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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杨志吃完那几副药,精神比从前好了些。吴用便又请了那位大夫来瞧,开了十几副药慢慢吃着,兼着食补,慢慢地好了起来。
      这一日,吴用把藤椅搬到院里,叫杨志出来晒晒太阳。
      杨志晒的骨头里像是有小虫慢慢地钻爬,有些痒,又有点酥软。他迎着阳光眯起眼,忽地问吴用:“俺的刀呢?”
      吴用正看书,闻言并未抬头,只道:“要刀做什么?”
      杨志道:“躺了多日,浑身的筋骨都懒了,想拿刀来耍耍。”
      吴用道:“刚养了几分力气就要逞能,忘了连碗药端不动的时候了么?”
      杨志被他揭短揭在痛处,忍气道:“你只说俺的刀在哪里,罗嗦什么。”
      吴用悠然道:“当了。”
      杨志霍然站起来,瞪着他:“你给俺当了?”
      吴用的眼这才离了书,抬起来瞧着杨志:“要不然我怎么有钱给你请郎中看病抓药。”
      杨志被他气得上不来气,一口气堵在胸口。
      “……你!”
      吴用眼里带了几分笑,慢慢往杨志身上打量,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来回两遭,点了点头:“杨制使果然是渐好了,都有力气跟小生发火了。”
      杨志知道自己能恢复过来全是他照料的功劳,怒不得,更没话说他,只得强捺心中火气,又倒回藤椅里,脸撇在一边,咬着牙根暗暗发恨。
      吴用笑道:“制使若是闲得发慌,拿几本书来读一读不好么?”他说着把自己手中的书递过去,轻轻敲了敲杨志的肩膀。
      杨志回过头来,瞥一眼书封,上头龙飞凤舞泼墨溅出虬髯客三个大字,硬邦邦道:“洒家不爱读书。”
      吴用笑道:“又不是什么求功名的圣贤书,话本也不看么?”
      杨志道:“没精神,懒得读。”
      吴用笑道:“既是没精神读书,就睡一会儿罢,这会儿太阳晒得舒服,正好生发元气。”
      杨志也有些疲惫,倚着藤椅躺了片刻便昏沉过去。他在那个悠长和煦的下午做了个梦,一梦半生。
      他梦见吴用坐在海棠树下看书,他在场院里舞刀。刀风猎猎作响,头顶海棠密密地落了一场花雨,花落在杨志的刀尖上,落在吴用的书页上。吴用把花拈起来,放在手心里慢慢把玩。杨志舞动的刀光映在他脸上,他便抬起手来挡着眼,带了笑看他。
      后来征剿方腊大获全胜,众兄弟班师回朝,途中再次经过丹徒。大伙重聚在一起,痛快饮酒畅谈,宋江请两人随兄弟们一道回朝。
      吴用笑着说:“你们回朝论功行赏,我们两个寸功未建,回去做什么。”
      宋江再三劝说,吴用只是笑,转过脸去,只把一双眼望着杨志。
      杨志这半生,总把一刀一枪搏个封妻荫子挂在嘴边,此时却竟觉得那些都没了意思,心里话脱口而出:“在这乡间安闲度日也没什么不好,公明哥哥若是想念俺们,得暇时来看看也是一样。”
      宋江深深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再没说什么。
      听说他们回朝之后都受了封赏,一个个加官晋爵,算是偿了半生心愿。杨志初听这消息时,心里五味杂陈有些复杂。再回头看看一旁安闲读书的吴用,却又觉得,能过得这般闲适自在,又何必去羡慕那些虚名。
      那以后又过了几十年,宋江告老还乡,途经丹徒,便顺路来看了看他们。
