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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浴火红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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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什么叫一步登天。红翎让晗烟明白得彻底彻底。
急匆匆地赶往南京,还没坐热刑部的椅子,他又被调到了京城,官至吏部主事。然后官阶就像雨后春笋一般不停滋长着,南京太仆寺少卿,南京鸿胪寺卿,这些官名晗烟还没念清楚,就跟着红翎马不停蹄地奔向江西。
这一次的官职——江西赣南巡抚,成就了他一生中最伟大的事业。
据说在明朝,巡抚的权利是很大的,所以晗烟天真地认为他的排场也是很大的,可当她走出颤巍巍的马车,凝视着空荡荡的衙门口时,她觉得自己的脊梁骨都凉透了。红翎的眸子也黯淡了下去,他怒气冲冲地在堂上踱着步子,甩了好几次袖子也只迎来了一位口齿不清的老主簿。
巡抚大人,您别着急。这里的衙役和兵士们都去剿匪了。算算时间,马上就会回来了。
红翎惊讶地提高了嗓门。莫非这里有土匪?
是的,而且为数不少。老主簿若无其事的表情,令晗烟顿觉毛骨悚然。她想起临行前兵部的王琼王大人的一番鼓励的话语,以及那老奸巨滑的面孔,恍然大悟。如此“高位”,其他人根本就唯恐避之不急。
大人!她忍不住担心起来。
小书童,这天下有我解决不了的事情吗?红翎的神色静谧如水,字字铿锵。晗烟隐约觉得,此时他逶迤的眉宇之间蔓延着一股杀气。
棉里藏针的杀气。
得得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门口忽地热闹起来。剿匪的勇士们都回来了,他们一个个面色红润,春风得意地走进了门槛,一抬头,瞬时所有人的脸庞拉长了几分。
属下参见新任巡抚大人!大人路上辛苦!大伙都表现出职业军人的姿容。
红翎却觉得受用不起,他清了清喉咙。从今日起,休息三天。
什么?堂上的人全都怔住了,只有晗烟在一旁偷笑。唉,真是一群可怜的人哪,遇上这位王大人,他们与世无争的日子算是到头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晗烟不想跟任何人解释,她只是乖乖地听从红翎的安排,把江西府过去几年的卷宗和人事档案翻了个底朝天,挑选出所有有“土匪”字眼的纸张,搬进了他的房间。
三天后,日上三竿时,红翎走了出来,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传我命令,近日集中兵力,准备剿匪。
兵士们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这位大人的主意变化得也太快了。不过,没人敢反对,都急急忙忙地回去磨刀磨剑了。可是,十多天过去了,红翎也没有下令出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在将领中此起彼伏,互通消息之后他们发现,许多官吏突然神秘失踪了。
同时失踪的还有红翎跟前的红人,晗烟。
一间密封的小房子里,几个男子被绑成一团。
呵呵,各位不用紧张。是这样的,前几天王大人才刚刚去过你们的府上,详细了解了一下诸位家中的情况。他让我带话,希望各位的母亲、子女保重身体,他一定会经常去探望的。大家都是尽心为朝廷办事的人,他是不会亏待你们的。那么,各位有什么要我转告大人的吗?
有,有!我说,我全说!他们惊恐的样子,令晗烟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原来,红翎遍查卷宗,发现每次剿匪行动不是扑空,就是中了埋伏,实在蹊跷。这只有一种解释——官府中有土匪的内应。因此他故意放出消息说要剿匪,暗中却盯住了府中的各级官吏,发现通风报信的便秘密逮捕。含烟便对他们软硬兼施,无人不俯首认罪。
不过这些人都没有被处死,而是被红翎安插在了土匪之中。用晗烟的话说,他们都被训练成了优秀的间谍。
几天后,若干个土匪头目的首级被悬挂于城门之上。
王巡抚的威名,震惊了江西的黑白两道。
哎呀,这可真是一群苦命的土匪啊!晗烟一边收拾红翎的脏衣服,一边笑嘻嘻地打趣。她有种直觉,红翎的才智还不止于此,好戏在后头。
他们罪有应得,我做的再多,也不过是些份内之事。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红翎在晗烟面前拘谨起来。常常一双手几近接触到她的发丝,却硬生生地抽了回来。她沏来的参茶,他也只饮一半。说的最多的,则是一句不关痛痒的话:你是我的小书童,记得吗?
