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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金缕胭脂烫 ...

  •   碎•胭脂

      她的梦,总是很长,伴着破晓的钟声和千缕金丝碎成剪影。然而终究逾越不了身份,跨院小楼楠木香阁,抵挡的不过是风雨雪絮,胭脂的不幸,从拜师那天开始已然注定。轻盈碎步,缄默低目,是夫人垂青的教导,不可违逆。京城谁人不晓,这座华丽的府邸,声名显赫,虽不居官,却也是来往无布衣。

      而她,孱弱女子,能在府中立一席之地,得老爷夫人恩宠,集千万尊崇于一身,凭的就是一双纤细巧手,鬼斧神工。金丝线绣,细腻圆润的针脚不着痕迹,远看如山水,近看如棉绒,绣物物活,绣人人动,而最令人惊叹的,是那一线绣的针法,金丝不断,天下一绝。倘若不是那一纸发黄的契约,胭脂几乎遗忘,自己曾拥有过那卑微、苍白的过去。

      “胭脂,救我!快来!”不知这已是第几次,或许上百次了吧,二公子嘶哑的叫喊还是磁铁般响起,穿越过书房外的廊环递进胭脂耳畔。她咬咬牙,放下手中的银光剪,慌慌张小步奔跑而去。窗楞微掩,夫人在房内持着家法,一下一下鞭笞在长凳上青衣少年的背脊。
      “说,你知错了。”平日慈眉善目的老夫人,此刻竟像换作了另一人,亲手挥鞭的怒颜胭脂也是头次得见。如此认真,想必觉誉确是闯下大祸,胭脂焦急地把罗帕扭成一团,门内的丫鬟家丁都不敢劝言,素来大胆的只有她一人。

      “夫人,莫气坏了身子。便饶了二公子吧!”胭脂伸开臂膀跪倒在夫人面前,海棠滴雨的面容凄婉可怜。本该落到觉誉身上的鞭子,一错手连累到胭脂。殷红斑驳的痕迹渗透出来,在手心断断续续晕染成一朵娇艳的桃花。

      “哎呀,胭脂!你的手!”夫人顾不得其他,赶忙拿起帕子捂住胭脂的右手,又使唤管家找来大夫,一时间府中上下慌乱,仿佛胭脂是供在神龛的菩萨,一万个小心和服侍都不为过。直待大夫仔细看查,开了方子上了药,夫人才稍稍放心,反复嘱咐胭脂好生修养,方才离去。

      暮色迷离,窗外乌云团簇,胭脂费力抬起的手指划过一道曲折弧线,眼前一片暗红萧瑟。这个时辰,他大概是不会来了,许是夫人下了禁足令。胭脂婆娑着手上纱布,暗自担心,每一次他受了责备,必定会来小楼寻她慰藉,尽管举止尽显纨绔之气,但他软糯的关怀话语,眸底的清澈怜惜,帘下低掩的肌肤相亲,恍惚一眼甘泉,浸透了她所有的锦绣良辰。
      十岁进府,胭脂的良辰就只有三个字,金觉誉。

      倾伶•金意坊

      初三,是金意坊惯例的开礼之日。府邸内外都忙着大肆清扫,挂上嫣红的绸缎和灯笼,诺大的前厅已摆不下四方商贾的贺礼,杯盏器具也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慎重和华贵。胭脂喜欢热闹,这等喜庆居然没人知会她一声,怕是要徒增怨气。

      放下长袖,转过芸窗雕阁,一阵淡雅百草香扑鼻而来,迎面而至的是一张冷翠容颜,霜红唇齿,双云发髻,盈盈笑颜莫不出尘清丽。胭脂缓缓万福,心道世上还有这般女子,未开言便已消尽万花颜色。她身边相携的是夫人贴身的小圆,想来定是贵宾。

      “胭脂姑娘,老爷正想寻你。今日的绣品开礼,仍要烦劳你呢。”小圆未等她开口,便使出催促的眼神。胭脂疑惑,顷刻注目才发觉,女子身着的衣物正是她上月通宵赶制的“凤舞天”。金府从未看重任何女子胜过胭脂,如今这人终于出现了。

