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梨花雪短篇小说集锦》满地梨花雪

79、狐狸殿下的时光沙漏

　　D

　　狐狸殿下这个称号，是千遥特许鸣海叫的。
　　她告诉他那是她最喜欢的四个字，所以鸣海欣喜地接受了。不论在什么场合，校内还是校外，鸣海都如此宠溺地喊着它，仿佛那原本就是千遥的姓名。
　　千遥从没想过，还会有别人这么叫她。
　　直到09年寒假的最后一个星期。那天的云朵如棉花糖一样柔软纯白，甜美诱人。她刚从一家小咖啡厅找到一份兼职，身穿着镶着花边的侍女裙。中午，店长要她注意一下角落里的三号座。坐在那儿的，是一个戴着褐色线帽的男子，围着浅灰色围巾，还有黑色的口罩。他已经在这里出没了五天。

　　“朱夏学长，需要续杯吗？”千遥很有礼貌地弯下腰。
　　朱夏讶异地摘下口罩，有些小小的惊惶，“你认出我了？”
　　千遥无奈地叹了口气，“高三学长里，只有你的头发是天然的栗色，还有些微卷，特征太过明显。”
　　“原来你这么注意我啊。”朱夏嘿嘿地傻笑，用手掌摸了摸后脑勺，“那说明我还有希望嘛！对了，你下班后有空吗？”
　　“干嘛？有何企图？”千遥实在不明白，他不去和美茹约会，跑来这里做什么。
　　“追你。”斩钉截铁的，朱夏的眸子刷的一亮。
　　千遥扶住自己的额头，晃了晃头。朱夏此时的神情与他平时温吞的形象完全背道而驰，千遥不仅被雷到了，而且严重怀疑自己是否幻听。

　　“狐狸殿下，你没听错，我要追你。从今天开始，我要和鸣海公平竞争！”朱夏站了起来，脸几乎要贴上千遥的鼻子。千遥骇然地往后一退。
　　“朱夏学长，你不是发烧烧疯了吧？”千遥摸了摸朱夏的额头。
　　朱夏露出一个硕大的笑，瞬时从衣服里掏出一支粉红玫瑰，“送给你的！”
　　千遥张口结舌地站在原地，手上的咖啡壶“哐当”一下坠落在地。“啊——朱夏学长疯了！”她大叫着冲出门去。
　　可不过几十米，朱夏就跟兔子似的追了上来，抓住千遥的腕子。
　　这一回，他的神情比方才还要真诚几分。“千遥，我是说真的！”
　　千遥的脸陡然阴沉下去，叹息着掰开他的手。“学长，别看我平常没心没肺的，但这种玩笑我接受不了。”

　　“我会让你相信的。”朱夏把花往她手里一塞，转身跑入人群。
　　接下来的几天，朱夏还是继续光临咖啡厅，只不过不再戴着口罩和帽子，而是大大方方坐下来，叫上一杯咖啡，然后注视着千遥。
　　她每天还会收到一束粉红玫瑰，从十一朵慢慢增加到九十九朵。
　　这件事鸣海还没有发现，所以她想独自解决。可是面对着朱夏清俊的面容和温暖的笑，她一句狠心的话也说不出口。
　　究竟是什么，让他有这样大的转变。是美茹令他终于心灰意冷？还是别有用心？
　　千遥被这个疑问折磨得夜不能寐，她深夜里给鸣海发短信打电话，也还是阻止不了心底的那层忧虑。她只能等着开学后，再向美茹问个清楚。
　　可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朱夏从不在她和鸣海约会的时候出现，而是等待在她的家门口。他以高三复习太过劳累需要调剂作为借口，三番五次邀请千遥去看话剧。
　　千遥拒绝到了第三次，终于不忍心地点了头。
　　他们约好时间在地铁站见面，千遥却因为突然接到鸣海的一通电话而爽约。她忙着给鸣海找寻丢失的复习资料，认为朱夏等不到她自然就会离开。谁知道，当她回家路过地铁站，竟看到冻得瑟瑟发抖的朱夏，站立在过道口，一口一个喷嚏。
　　“朱夏学长——”千遥赶紧把他拉进通道，呵着气给朱夏暖手。“你这是干什么？等不到我不知道回家吗？你是三岁的孩子，还是白痴啊？”
　　朱夏还是那样温和地笑着，“没事啊，这不是等到你了么。我说了，我会让你相信，我是认真的。”