      三人饮酒直到半夜,宋江说:“当初我劝你们随我回朝,你们不肯。如今我才觉得你们两个通透。操劳半生又有何用,还不如你们两人安安闲闲,一坛酒,一本书,一把刀。”
      次日一早,杨志醒来时不见了宋江,推醒吴用时,他也不记得宋江是何时离去。
      再过十来天,有人送了信来,说宋江半月前就病逝于任上,不曾还乡。
      杨志和吴用面面相觑,手里的书信拿不住,被风猎猎吹去了。
      那以后再过几年,吴用眼花的再看不得书,杨志也舞不动刀。吴用攥着杨志的手说:“我以为咱们两个人能在这方院子里死磕一辈子,如今怕是不能了。海棠树下还有我埋下的十多坛桂花酒,你省着些喝。每回喝就当是我在你对面坐着。每喝一口,多记我对你的好,至于对不住你的地方,每醉一回就忘一些。以后你来找我的时候,就只记得咱们兄弟之间的情分了。”
      杨志看着他眼阖上,慢慢地想,吴用怎么会说这种好话。他这种人若是要死了,就算让人恨着也不能让人忘了他。杨志这么想着就笑起来,一边大笑一边淌下眼泪来。

      杨志睁开眼,只觉得脸上一片潮湿,伸手一抹,竟已淌了满脸泪水。
      他坐起来,吹了片刻风,头脑里清明了些,这才转头去看吴用。吴用也靠着藤椅睡了,风把他的头发掀起来,杨志这才看清,他脸上竟也犹有泪痕。
      杨志回想起那个梦,却又觉得,若是他也在做同一个梦,能在那样的梦里过一世也没什么不好。就算是流泪也流的痛痛快快。
      他转身回屋,拿了件衣裳,轻轻地给他披在身上。
      吴用脸上的泪滑落下来,溅在了杨志手上。
      杨志轻轻地拈了拈手指,想起了吴用在梦里从书页间拈起一朵海棠的模样。心中一阵紧缩,不知为什么,连呼吸都感到痛楚。

      隔了几日,吴用说先前酿的桂花酒好了,他特地去集市买了些熟肉小菜,回来在院中支起一方小桌,两人对饮。
      吴用把封泥拍开,一股清香顿时扑面而来。杨志抢到手里,凑到坛口深深吸一口,半晌叹了口气,对吴用道:“想不到军师还有这般好手艺!”
      吴用笑道:“制使喜欢就好,这米酒温中益气,多吃几碗也无妨。”
      杨志自是不跟他客气,当先斟了一碗,仰头灌了下去。
      吴用看他贪酒的模样,摇头浅笑。
      两人各自吃了几碗,都有些醉意了,便絮絮地说起些旧事来。
      吴用问他:“整天听制使把封妻荫子挂在嘴边,如何不见你的妻眷?”
      杨志说,年少时家里给说了门亲,当时只想先立业后成家,只是后来先失花石纲后失生辰纲,被迫上山做了强盗,叫他如何有脸去把那姑娘娶过门。
      吴用颔首表示理解。杨志反问他:“以军师的学问好歹总能搏个一官半职,怎么读了这么多年书也只是个秀才?”
      吴用呛了口酒,脸上难得流露几分尴尬。
      杨志藏不住报复的快意,笑道:“听人说军师也中过举,却在殿试的时候,被你这名字拖累了?”
      吴用摇头:“那都是谣言,我与你说真话也无妨。”
      杨志坐得端正了些,肃然道:“军师请讲,洒家洗耳恭听。”
      吴用只说了三个字,没考上。
      杨志先是板着脸,肩膀压着颤,后来实在藏不住,一口酒喷了出来。
      吴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慢慢地说:“制使中过武举,自然觉得落第举子可笑。小生若是同制使一般仕途坦荡,又怎么会落草为寇。”
      杨志心知他说的不无道理。如今自己也已一脚迈进染缸,同是做了绿林强盗的人,出身高低又有什么差别,还不是殊途同归。
      沉默中再喝几碗,醉意更浓了些。吴用喝了口酒,笑了起来。
      杨志看他:“军师笑什么?”
