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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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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用先到镇里去见了戴宗,两人缚着甲马走路,日行千里,隔日便到了宁海军。
梁山众兄弟屯兵于西湖对面已有半个多月,不但寸功未建,还折损了张顺,军中士气低落,众头领却束手无策,进退不得。
吴用进了大帐,宋江见他回来,喜出望外,迎上来道:“军师回来就好,有你这智囊在,咱们攻克宁海军有望了!”
吴用不顾一路劳顿,先随众将领登高一览地势,又细细问过连日来战况挫折,沉吟片刻,却又问道:“张顺兄弟尸首何在?”
李俊红了眼圈,咬牙道:“张顺兄弟的尸首被守城贼人捞了去,挑在城头竹竿上。兄弟们都想去抢回来好生安葬了他。却没想那伙守城贼人在水里也布了铜铃密网,只要听得有人泅水触了铃,便往下射箭,让人无法上前!”
吴用听他如此说,眼里流露了些不忍,闭目半晌道:“那咱们且在这湖边为他设个招魂台,为他吊丧。等攻下这宁海军时,再拿仇人头来祭他。”
如此便布置下去,打发李俊去灵隐寺里请了僧人来,又叫人在西湖旁设了座灵台,摆上贡品,插上香烛,众僧念起经来,钟磬声中香烟缭绕。宋江和吴用带领众位大小头领在湖边西陵桥上祭奠张顺,望着涌金门痛哭追逝。
那一场祭奠阵仗浩大,有意让得守城贼人听得分明,看得真切。镇守宁海军的是方腊的太子方天定,他在城头看得按捺不住,捱到天黑,亲自点了将,趁夜分南北两路直向西湖边杀来,欲将梁山大小头领一网打尽。
那两队人马杀到西陵桥头,便听喊杀声四起,慌了神去看时,见左右皆是宋军埋伏的兵马。正欲逃窜,却见前后也有人举起火来,将那守城将士围在中间。
宋江站在西陵桥上,看不远处守军被杀的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心中大快,大笑道:“军师这诱敌之计果然厉害,今日便让那贼军吃些苦头,好好见识咱们的手段。”
吴用笑道:“若不是哥哥肯亲自作饵,哪钓的上这大鱼。”他说着,忽地皱起眉头,望着乱军之中的人影,抬起羽扇指着个戴着将缨的往东南仓皇逃窜的身影,“休叫走了方天定!快放箭!”
他说话声中,花荣已搭箭射去,只见那人身子一僵,后心中了箭,跌下马去。
众人大喜,齐赞花荣箭法通神。杀了方天定,守军必然军心大乱,此城不攻自破。宋江当下吩咐人去把抬尸首过来。那士兵去了,却又匆匆回来,神情有些慌。
宋江问怎么回事,士兵道:“那人……那人不是方天定。”
宋江道:“把尸首抬过来我看看。”
几个士兵扛了那尸首过来扔在地上,宋江拿火把一照,跌足道:“这贼人!果然不是他!中了他金蝉脱壳之计!”
他领着众兄弟与方天定相持了半个多月,多次在城头上见他耀武扬威,如何不认得方天定相貌。眼前这尸首只头上戴着将军缨盔,容貌却断不是他。
吴用羽扇轻敲宋江肩膀,劝慰道:“想来是方天定与手下士兵换了盔,趁乱逃窜了。哥哥不必焦躁,这一回虽然让他逃了性命去,却也折了他五六名将领,两三千人马,狠狠地煞了他锐气。”
宋江神色这才稍解,道:“若不是军师来的及时,也没有今日迎头痛击贼人的痛快。”
吴用笑笑,已转过头去,招呼众位兄弟收拾战场,清点俘虏及缴获军械,准备登记造册。
自从在西陵桥头打了一场胜仗之后,众人脸上皆有了些喜色,士气又回升起来,各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趁势一举攻克宁海军。
吴用在大帐里看着行军布阵图,端详片刻,眼神便飘了开去,不知出神想些什么。
李逵在他身后大步踱了两回,唉地谈了口气,伸出大手狠狠一拍吴用肩膀。
“军师哥哥,俺李逵是个粗人,不知道你们这些聪明人成日里琢磨些什么,可是你看看——咱们好不容易打了场胜仗,大家都乐呵呵的,特地摆了宴给你接风庆功,你脸上半点笑模样都没有,才吃了几盏酒就撇下众兄弟出来了,我说你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公孙胜掀了帐子踱进来,笑吟吟道:“军师心里有事惦记着,自然无心吃酒,铁牛你就休缠他了。”
李逵这便撇了吴用,凑到公孙胜面前道:“你知道军师哥哥愁什么?”