　　“你……真的好傻。”
　　千遥的眼泪就这样，崩塌了决堤了，顺着脸颊上的酒窝滴漏到朱夏的掌心。她知道，那一瞬，自己一直保持的骄傲与坚强，已然全部瓦解成灰。
　　而那个被封印在身体最深处，强迫自己遗忘的情感，再次，死灰复燃。
　　放不下的，始终未能放下。

　　E

　　09年高考过后的第二天，是朱夏和千遥的第一次正式约会。
　　朱夏载着千遥去了游乐场，接着是音乐喷泉广场，然后是电影院。他买了大桶的爆米花塞到千遥手里，拎着可乐和一大袋零食挤在人群里买票。
　　目光凝固在他蓝白条文的T恤上，橘黄色的光圈在他发梢上来回滑动。他的身影太过美好，甚至胜过了过往的所有一切。千遥却非常想哭，那些她曾经无数次在梦中奢望的场景，如今真实上演着，她从未如此高兴过，也从未如此悲伤过。
　　然而，她不是没有觉察到，那背后的残酷。
　　“发什么呆呢，千遥，我们进场吧！”朱夏耸了耸她的肩膀，帮她接过包。千遥淡淡地道谢，跟着他身后走近漆黑的影院。她在黑暗中挽住了他的手臂，在入座的那一刻，手指正巧碰到他的掌心。

　　朱夏轻微抽动着，千遥却顺势抓住了他的手，和他十指紧扣。
　　一颗心，扑通扑通地，剧烈颤动着。
　　“就这样，请你别动。”她又一次加重了力道。
　　朱夏觉察到了脸颊的滚烫，但幸好周围是漆黑的，他稍稍吁了口气。开场的几分钟，两个人找不到话题，朱夏思虑了半天，才勉强开了口，“其实我一直想问，千遥啊，你跟鸣海说分手了吗？”
　　“你等急了吧。”千遥扬起唇角。

　　“哦，是啊。毕竟，现在你答应做我女朋友了嘛！”他清亮的回答，在千遥的心口上一道一道响亮地划过。
　　“朱夏，你喜欢过我吗？”就算是任性吧，她想要问。
　　“喜欢，当然喜欢你了。”毫不迟疑的，朱夏急切地回答。
　　“比起美茹，更喜欢我吗？”
　　这一次稍有停顿的，朱夏的声音有些许的不稳，“是，是啊。”
　　千遥不再说话，只是无声地紧握着朱夏的手，久久也不愿放开。舌尖，渗透了咸涩。
　　电影广告结束，正准备放映，一阵刺耳的铃声在朱夏身上炸开。他像受惊的猫一样佝偻着身体接电话，一听到对方的声音就突兀地站了起来。
　　“什么，美茹不见了？我马上就来！”
　　他匆忙地对千遥道歉，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千遥木然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脸颊一片寒凉。随即她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谢谢你的帮忙……他的确……欺骗了我。”

　　F

　　09年9月的盛夏。朱夏在开学典礼上，遇到鸣海。
　　他和他考入了同一所南方大学，匆匆一瞥的那一瞬，谁也没料到，对方会出现在这里。鸣海脸上那自信与洒脱的光晕，在白亮得刺眼的天际下，越来越浅淡。
　　“我还以为，你会留在沈阳的。”鸣海坐在草地上，闭着眼仰起头。
　　“我也以为，你要去的是千遥喜欢的上海。”朱夏轻声笑着。他离开的那天，没有通知任何人，包括美茹。可千遥还是得知了消息，追赶到站台。她拉着他的行李无声地流着泪，却从头到尾没有问一句：“为什么要欺骗我，只为了让美茹得到鸣海吗？”
　　他是深感愧疚的，可是他已经太累。“对不起千遥，我不求你的原谅。”
　　千遥松开了手。

　　她凄然地笑着，将一件东西塞到他手里。那天远走的身影，像一颗寂寥的星镶在朱夏的脑海里。
　　“她给你的是火狐狸吧！”鸣海偏过头来，一脸了然。
　　朱夏怔怔地问：“你怎么知道的？关于我追千遥的事，我很抱歉，但那都是假的。”
　　“可你伤害了她。”鸣海顿了顿，说。
　　“千遥她……和我分手了。”
　　鸣海重重地哀叹着，看到朱夏一脸震惊的样子却安慰他似的牵起唇角。“我没事的。上个星期的一天晚上，美茹来找我，把这三年来写下的日记拿给我看，她那样为我伤心，我真的很难过。她说就给她一次约会吧，然后会好好地结束，不再来找我。”
　　“我知道这件事。”朱夏低下头。

