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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两人傍晚出了城,天还未黑透,护城河里已有三三两两的纸船随着水波往远处荡漾开去。杨志在岸边席地坐了,看着远处明明灭灭的灯火,神情黯淡。
      吴用揣着手站在他旁边:“制使想什么呢?”
      一只河灯飘到杨志跟前,他顺手捞起来,看上头写着的名字,沉默片刻,又把河灯放回水里。目送着它漂远了,杨志才道:“河灯上写名字了没有,不写兄弟们能不能收到?”
      吴用道:“有心意在,写不写名字都是一样。攻打网师园时牺牲的弟兄们,如今想起来,面容还是鲜活的,好像昨日刚刚小别,总觉得他们还在身边不曾离开。”
      杨志低声道:“你懂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
      吴用一时有些茫然,目光落在他侧脸上。
      杨志忽地就发起了火,怒视着他:“你在城外运筹帷幄,哪晓得俺们是豁出命去拚杀!网师园地势紧要难攻得紧,从早攻打到晚,有名没名的兄弟死了多少你可知道!你只知道发狠天黑前攻不下来便要杀头,你可知为了你那句话多少兄弟便舍了性命!武松兄弟事后跟俺说,当时他就在王英和三娘旁边,敌军人多势众,他便是想救也救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夫妻两个被刺了个对穿!你当时人在哪里?你在城外等着,等得心急火燎,恨不得把俺们捆回来全砍了?好一个军师,好一个智多星,你好得很!”
      吴用让他骂了个痛快,眼望着远处照天烧的明烛纸船,道:“是我对不起兄弟们,以后我若死了,只怕与你们也走不得同一条路,自有无间地狱刀山火海等着我。”
      杨志站起来,劈手揪起他的衣领,捏紧的拳头在他脸边发颤。
      “你这种人还说什么死了之后去哪里的话,又有什么地方肯收留你!”
      吴用望着他,淡淡道:“那就烧成把灰,往风里一撒,魂魄散了,三界都不留我。也省得赎几百年罪业。”
      他眼里全然没了平常的神采,黯淡无光,仿佛熄灭的灰烬,连一丝火星都无。
      杨志突然感到厌倦,不知是厌倦他还是厌倦自己。他一把搡开吴用,抱着头坐了回去。
      “怪不得你……怪我。要是我能早些打下网师园……要是我能更……”
      他喉咙哽住了,话再说不下去,心中的难受无处发泄,狠狠一拳捣在地上。吴用在他身边坐了,拉起他手来放在膝上看,见他手背上翻起一片皮肉,见了些血。
      吴用道:“说来说去都是命,怪不得谁,你何必自责。”
      杨志的手指微微痉挛,随他握着,许久不再言语。
      吴用抬起头来看着天,轻声道:“你看月亮都升到树梢了,咱们把灯放了吧。”
      杨志蜷着身子不动,吴用笑笑,从篮子里拿了个碧绿的河灯塞到他手里。
      “点上蜡,这第一只,你亲手放给王英和三娘吧。”
      杨志抬头看他,吴用已取出了火褶子,点起蜡烛来。杨志只看着他动手,吴用也耐心,扶着他手里的灯船,把蜡油滴进去立住蜡,轻声道:“这只河灯寄给王英兄弟和三娘,愿你们两人在天上过的安泰,王兄弟莫再沾花惹草,三娘也少打他几顿,小两口和和睦睦的,妇唱夫随才是过日子的道理。”
      杨志被他说的绷不住,笑了出来,神情这才缓和下来。
      吴用道:“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杨志对河灯道:“是兄弟对不住你们,如今只希望你们过得好些,早入轮回,托生个好人家。若是不愿再下世,在天上作对神仙眷侣也好。”
      他说完把河灯小心放进水里,看着它载着烛光慢慢地漂远了,望的直到闭上眼,一片漆黑里也只剩那团烛光。
      吴用又点起一盏灯道:“这一盏灯,寄给施恩兄弟。想来武二兄弟在前线拚杀,无暇给施恩兄弟祈祝,小生就代他放了这只河灯。望施恩兄弟在天上平安喜乐,最好再开上一家快活林,平日里请众兄弟去店里吃酒,大伙聚在一起,才不寂寞。”
      杨志对吴用道:“别人放河灯说的都是些庄重话,怎么你一个读书人,却专捡些浑话来说?”
      吴用神情无辜语气坦然:“祈祝自然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想来他们在天上庄重话听得多了也早就厌烦了,小生换些话来说给他们解闷有什么不好。”
      杨志说不过他,捡了只水红色的河灯点了,放给曹正,祝他在天上安稳。吴用笑呵呵地添了一句:“遇上吃白食的客人莫再提刀就砍,广积善缘方能度化自身。”
      杨志扭头瞪他,吴用笑吟吟地说:“我劝曹正,制使瞪我做什么。”
      杨志怒道:“洒家还没跟你算账!你为劫生辰纲那不义之财算计俺也就罢了,可你怎么连俺随身的银子都摸去了,害得俺身无分文,连打尖住店的钱都没有!”
