看开点罢。”
      李逵也不理他,又说起自己还许了鲍旭一顿酒,如今再也喝不成了。
      吴用停在他跟前道:“你休哭了,害死你鲍旭兄弟的仇人叫石宝不是?我帮你杀了他,给你鲍旭兄弟报仇可好?”
      李逵抬起头,满脸是泪,神情只是不信。
      “连俺铁牛都杀不了他,你怎么帮俺报得了仇?”
      吴用把着羽扇轻轻摇了一摇。
      “不只是你手里这双板斧才能杀人,你且耐下心来,小生这便让你看我的手段。”
      吴用说罢,揭了帐帘,径自进了中军帐。
      宋江转过头来,见是吴用,先吃了一惊,迎上来道:“军师身体还未痊愈,怎么来了?”
      吴用道:“最近这一场败仗我都听说了。战事这么拖着不行,他们不出城来,咱们就想办法进他城里去。”
      宋江道:“军师这么说,可是已有了主意?”
      吴用道:“前几日我赶来时,见有百姓驾着船往他城中运粮。这些日子方天定固守不出,城内给养消耗得差不多了,又该叫百姓往城里送粮。咱们不如趁这个机会,派几名兄弟装扮成运粮百姓,混进城中,到半夜时在城中各处点起火来,里应外合,打他个措手不及。”
      宋江眼里放出光来,大喜道:“这是个办法,我这就布置下去。”
      不多时叫来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等人扮做寻常夫妻,带着些兄弟,扮作运粮百姓,装上十几船粮米,由他们驾着船,当天下午便往宁海军城下驶去。
      吴用回帐歇到半夜,听远处传来隆隆炮声,一声近些一声远些,彼此相应。知道是举事成功了,城里城外鸣炮发令。
      他披衣出帐,登到高处一望,见宁海军内已成了一片火海,无数房屋在那一片火狱中烧着,千千万万檐角渐次叠着,在火光里摇摇地映出焦黑的轮廓。火舌猎猎地舔着那座城池,城头的旗杆折倒下去,旗角被烧得蜷曲起来,不多时,便化成一片灰烬。
      宋江已带着众兄弟冲杀出去,城里内应趁乱开了城门,夜风猎猎,崩塌声里夹杂着纵横呼啸,还有隐隐的哭喊悲泣声,凄惶可怖,一声声灌进耳中。
      吴用自语道:“这罪业一添,只怕我离你更远了些,再修几世怕也不能再与你相见了。”
      夜风微凉,将他宽大的袍袖吹拂起来。他望着宁海军内那一片火海,神情凉薄冷漠置身事外,仿佛那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的目光只有在投向那个人的时候,才会柔软起来。
      吴用在那一片冲天的火光里慢慢念着一个名字。
      “杨志,杨志——”
      你说过等你好起来就来见我,穿着那身戎装。我还记得,你已经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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