　　“可是，那天千遥病得很重。我一天没有开机，在海边和美茹嬉水，所以我没能去照顾她。第二天，她提出和我分手。”鸣海一边说一边摇着头。
　　朱夏差点跳了起来，“这不过是个误会啊！”
　　“可是，那一天我真的为美茹心动了。”有些自嘲的，鸣海的眼神闪烁着。“我现在已经越来越弄不清，这个感情是什么了。但，我也无法和美茹在一起。”
　　朱夏沉默地摩挲着手机上的火狐狸，恍惚间，千遥的脸在眼前一遍一遍闪过。
　　“至于这根手链，千遥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朱夏蓦然睁大了眼。

　　G

　　时光就像沙漏，在指缝间慢慢滑落。
　　倒回到05年初的那个夏天。
　　正是初一开学不久，由于不小心从楼梯上跌落，程千遥手臂骨折住进了医院。对陌生环境比较敏感的千遥，特别讨厌那惨白的病床和墙壁，住院三天就逃跑了三天。
　　可就在第四天，一场病房的风波，改变了她的想法。
　　那是早上10点，打着吊针的千遥望着窗外的风筝闷闷不乐，突然一个鸡窝般的脑袋冒了出来，一下撞在她的脑门上。
　　“哎哟——”两人异口同声的，惊声尖叫。
　　他吊挂在树枝上，一双晨曦般透亮的眼眸睁大看着她。她生气地捏住他的鼻子。“谁呀你！吊在窗台外面想装鬼啊？”

　　十四岁的朱夏打掉千遥的手，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小声点，我要从树上逃跑！你再叫，医生就来了！”
　　千遥脑子里灵光一现，连忙点点头，“那你也帮我逃走吧！拜托你！”
　　朱夏翻起身，坐在树枝上，对着千遥打了个响指。“好，下次！等我逃掉了再说!”他蹭蹭两下跳下树，冲着千遥挥挥手，往外跑去。
　　亮津津的汗水，随着飘飞的栗色发梢，一瞬间，在千遥的眼睛化开了涟漪。
　　第二天，她在病房外又遇见了他。原来他刚到门口就被抓了回来。
　　千遥浅浅地笑着，他却觉得很丢面子，大声嚷嚷着下次一定会成功，并且要把千遥带出去，然后风风火火地跑掉了。
　　“喂，你连我名字都不知道呢！”千遥追在后面喊，最终没有追上。
　　而再见到他，已是四天后。千遥的手臂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医生通知她出院。她懒懒地收拾着东西，视线却一直停留在走廊上。

　　突然，肩膀被人一拍。
　　“你怎么啦？快，我带你逃跑吧！”朱夏站在她身后，背对着氤氲的霞光，牙齿如贝壳般闪亮。
　　千遥只能摇摇头，“谢谢你，可我明天就出院了。”
　　“这样啊，真可惜。”朱夏惋惜地说着，然后从裤袋里掏出一根拴着火狐狸的手机链，“送给你的，我觉得你和它很像哟，狐狸殿下！再见！”
　　仍旧是像风一样，千遥看着他爬下树去，一个人撅起嘴：“切，居然说女孩子像狐狸，真没礼貌！”脸颊上却舒展开一圈圈的笑纹。
　　故事，并没有这样简单地结束。

　　两年后，千遥考上了市重点高中。她刚迈进校门就看到了那抹栗色的柔光，朱夏。他在校门口迎接新生，可是他没有认出长高了半个头的千遥，他轻柔目光笼罩着的，是和她一同走近校门的另一个人，张美茹。
　　美茹和他是青梅竹马，这是美茹将朱夏介绍给她时，说的第一句话。

　　这是她逾越不了的距离。所以，她只有不动声色地靠近着美茹，靠近着朱夏，尔后渐渐发现，朱夏的眼里除了美茹早已容不下任何人。十四岁的他已然蜕变、成熟，那样的优秀和沉稳，他完全忘记了那只火狐狸。可叹的是，美茹的眼里装满的只有鸣海的身影。
　　千遥看着他，他看着美茹，美茹看着鸣海。
　　这般沉默的爱恋，令千遥最终做了一个决定。她主动追求鸣海，独占了鸣海，希望能让美茹死心，那样，朱夏总有一天能和她走在一起。
　　然而……她和朱夏太过相像，竟为了成全最珍惜的那个人，做了同样的傻事，伤害了对方，也伤害了自己。
　　却没想到，时间再也回不去。

　　09年的9月31日，美茹给千遥发去一条短信：千遥，我终于能放下了。可是，朱夏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