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绻纱

2、堇妃的告白

　　天泷月菱、云齐玲珑，两个丫头都是孤女，都是将门之后，天泷、云齐都是在同一场战争中牺牲的将军，官衔也不算高，也不算低，我收养她们，完全是因为一种心灵的契机，我随蔽日形式化的慰问那些死者家属，我一眼就看上了她们两个，先是月菱，然后是玲珑，我的儿子们的两个娃娃。
　　月菱和玲珑同岁，且小景霄一岁，月菱大了三个月，但是两人性格完全不同。月菱是属于景晖的，却单纯乐观；而玲珑则是属于景霄的，却心机深沉。两个人似乎天生就合不来，彼此冷淡，彼此各有一个世界，月菱对着景晖开心的笑，可是却面无表情的看着玲珑；玲珑对景霄千依百顺，但是却把月菱看作是透明。而且，月菱对景霄的感情、以及玲珑对景晖的感情，都很淡，明明是一起长大的四个人，但却鲜明的分成了两边。这或许是性格的互补吧！
　　月菱看起来似乎更讨人喜欢一点，而玲珑则显得略微冷漠，但是这与我而言，毫无意义，单纯可以是愚蠢，冷漠可以是内敛，而且，她们不过是娃娃，是我儿子们的玩具，一旦他们长大，她们将不再被需要。
　　“皇后娘娘。”身后的宫女小声唤我，“时辰到了，请您下去吧。”
　　我摆摆手，再次坐到梳妆台前看着自己一身的装束：丧服白素，简朴的发髻上绕上一根白麻丝带，明明四十出头的我并没有刻意去保养过，但是却一直都显得很年轻，也许是因为我对待一切都过于清心寡欲了吧！而堇妃，尽管长我三岁，可是却因为微微的发福而显得老气如五十岁的人。
　　我站起身来，在宫女的搀扶下，下了宫楼，慢慢走向蔽日的灵柩。景戎看到我，扶起正在哭泣的堇妃，堇妃向我福了个身，慢慢退到后面去，景戎万分复杂的看了我一眼，然后垂下了眼帘。
　　“母后。”景晖走上前来，用他一贯清冷的声音道：“请母后节哀。”
　　我抬眼看着景晖和站在他身后的景霄，心里忽然又是一阵空荡，景晖和景霄会为蔽日的升天而感到悲伤吗？那么我呢？我难道就一点都不悲伤？
　　蔽日……蔽日……
　　其实我并不漠视他……我是如此的爱着景晖和景霄，怎么可能漠视那个和他们如此神似的蔽日？
　　我忽然哭泣，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嘴唇颤抖着，双腿一颤，差点儿跪倒在地上，却被景晖及时的一把扶住。景晖的脸上没有表情，那仿佛是告诉我要我注意仪态，我不该哭，因为这个死去的男人没有爱过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我被宫女扶上了硕大的白色灵轿，景晖也上了我后面的那顶灵轿，其余的妃嫔、皇子公主则跟在后面，队伍开始启程，将灵柩运往皇陵。
　　送葬的队伍到达了太庙，灵柩停放在神殿之中，连我在内的几个妃子轮流守夜，景晖他们二十几个皇子也需要定时的来拜祭。
　　第一天，守夜的是我、荔妃、姜妃，她们两个都是年轻的妃子，地位崇高，是皇妃之中出身除我之外最高的妃子，但是并不受宠，子嗣也不过还是婴孩，两个人的未来可以说是没什么保障，但是，她们的娘家人都是支持景晖为储君的，所以景晖答应善待她们。荔妃傻傻的，但是姜妃却颇有心机，两人因为身世相近，所以结成一伙，天真的想要在这残酷的宫廷中自立。
　　想到这里，我颇为感慨，我虽一直不受蔽日重视，但所幸，当景晖年幼时，我的父亲一直权倾朝野，现今，景晖又即将成为新的皇帝，虽然我不曾为自己争过什么，但是从来、也再也没有人可以撼动我的位置。
　　可是，蔽日死了。