晗烟假装不察。每日睡前,在他窗前站立一刻,便是她所有的快乐。
因为只有在那时,他吹响笙箫的剪影,会映照在通透的纸窗上,与她的倩影缓缓重叠。
伍
露重,花枝俏。
老主簿特意起了个早,领着自己的儿子、孙子来到红翎面前,扑嗵一下跪倒。大人,请把他们也带去剿匪吧!老夫看得真真的,跟着您,错不了。
你不怕他们遇到危险吗?红翎是想拉人入伙,但也得先问清楚。
跟着您要是危险,这世上怕是没有安全的地方了。不愧是老主簿,马匹拍得相当高明。红翎笑得舒心,立刻就把两个小伙子编入了队伍,随后浩浩荡荡地下令,全军出击,包围深山中的所有土匪。
尽管包围圈拉的很大,赣南山区中的土匪全被堵住了。有外省的人问了,哪来那么多兵组成包围圈呀?确实,红翎手中的兵力是不够的。但是他选择了一个极好的时间,天刚蒙蒙亮,最后一班岗即将撤下的那一刻,发动猛攻。
于是,土匪全都把一个词记到了骨髓里:措手不及。
接下来的几天,晗烟骑着一匹快马在各山头投传递新的军令,静待原地,敌不动,我不动。众将士又是一片惊诧,不明白在如此有利的形势下,为何不占得主动。晗烟淡淡地挑了下眉梢,平静地说,难道你们不相信王大人么?
当然没有人会这么想。大家被这个小书童的话震慑住了,不再多言,安静地回营生火造饭,养精蓄锐。晗烟甩甩马鞭,向林子的另一边奔驰而去,她攥着红翎交给她的一封密信,一路颠簸,到达了一座营房的前面。
您就是孙燧,孙大人!她下马施礼。
不错。孙大人一脸慈祥,接过晗烟手中的信,片刻,点兵一千,命令一位副官为统领,倾巢而出。晗烟拱手告别,策马跟随其后,按照红翎的指示,她要协助这支队伍,在土匪突围时断其后路。
果然,两个时辰后,被包了饺子的土匪在粮食不足的情况下进行突围,正中红翎下怀。晗烟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带着这支奇兵,从土匪窝所在的后山插入,仿佛从天而降一般掐死了他们的退路。喊杀声震天,土匪往哪里冲,看见的都是官兵,很快就溃不成军,四散奔逃。但在他们面前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投降。
通常,投降的人分真心和假意两种。这次晗烟主动调出了资料,红翎两眼一闭,便杀掉了几个屡犯不改的。杀鸡给猴看,假降也就变成了真降。
于是,屡灭不尽的江西土匪,在短短几个月内,被王巡抚的三板斧砍掉了。
最喜出望外的是当今皇上,他特意下达圣旨以示嘉许,并给红翎送来了一个惊喜。
但显然,皇上与他的这位臣子并不心意相通。
台阶下,轿帘慢慢掀起,他愣愣地睥睨着从轿里翩翩而出的那抹身影。绿衣黄里,倩若笑兮。两双眸子,轻轻一碰,便渗出怆然的一片白。
她是他的结发之妻。
门槛内的晗烟,遥远地站立着,便知晓自己与他之间相隔的那一整个千年的时空,即使穿越了,此刻,也只能悄然观望。
因为年少的轻狂,我曾辜负了她的一厢静好。家宴间,红翎拦住了步履匆匆的晗烟。
那么,你决定如何?晗烟语噎,只好轻声地问。
我……不能同时背负两个女子的恩情。他满脸愧疚,却愧疚得坦然无垢。
晗烟淡淡地笑出了眼角的细纹。所以,我是你的小书童,远远站着的小书童。
这一日,她终究不能再骗自己。他的那节竹子上刻着的“格物致知”“王伯安”早就表明他的身份。明史上记载着,王守任,字伯安。他的名声太显赫,以至于晗烟来不及正视,就抓住了“红翎”来说服自己。他早有妻室。