      吴用笑道:“你身上的钱不是我摸去的,想来是那掉进钱眼儿里的阮小七做下的,要不然就是公孙道长,我见他趁你倒了之后又往你怀里摸了摸,不知道是不是那会儿他把你身上的钱袋掏走了。”
      杨志目光游移了几分,盯着吴用道:“你就不曾……不曾动过——”
      吴用举起手来,十分肃然且庄重地说:“小生发誓,绝对不曾动过制使分毫。”
      杨志怒道:“什么动不动俺,洒家是说俺怀里的钱袋!”
      吴用笑得弯下腰,闷着声说:“真的没有,我倒还想在制使身边留几锭银子做补偿。”
      杨志扶着额头,总觉得跟他说话累得很。回头看看篮子里的河灯都放了,这便站起来道:“回去了。”
      吴用也随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和杨志慢慢地在街上边走边看。城东的寺庙在做法事,设了个孤魂道场超度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一人多高的招魂幡在夜风里猎猎飘拂,诵经声庄严肃穆。
      杨志住了脚,远远地隔着几层人群,双手合十,低头默默祷祝。他的背影融进远远近近漫天的灯烛光里,缥缈单薄,总让人觉得是个幻影,伸出手去就会把他打破。
      吴用忍不住叫了他一声:“杨志!”
      杨志回过头来,神情依然肃穆,他的脸庞因病消瘦的厉害,形销骨立的模样,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
      吴用摇了摇头,仿佛是要把那一瞬间的幻觉赶走,勉强笑道:“没什么,夜深了,咱们走吧。”

      中元节那天晚上回去得晚,杨志受了些风寒,身体刚养的有些起色,又消耗下去。
      屋里又飘起了药草的味道,杨志这回不再埋怨,让吃药就吃药,让休息就休息。也不似之前,总惦记着吃酒吃肉,成日里恹恹的,原本就不太爱说话,这回更少开口了。
      吴用有些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他的魂好似那天晚上就被招走了,如今只剩下具空壳子,慢慢地耗日子。
      吴用看着他吃完了药,就坐在床边给他讲从前在乡里的趣事,杨志听着,有时笑一笑,有时听着听着便睡了过去。
      吴用给他把被子盖好,端着碗出门。他打了桶水坐在院里,把碗放进木盆里,看着药渣子从清水里拧着股翻腾起来,一缕一缕,一片一片,直到把清水染成褐色。吴用突然觉得受够了,这么熬药吃药再熬药,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忽地站起来,把木盆一脚踹翻,哗啦一声响,水溅得他半身衣袍透湿,药碗碎了一地。
      他踩着满地碎瓷片大步走进屋,一把撕下布帘扔到杨志身上,咬牙道:“你给我起来!”
      杨志慢慢睁开眼,眼神有些恍惚。他撑着手坐起来,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来,锁骨凸现,已经瘦的几乎只剩一副骨架。
      吴用怒道:“药不医心死之人,你之前虽病的厉害,总有一口生气在。这一回是怎么了?那招魂幡把你的魂勾走了,你早已随着河灯过了奈何桥,只留个壳子给我伺候是么!你不想活最好,赶快拿刀把脖子抹了,痛痛快快,一干二净!刀呢!”
      杨志道:“你不是说过,早把刀给当了。”
      吴用气结:“你是不是觉得你这么折磨自己,就能让我难受?我是曾经对不住你,可你到底要我怎么补偿!我这辈子没求过别人什么,如今我求求你,好好活下去,杨制使!”
      杨志看着他,声音里带着几分冷眼旁观的漠然。
      “军师,你怎么流泪了?”
      吴用胡乱抹一把脸,扬着嘴角冷笑。
      “这是眼泪?这是你的药渣!刚才那一声响听见没有,我把你吃药的碗全砸了,都摔在院子里。”他一把推开窗户让他看,“从今天起我不再给你熬药了,你要想活,自己下床去熬。要是想死,只管拿刀来把脖子抹了。你那把刀我没给你当,我去拿来给你就是!”
      他说着,回房拿了刀出来,连着鞘扔在床上,咔嚓一声,隔着被子砸在杨志腿上。
      杨志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去摸刀,眼里流露出了光彩,仿佛凝望着心爱的情人一般,珍惜到心里去。他慢慢地摩挲着刀鞘,轻叹一声:“只可惜,怕是再舞不动了。”他抬眼看看吴用,难得向他笑了一笑,“原本还总想着,等到转过年来,捱到院子里海棠花开时节,洒家舞刀给你看。”
      他说话声中,手中刀已出鞘,闪电白虹一般地往脖子上掼去!
      吴用反应过来时,整个人都扑在床前,他两手死死地攥着刀,血顺着白刃滴下去。他失声道:“你放手!”
      杨志颓然放了刀,吴用抢过去劈手扔在地上。
      两人相持片刻,杨志道:“你的手……”
      吴用蜷起手指,鲜血顺着指尖往下淌。他看着杨志,眼神疲惫。
      “是我欠你……我欠你太多,可你让我怎么办,我到底怎么才能补偿你这一辈子?”
      杨志道:“你不欠洒家,是洒家自己觉得了无生趣。”
      吴用无话可说,咬了咬牙,把刀捡起来。他围着屋转了几圈,把刀换了个稳妥地方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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