　　我想得到的东西从来都得不到，而那些我得到的东西为什么不能引起我的一丝喜悦？优秀的丈夫、美满的婚姻，这一切，我都没有得到，我为此郁积了二十几年；但是当我忽然明白，如果我能够和蔽日白头到老，我也会很开心的时候，为什么他却死了？
　　荔妃和姜妃因为一日的劳累，疲倦的昏昏欲睡，我轻轻站起身来，走近灵柩，踩着凳子，望向灵柩里的蔽日，二十五年过去了，他的长相几乎都没有变，除了鬓间些许花白，我开始明白堇妃她们这些年老的妃子为什么在看到蔽日时，会有一种羞愧感：夫君依然年轻，而自己却芳华不再。
　　“皇上，我真傻，真的，为什么我现在才后悔……”我低声的说。
　　蔽日依旧睡着，再也不肯看我一眼。我捂上了脸，深深的吸了口气。
　　“母后，请节哀。”景晖忽然出声，我转过头去，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
　　我想从凳子上下来，景晖立刻伸手将我扶了下来。
　　“晖儿，你怎么来了？”我问。
　　景晖看着我，一时不做声。
　　“怎么了？”我又问。
　　“母后，你……”景晖有些艰难的问，“为父皇的升天而难过吗……”
　　“……”我转过身去，仰望着夜空，“怎么，你都不难过吗？”我淡淡的问。
　　明明看不到景晖的样子，但我还是觉得他颤了一下。
　　“母后……万事你都不要担心，一切有儿臣在，你……会比以前过得更好……我们五个人都会过得更好……”他的声音颤抖着。
　　我扬扬眉，转过身来，冷声问：“五个人？你是说月菱和玲珑？”
　　景晖艰难的点点头，觉察了我的不悦。他完全明白，月菱和玲珑在我的心里没有一点分量。
　　“算了。”我回过头去，不明白为什么强势如他会害怕我，“晖儿，要好好照顾霄儿。”
　　“是。” 景晖说，停了一会儿，他又道：“母后……堇妃刚才找过儿臣。”
　　“是么？”我示意他说下去。
　　“她希望殉葬。”景晖平静的说。
　　我却无法压制心中的讶异，回过头来，“什么？”
　　尽管我知道堇妃爱着蔽日，可是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深爱。
　　“儿臣以为，她不过是装腔作势，明知道儿臣不会让她这样做。”景晖冷冷的说。
　　“……那你，会不会同意呢？”我问。
　　“母后怎么想呢？多年来，母后所受的痛苦是因她而起，母后该有的荣宠因她而失，母后希不希望她死呢？”景晖冷笑中带着残忍。
　　我盯视着景晖，悠然开口：“晖儿，你恨她？”
　　“母后不恨她？”景晖反问。
　　我幽幽叹道：“我为什么要恨她？这二十几年来，我的痛苦、我的失宠，完全不怪任何其他人，一切都是因为我自己，我的冷漠，我的骄傲……”
　　“母后……”景晖低喃，没料到我会这样回答。
　　“晖儿，这件事情由你作主，一切，都要为你自己、为这个国家考虑。”我说。
　　“是，母后。”景晖道，“儿臣想先告退了。”
　　“你去吧。”我挥挥手。
　　待到景晖走到门口时，我忽然冷冷道：“堇妃是真的爱着你父皇，让她殉葬，是成全她。但是晖儿，你想成全她吗？”
　　我的景晖略微迟疑，最后又快步离开了。
　　我知道，虽然景戎没能成为君王，但是以他的能耐，将来必定可以成为一个能够和景晖分庭抗礼的人；景晖虽然是储君，但是现在还不能将景戎连根拔起，还有右丞相德诏，他的眼神里是隐晦的野心，现在、将来都将成为景晖的障碍，我可以预见，他将是景晖成为皇帝后所面临的第一个强大的敌人，更有甚者，我也不排除德诏会联合景戎对付皇位未稳的景晖。
　　但是，景戎并不是一个一定要做皇帝的人，他有野心，但是并不想颠覆一切，如果能够给予足够的信任和权势，相信他会为朱雀国尽力。
　　但，我们母子三人与他交往不密，争夺王位时，景晖又与他斗得你死我活，看来要拉拢他，也并非易事。