      “原来你就是胭脂。”女子面露幸喜,亲热地拉扯过胭脂的双手,一边眼神矍铄一边赞许不已。“果然人如绣品,你这等灵巧动人的娇人,天下断然找不出第二个。”

      胭脂惶恐,遮遮掩掩之间被女子拉入正厅,四目相望皆是达官贵人,夫人和老爷位居上座,平日里即使是她也不可随便进出此地。扑通,胭脂跪倒在地,匆忙行礼。
      老爷爽朗大笑,未有任何责备,只轻声对那女子说道,“知岚,看来你与胭脂甚是有缘,不如今后姐妹相称,喜上添喜。”知岚点头应允,立刻取下腰间挂穗塞到胭脂手中,满屋恭喜赞贺之声令胭脂把辞谢的话语硬生吞了回去。

      “知岚,我等的你好苦。”转眸间一袭墨绿衫摆近至眼前,胭脂如往常般颔首浅笑,却惊觉此话不对,二公子收拾起素来的轻佻和浮躁,缓重音韵,字字金诚。他的眉梢蔓延着淡淡的埋怨,嘴角却蜿蜒成一圈圈起伏的流苏,欢喜雀跃。

      “胭脂,你的美近似一人。”
      “胭脂,你可知,她气质若兰。”
      “胭脂,你和她宛如双生,迷惑我眼。”
      原来觉誉的疯言疯语,不全是戏谑。原来他口中咿喏的一世倾伶,竟不是自己。满漾的一池春水,在胭脂心口上密密麻麻滴漏下去。他说,那日顶撞夫人,皆因莽撞央求想娶胭脂。逃不脱,一句公子的戏言。

      此刻,他的视线牢牢锁在知岚身上,撩若轻弦,股股柔情,方才叹若姐妹的女子,步履之间就将她轻易地从觉誉心里驱逐出境。
      这般羞耻。
      胭脂隐忍住胸腔中糨固的痛楚,显露出甜美可人的微笑。金府规矩,绣品开礼之日,头牌绣女应温婉得体,不容有失。

      吉辰已到,众人相伴来到宾客中厅。净手,上香,胭脂举起葱白十指,掀开金黄布幔,一挂金玉满堂,啧啧惊喟之声不绝于耳。然而没有了觉誉的灼灼目光,绣品再好,针法再绚丽,她还是彻底地败了。

      断•劫

      绮霞做伴,几行烟柳柔。
      知岚专注地束着桌上的丝线,远处飘飞的风筝一坠而下,惊扰了她的水波容颜。本该就这样平静度日,但金府从来未少过是非,如今她既然成了金家人,又怎能置身事外。觉誉三日不归,做妻子的如何不会忧心。何况,胭脂已经不在,他又往哪里可去?

      “早告戒你,看好觉誉。你却不听。”老夫人的责备又来了,知岚虽贤惠聪颖,却不善辩解,她深知觉誉玩劣是从小纵容所至,难以收敛。

      “母亲,请宽心。我想去水云庵拜佛求签,可好。”她转过脸,泪水悄无声息,在母亲面前是决然不能表露出胆怯和灰心的。且她并非看不懂,胭脂的强颜欢笑,世俗鄙夷。
      但,仍是贪心。

      笃笃木鱼声一深一浅地敲打在知岚的两肩,或许此刻只有菩萨可以倾诉心中苦闷。与觉誉的婚约是父母之命,但美貌容颜换不来一夜白头,她故作矜持闪闪烁烁,为的正是试探他的真性情。
      他说,偶遇不是缘,两心相悬才是注定。往事里萧声深处站立的悠悠少年,问她借走一支映雪华簪,复而又替她戴上,一腔桎梏的少女情怀渐渐飞起。她暗自祈祷,请记得,我是闵知岚。那年他十五岁,而她刚满十三。

      所以当她在南方听闻,金意坊出落了一位绣女,飞针走线宛如天人,清绝娟秀,她的心便冲出了闺房,整日纷扰不安。匆匆催促了父亲带自己上路,以恭贺为名来到金府,出嫁之心却昭然揭示。两家既是世交,且有婚约放在那里,二少夫人的位置自然不会旁落。但知岚依然忐忑,胭脂,终究是令她平日舒展的眉宇蹙成锦絮。