吴用转身看着他俩,清咳了一声,那意思是警告公孙胜别拿些不着边的话哄铁牛,他人还在跟前,哪容得公孙胜胡诌。
公孙胜笑呵呵地说:“我又不是军师肚里的虫,怎么知道他为什么发愁。”他说着抬眼看吴用,“贫道看军师烦恼,愁云惨雾里却有红鸾星动,不知是何缘故。军师若不嫌弃,贫道给你起个卦如何?”
吴用被他俩扰得头疼,扶着额头道:“道长好意小生心领,你有这份闲心还是先顾自己,实在手痒就请给铁牛起卦,最好到别处去算,小生还要看布阵图,就不奉陪两位了。”
李逵见吴用又转过头去看地图,便捅了捅公孙胜,悄声道:“给他算一卦,瞧瞧他为什么烦恼。”
公孙胜盘膝坐在地上,从怀里摸出三枚铜钱,起了个金钱卦。李逵在旁边看他占卜,大气不敢出,看公孙胜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凑过去道:“怎么回事?军师哥哥愁什么呢?”
公孙胜捻着胡须,摇头晃脑地说:“彼有良人,无奈分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且忧且叹,且苦且甜——你懂不懂?”
李逵直着眼道:“你念什么经,俺铁牛听不明白。”
公孙胜拍了拍他肩膀,笑呵呵地说:“你看这卦,本卦是个兑上艮下的咸卦,主情爱,是与人两情相悦之状,变卦却成了阳多阴少的大过卦,这——”
吴用忽然回过头来,截口道:“公孙先生如何解这卦象?”
铁牛拍着心口道:“军师哥哥你都听见了?突然来这么一句,要吓死俺铁牛啊。”
吴用不理他,只问公孙胜:“先生怎么不说话?”
公孙胜面露难色,沉吟道:“这卦若是问情,有些不吉。这大过卦又叫棺材卦,本卦虽好,变卦成了大过,却有些……多半是那人性命正在坎上,过得了这一关还好说,若是过不了,万事皆休。”
吴用僵着脸,脸上渐渐失了血色。
李逵道:“军师哥哥,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公孙胜看他神情凄惶,暗地里扯了李逵一把让他闭嘴,转而安慰道:“卜卦算命这种事,不必尽信,凡事三分天定七分人为,军师别太往心里去。”
吴用深吸一口气,慢慢道:“小生明白,有劳道长了。”说罢便转身出了大帐。
李逵看看地上的铜钱,又看看公孙胜:“军师哥哥脸都白了,你卜的卦真那么准?俺看你都说到他心里去了!”
公孙胜把铜钱揣到怀里,呵呵一笑:“哪有什么准不准的,我诈他呢。”
吴用回自己行帐里,坐卧不安,想起临别时与杨志种种情状,更是难熬。一时又恼起公孙胜来,恨他起的卦不吉利,却又回不得丹徒,只是在帐内烦恼。
当天夜里,吴用辗转反侧,总睡不着觉。听着帐外风声雨声齐作,心里更加不安。
他索性起身,提笔写了封书信,叫人连夜赶往丹徒,把信送到杨志手中。
那信使走了没多久,帐子便又掀了起来。
吴用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忘了拿东西么?”