　　但是，我该相信景晖的能力，相信他必能达成中兴朱雀国的心愿。
　　第二天，守灵的是堇贵妃、葵妃、柠妃，这两位妃子都是堇妃的亲戚，论辈分，该叫堇妃一声姑姑，葵妃有一个一岁的儿子景匡，而柠妃只有一个两岁大的女儿夙宜，两个人都是为了巩固堇妃的地位才入宫的，但是深宫寂寞，这两个妃子的未来无依无靠，才刚刚入宫不过几年，现在也不过二十岁出头，既没有什么企盼，也没什么希望，所有的就是一种“过一天，算一天”的想法，因此大胆泼辣，恣意妄为。
　　我进入灵堂，原本只是想多看蔽日一会儿。堇妃三人连忙站起来向我行礼，我挥挥手，示意她们坐下，自己则又走到灵柩旁，在宫女的搀扶下踩上凳子，看着灵柩里的蔽日。
　　背后惊讶和诧异的三道目光传来，我不以为意。
　　“皇后……”
　　“她居然……”
　　“真没想到……”
　　葵妃和柠妃小声的议论着，我心中厌恶她们的无礼，但却又懒得斥责她们。
　　“葵儿、柠儿，你们先退下……”堇妃忽然柔声道。
　　葵妃和柠妃对视了一眼，然后同声道：“是，姑姑。”
　　我回过身去，望着堇妃。
　　堇妃福了个身，道：“臣妾有事情想对皇后娘娘讲。”
　　我将手伸给身边的宫女，冷声道：“堇妃请讲。”
　　我与堇妃坐了下来，堇妃这才抬头道：“臣妾，有事相求于皇后娘娘……”
　　我细细看着堇妃，这个女子，从前是个大家闺秀，虽然名分不高，但却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修眉秀眼，虽然有些上了年纪，但是依旧秀美端庄，也许就是她的出身，带给了她如此的好性情，温和、但又不失礼仪的对待旁的人。
　　“皇后娘娘，皇上驭龙归天，臣妾不胜悲凄……想来臣妾侍奉皇上已有三十余年，幸得皇上怜惜……”堇妃说到这里，惊讶的发现我竟皱了皱眉，脸上竟有明显的不悦。
　　“其实臣妾跟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虽然冒昧，然臣妾的确自认非常了解皇上……皇上的心情，即便不说，臣妾也很明白，而有些事，皇上从来没有在皇后娘娘面前提，却常常向臣妾倾诉……”
　　“大胆！”我一掌拍在案几上，冷声道：“你这是向本宫示宠吗？”
　　堇妃慌忙跪下，道：“臣妾不敢！臣妾并非此意！皇后娘娘息怒！”
　　我偏了偏头，心中明白自己一时过于激动，堇妃是个典型的柔弱女子，绝对不可能有胆量对抗身份比她高、气势比她强的我。
　　“起来吧。”我一挥手。
　　堇妃低声道：“多谢皇后娘娘。”
　　堇妃的脸那样柔美温和，如果说蔽日将一切该告诉的、不该告诉的都告诉了堇妃，那我也绝对相信，因为堇妃是天生的倾听者。
　　“皇上心中一直有苦，皇后娘娘……皇上深爱的人并不爱他！”堇妃口中的最后几个字仿佛含着淡淡的恨意。
　　我冰冷的眼神微微变了变，眼睫毛轻颤了一下。
　　忽然，我感到堇妃握住了我的手，“皇后娘娘，那个被深爱的人，就是您啊！”
　　我忽然觉得从头凉到脚，连呵斥堇妃“无礼！”也忘记了，木然的听着堇妃接下来的诉说，那样哀婉的诉说……
　　“住口！我不信！他没爱过我！他从来也不爱我！他只爱你！爱你们！要不，为什么自那之后，他都不再看我！”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声嘶力竭的喊，猛的摔开堇妃拉住我的手，而堇妃则因为身形发福，没能稳住，仰倒在一旁。
　　堇妃猛得爬起来，用那完全不该出现在她脸上的恶毒表情，尖声叫道：“那是因为自那之后，你再也没有瞧过皇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