然而,红翎,是只属于他与她之间的称呼。她无法舍弃。
倘若有一日舍弃了,便是离别的时候到了。
陆
夏花满地,无处告别。
晗烟想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包袱已收拾得饱满而沉重,她有足够的时间再仔仔细细地翻阅一遍府中发黄的纸张,包括那些从各大土匪窝里收缴来的信笺和账本。土匪也有账目需要管理吗?不错,他们掠夺来的钱财和珠宝,需要明细分明,公平分刮。但让晗烟没有想到的是,这其中的一笔账目来头很大,巨大到令她想到一个国家发放军饷的程度。
问题严重了。
一直操劳的王守仁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她不想打扰。她想到了上次鼎力相助的孙大人,于是日夜兼程地奔向他管辖的衙门。
孙燧的大门敞开着,他本以为来的会是王守仁。
噢,是你!他惊讶地看着晗烟女子的装扮,片刻,急切地让她快走,这里危险!
出什么事了吗?弄不清事实,晗烟是不会走的。
宁王朱宸濠反了!那群土匪的后台就是他,现在终于按耐不住了。孙大人长话短说,劝晗烟快点回去,还能够做些准备。
您不跟我一起走吗?
不,我要留下。要稳住宁王,争取最后一点时间。孙燧大义凛然地捋直胡须,命人牵出一匹上等良驹,嘱咐晗烟一定要敢在宁王的军队之前,赶回去。
几千条人命,攥在晗烟的手中。
天色刚刚发白,晗烟的马进了城。疾驰在街道上,尘土四起,引人侧目。府衙外,王守仁正扶着妻子出门,进得轿中,想要去庙中祈愿。轿夫还没有起身,晗烟头顶抖颤的珠钗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晗烟!怎么了?这般关切的话语,仍如当初。
晗烟心口一紧,马还未停住蹄子,便从鞍上跳了下来,重重地摔倒在青石板上。一只手远远地伸了出来,又立刻收了回去。
小心一些!何时这样着急?
宁王已经起兵,就要打到这里来了!她说完该说的话,大口大口喘着气。
王守仁倒吸了一口冷气,旋即跑回府中,敲击起聚将鼓。所有的人被召集起来,按照战时的防御步骤,陆陆续续向城池的各个位置奔去。晗烟则主动担任起保护夫人的任务,护卫在门外,死死地握住他临行前塞给她的那把长剑。
我看懂了你的眼睛。夫人的话如流水,静静地在晗烟耳边淌出一个涟漪。
我也看得懂,你的眉宇。晗烟其实很佩服,她此时的镇定。
呵呵,如此甚好。倘若不是这场叛乱,也许我们能够……她清澈的嗓音划过空气中传来的兵戈声,突然坠地,发出惊恐的尖叫。
房内的丫鬟,原来是宁王早就安插在城内的内应。她用匕首抵着夫人的喉,要挟晗烟,让她去警告王守仁,放弃守城。
晗烟已然手足无措。夫人的眼神却愈发坚毅地凝视着她,一横眉,脖子往前稍稍一顶。血鲜红地滴落在她白皙的裙衫上。
告诉他……王守仁,是从来……不会败的。你……替我……她最后的那句话,用投降远方的眼神说了出来。这个女子,当真令世上的红颜失却了颜色。
奔驰的马背上,晗烟擦干了眼角的泪。
她已经决心,勇敢地面对,这一场,谁也逃不脱的烟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