那人道:“是俺。”
吴用听那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浑身一震,猛地回过头来,见杨志湿淋淋地站在面前。
他吃了一惊,大步上前,拉起他的手,喜出望外。
“你怎么来了,你好了?我刚才还叫人去给你送书信,问你身体如何了。先不说这些了,快快,先把这身湿衣服换了,再着凉可如何是好!”
他说着便要帮杨志解衣扣,杨志蓦地后退一步。
吴用笑道:“以前在丹徒时我帮你更衣还少么,怎么现在客气起来了?”
杨志脸色苍白,头发上的水珠不住地往下淌。
“如今不同往日。俺这回来,只为了跟军师道别。”
吴用一把抓住他的手,道:“你说什么?”
杨志把手抽出来,低头看着吴用的手心,笑道:“军师手上的伤都长好了,这就好,要不然俺走了心里也内疚。想跟军师再多说几句,可惜来不及了,军师今后……多保重罢。”
吴用眼看着他转身往帐外走去,他劈手去扯他手臂,却只捞了个空。
吴用失声道:“杨志!”
头顶一道炸雷响了起来,吴用蓦然一惊,睁眼坐了起来。
他呆坐半晌,大声道:“送信的走了没有?”
卫兵探头进来:“军师说什么,哪有信使?”
吴用急道:“刚才我写了封信叫人送往丹徒,人走了没有?”
卫兵道:“小人一直在帐外守着,军师哪曾叫人送过信?”
吴用怔了半晌,这才知道叫人送信开始到见杨志来,皆是场梦。
帐外大雨滂沱,吴用听着雨声,想起梦中情形,越加不安,头脑中一片混乱。他忽地从床上起来,伞也不打,掀了帐子便往外走去。
卫兵急忙追上来,举着伞撑在他头顶上,大声道:“军师往哪里去?”
吴用道:“你给我把马牵来。”
卫兵为难道:“军师……这大半夜的,还下着雨……”
吴用怒道:“我让你牵马来!”
那卫兵见他发怒,不敢违抗,踩着满地泥水往马厩奔去。吴用在雨中等了许久,才见那士兵回来,他并未牵马,却带了宋江和李逵大步往这边赶来。
李逵大老远见了吴用便大声嚷:“军师哥哥你这是得了什么失心疯!大半夜不睡觉,站在外头淋雨!”
宋江赶到他跟前,急忙解下外衫往他头上遮着,一边道:“军师这是干什么,有什么事等不到天明雨停了再说。来来来,随我回营帐,有话慢慢说。”
吴用一把推开他,口中喃喃道:“你不晓得,他等不得了,天明就来不及了,我现在就得走。”
他说着转头便走,雨水把他淋得透湿,头发被打下来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脚下泥坑陷足,他双腿上浸满了泥水,步履艰难。
宋江在他身后大声道:“这么多兄弟都靠你调度布置,这紧急关头,你还要去哪里!”
吴用的声音哑了,嘶声道:“我回丹徒!”
宋江怒道:“是他一个人重要,还是咱们梁山众多兄弟的性命重要!今天下午戴宗兄弟又传了军报来,我还未曾让你知道——前日我派卢先锋去拿松关,连打了数日硬仗方才拿下,而董平、张清、周通三个兄弟为夺松关,皆把性命丧了!”
吴用浑身一僵,只见一道闪电把夜空硬生生裂开,将众人脸色映的青白。头顶落了一道惊雷,直要把人的胆魄都要震裂。
李逵道:“公明哥哥说的都是真话,你不信他,也该信俺铁牛。若是俺们跟你扯半句谎,你只管拿俺的板斧来,剁了俺这颗头出气!”
吴用半晌不语,垂着头踉跄了几步,忽地就阖了眼倒在地上,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