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冠》月树

4、叁。书翁

　　罗德赶到的时候刚好看到书翁在二楼的走廊抓住想逃跑的男孩，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清脆至极。

　　“你给我住手！”罗德指着老头怒道，“谁允许你打他的！”
　　矮小而精干的老人回过身，微微鞠躬示意：“原来是罗德小姐。这小子怎么说也是我书翁的继承人，我教训一下不听话的徒弟也无可厚非吧。”
　　“你是千年公的手下也就是我的手下，我没让你打他你就不准打！”

　　“手下？”书翁一挑眉，轻笑了一声，“想必罗德小姐应该已经从伯爵那里知道了吧，我今日已经正式向他请辞，他也同意了。书翁一族本就是游离各方势力之外的存在，决不会成为谁的手下。这小子犯错了我教训他，只怕小姐还没那个权利干涉。”
　　罗德咬了咬嘴唇，她当然知道书翁请辞的消息。事实上她正是为此事而来，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她立刻乱了心神跑出来想找男孩子，连身后追来的缇奇的呼唤都不管不顾，不料才找到就看到宾尼被打的一幕。

　　“……我犯了什么错？！我只不过说我不想跟你走我要留在这里，这也算错？！”男孩子的半边脸肿起老高，被老爷子钳住了手仍然在死命挣扎。
　　“你忘了书翁的使命了么？轻易地被墨水绊住手脚只会蒙蔽了你的眼睛！”书翁在男孩耳边恶狠狠地低吼道。
　　“我不管！我答应过罗德的！我要留在这里！长大了我要让她做我的新娘！大不了我不当书翁好了！！”

　　罗德忽然觉得满心欢喜得快要飞起来，她找男孩子的目的不过就是想听他亲口保证说我不走我要履行我们的约定。此刻她想听的真的从男孩的口中说出来了，她仍有些不可置信地欢欣雀跃。
　　又是“啪”的一声，无情地阻断了她幸福的幻想。

　　五条指印留在了尚未肿起的另一半边脸上，男孩痛得连眼泪都掉了下来，依然不服输地瞪着自己的师父。
　　书翁看了看那倔强的眼神又抬头看了看罗德，悠悠叹口气道：“原来是跟小姐有过约定。那么——”

　　“——罗德小姐，能不能看在老夫这把老骨头的情面上，跟我的徒弟说说那不过是过家家酒的儿戏，不可以当真的呢？”

　　书翁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有凌厉的光，扫过罗德身上的时候她背脊一阵发凉。然而女孩子怎么可能轻易屈服，也昂起头佯装镇定高傲地睨着老头：“你放了宾尼，你要多少书翁的继承人我都会让爸爸和千年公给你找来，是不是，缇奇？”
　　她回头望向刚刚赶到的伯父，出乎意料的，平时对自己千依百顺的对方却用沉默代替了回答，眼神闪烁。

　　那一刻罗德忽然明白自己和男孩已经众叛亲离。

　　“笑话，”书翁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可笑的事情，冷笑一声，“小姐以为书翁这个位子真的是什么人都可以做的么？你以为像你们过家家酒，新娘都随便找的么——唔！兔崽子！”
　　男孩趁老头分心，狠狠地在他的手上咬了一口，书翁吃痛，趁着力道松懈的一瞬男孩脱离了书翁的控制。

　　“宾尼！快逃！快逃啊！！”
　　男孩如脱兔一般飞奔而出，红发在空气中划出残影的曲线。

　　然而他瞬间就被好几台恶魔包围。
　　碍于空间，恶魔们都还保持着人形，却成功地把男孩子堵在外廊廊角，男孩一咬牙开始用书翁教过的防身术与敌人游斗。

　　廊外的阳光刺花了人的眼。

　　罗德揪着衣领瞪着那道火红的影子，她想催动自己的能力帮男孩的忙，却发现尚未成熟的能力在此刻失了灵。
　　——该死！该死！该死！！
　　然而情况已由不得她分心多想，缇奇在后面按住她的肩膀，书翁老头在她和男孩之间悠闲地观望——仿佛在那里打斗的不是自己唯一的徒弟，只是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该死！该死！该死！！

　　然而下一秒她惊恐地捂住了嘴。
　　男孩腾身灵巧地躲过了一台恶魔的袭击，却冷不防另一台恶魔的手臂从旁边扫来，尚在半空的身体被直直地击中横飞了出去。

　　——这条处在二楼的走廊除了半人高的护栏外，什么都没有，外面就是空旷的后花园。

　　罗德眼中的事物忽然变成了慢放的电影胶片。

　　她看见男孩的身体斜斜地飞出走廊飞出楼外，然后不由自主地划过一道曲线开始下落。
　　她看见几台恶魔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下去想接住那个下落的身子。
　　她看见书翁的眼里也出现了震惊的神色，大喊着宾尼的名字扑向护栏。
　　她甚至能看见身在半空的男孩子看向她的眼神，温和里带着点笑意，他的嘴在一张一翕，他在无声地说：

　　“不要哭，罗德。”

　　几台恶魔都没有接住男孩的身体，罗德听见了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闷闷的一声。
　　“罗德！冷静点！”疯了一样的她被缇奇从背后一把抱住，才没有直接翻过护栏跟着跳下去。
　　书翁随后翻身跳下楼查看，半晌都没有回音。

　　流动的时间缓慢得像是黏稠的血。

　　“缇奇先生。”忽然书翁的声音从楼下响起，毫无感情。罗德被缇奇死命地压住肩膀，在他的怀里挣扎着想看一眼男孩的安危。
　　老人退了几步，让自己的身形出现在缇奇可见的范围内。
　　他的怀里抱着不知生死的男孩。

　　她看见他曾经干净的侧脸全是血，他曾经那么漂亮的眼睛紧紧闭着，他曾经给自己编织过花冠的灵巧的手以诡异的角度软软地耷拉着。
　　——他的手断了，他的头受伤了，他会死吗？
　　罗德这样想着，想喊出那个只属于她的名字，想看看叫过他之后他是不是就会醒过来，一如既往地对自己笑跟自己斗气任自己撒娇。可是她张了张口，吐出的只是破碎的音节。

　　“缇奇先生。请帮我向千年伯爵转达书翁一族的谢意，感谢他履行了当初的约定无条件让我们离开，也谢谢你们今天帮我逮住了这小子——至于这伤，是他自找的，我绝不会怪谁——”
　　“——那么，我们就此别过。”

　　老人鞠了一躬，抱着男孩就那样转身而去。
　　蓬松的红发在老人的肩头露了出来，在阳光下折射着柔软的光，随着脚步轻轻地摇晃，晃花了女孩的眼。

　　直至消失。

　　过了很久女孩子都没有再说一个字再发出一点声音。如果不是能明显感到小小的身子在瑟瑟发抖，缇奇甚至要怀疑他怀里的人儿还是不是活物。他头一次发觉其实诺亚的长子也不过是个懵懂的孩子，想要的也不过是如同龄人般单纯快乐的生活。

　　然而有什么东西在她面前，遮挡了一切光线。

　　“罗——”
　　“缇奇，我们回去吧。”不等男子喊出她的名字，罗德忽然开口打断，起身回头。

　　她的脸上没有泪痕，甚至连眼睛也看不出红过的迹象。
　　“这里太阳好大，我们回去吧。”

　　——我没哭。

　　——你最后一个愿望我做到了。

　　——可你呢，我们的约定，你什么时候回来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