      吴用已然微醺,他用手撑着额头,一双眼从下往上瞭杨志。
      “我笑从前在山上时,我三番五次请你吃酒,你总是推却。我便想你该是一直恨着我,只碍着我当了众兄弟捅了自己一刀,才不得不口头上揭过了黄泥岗那一回过结。我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跟你像这样对坐吃酒,却没想只剩下你我伶仃两人时,你才肯了。”他盯着杨志道,“我这辈子与你推心置腹一回,其实,我……”
      他声音轻得很,口齿又醉的含糊,杨志听不分明,忍不住凑过去道:“你说什么?”
      吴用一声低笑,杨志抬起眼,却见吴用与他近在咫尺。他一双眼被酒染的微红,眼里泛着水光,带着几分危险,亦有几分促狭。
      吴用笑道:“推心置腹地说,我刚才只是嘴动,没出声。”
      杨志被他逗的有些挂不住,往后一挺顶在椅背上,恨不得提着酒坛自个儿坐在门槛前头喝,还落的清静自在。
      吴用揉了揉额角,自语道:“其实我随时都能与你推心置腹,只怕说了你不肯信,当我嘴上说来作耍罢了。”
      杨志只当他又作垂钓挂饵的模样,不入他话彀中去。只闷声吃肉喝酒。
      吴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重重地拍他肩膀两下道:“喝足一坛,小生已不胜酒力了,制使自便。”
      杨志看着他摇晃的背影,想搀他一把,却终是没动,只是看着他揭起布帘,摇摇地往对面卧房里去了。
      吴用进了房便再没动静,杨志把那一坛酒喝干,便想去看看他。
      他一起身,这才觉得头有点晕,这酒甜薄,后劲却大,他刚才只顾着适口便多吃了些,这会儿站起来才觉得头重脚轻。
      他扶着墙到了吴用房前,见房门半掩,吴用歪在床上睡着,手里还扯着半截被子。杨志给他扯开被子盖在身上,回身时见吴用睁了眼,对他道了一声“多谢”。
      杨志不知怎的就被他看得发慌,心里忽地就擂起了鼓,好像少年时头一回上战场,心似要跳出腔子。
      他勉强笑道:“有什么值得谢的。更何况先前我病时,还多承了你照顾。”说罢便大步出了门。
      杨志站在院子里,只觉得浑身醉的旸软,心里却有什么东西疯长出来。他把手按在心口,触着怦怦震动,顺着指尖过到全身,惴惴的有些无所适从。
      杨志觉得吴用醉了便不像他,却又觉得吴用醉了才是真正的他。
      忽地又听吴用房里飘出一句又轻又软的醉话:“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杨志猛地回过头去,透过窗户见他睡得昏昏沉沉,半晌又翻过身去,头发散得满枕都是。
      杨志扶着额,又狠狠拍了拍头,在门前坐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再醒来已是第二天一早,吴用照常端了粥饭进来,声音里带了笑。
      “这酒后劲够足。我喝了一坛,足睡到半夜才醒。制使酒量胜过我,饮了两坛,直接睡到天明。”
      杨志被晨光隰的难受,迷迷糊糊的伸手去挡,手抬到一般突然清醒过来。他坐起来,茫然道:“昨天我在院子里睡着了?”
      吴用点头:“是。”
      杨志张口结舌:“这是卧房。”
      吴用道:“不错。”
      杨志指着他:“是你把俺……?”
      吴用含笑点头:“是我。”
      杨志耳根热起来,尴尬道:“没想到军师也有这般力气。”
      吴用笑道:“论气力小生自然比不上制使,扛个把人总是能行的。更何况制使最近消瘦的厉害,打横拦起来,费不了多少力气。”
      杨志愈加挂不住,清咳一声道:“有劳军师了。”他说完了更觉得这话不伦不类,一时间只觉得无地自容了。
      吴用笑容可掬:“应当的。”
      杨志无话可说,只得闷头吃饭。吴用坐在一旁,慢悠悠地说:“今天是七月半,我听人说今天晚上城外放河灯,你身体要是好,咱们晚上也去凑个热闹。”
      杨志抬头看他:“那不是给死人放的?”
      吴用沉默片刻道:“是,我想给王英兄弟他们放几盏。”
      杨志停了筷子,半晌道:“洒家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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