      觉誉没有隐瞒,他对胭脂,亦是喜欢。他甚至打算好大婚之后就将胭脂纳为妾室,说予知岚听便是坦然,更何况金意坊不能失去这头牌的绣女,于情于利都是两全。但他不曾料到,胭脂决意舍弃他,因为在她眼中,只有笃定,容不下半点委屈。

      她要的,觉誉不懂,但知岚明了,这个女子胜过自己的竟是勇敢。门第之见,金家再器重胭脂,也断不能被她所挟。觉誉还是知岚一人的觉誉,她庆幸胭脂决绝的离开,让她不至于堕入嫉恨的泥潭。

      唯一的憾事,金意坊昔日的辉煌因了胭脂的退隐,竟一落千丈。觉誉的心开始摇摆不定,他甚至后悔当初没能挽留住胭脂,如今金意坊缺了那绝世的绣品,如何重立声名。于是这三日的不归在知岚心中有了答案,她期望能求的上上签来,指得一条明路。
      “师太,此签何解。”

      “无解,一切皆是劫数。”知岚愕然,喃喃自语怎会如此。
      面前的素衣师傅轻捻佛珠,低眉薄唇,帽檐下的青印似乎是剃度不久。她慢慢抬起头,将知岚膝前的檀香炉一点点移开,露出一对秋水眼眸。恍若隔世。知岚瞠目,刹时间腿脚瘫软,倒退几步。
      “善哉,善哉,女施主可想知道消难之法。”
      知岚微微颤抖,轻声道:“请师□□泽。”
      “好。只需你应了一个条件。”

      破•衾

      数日后觉誉归来,正思虑着一番解释说辞,刚踏入门厅就察觉出府中气氛有些不寻常。丫鬟小厮都不见踪影,连平日里干活最勤的花匠也未出现在水榭里。他赶紧加快步伐朝内房走去,转眼将至,阵阵迷迭香缭绕鼻翼,莫不是知岚在焚香抚琴?

      未闻绕梁弦音,却识得眼前人儿手中穿梭的金光丝缕,寸寸烫眼,这般情境似曾相识。
      “知岚,你的刺绣工夫竟如此了得?”他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比胭脂更加绝妙的一双手。
      定睛良久,觉誉遣散了窗外围观的下人,欣喜地将知岚揽入怀中。尽竭软语,百般柔情,红霞偷偷飞上了知岚的脸颊。她暗自低吟,看来,胭脂没有骗我。

      金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夫唱妇随,琴瑟合鸣,知岚向往了太久。如今真的如了她的心愿,觉誉不再念及胭脂过往的种种,他的整颗心都悬在她和金意坊上,即便通宵施针赶制锈品,她的幸福亦是淋漓尽致的缠绵。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知晓,一线绣的诀窍不在针脚,而在金丝,只有铁烙印烫的镀金丝线才可坚韧无比,一根便是永恒。
      为此,她甘心付出炙烫肌理的疼痛和折磨,因为胭脂说过,均匀的金丝线必须徒手捻搓才能出得上品。知岚接受了,只要觉誉能守在她的身边,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可惜,红妆再好,总逐浮云。

      谁都逃不掉世俗的伤心。

      他的眼眸依旧波光荡涤,知岚,你这般辛苦,我夜夜心疼,父亲命我再娶一房,也能为你分担。她出身名门,想来也是惠质淑媛。

      言罢,知岚手中的银针断裂,心也随即坍塌成哀鸿一片。觉誉,这个胭脂舍弃,成全于她的多情男子,仅仅三年就应了那句自古男儿皆薄幸。是的,她是未能为金家添得一男半女,但绣坊的这负担子,太沉,太重,压垮了她本就柔弱的身躯,日夜不眠不休地穿针引线,她如何能怀有身孕。如若他真心关切,为何不让她放下手中丝线,劝得高堂改变金意坊的经营手法。

      她已经无力再争,苍白的唇角渗出鲜红的珠子,一串一串沁入那片耀眼的金黄之中。
      还有,最后的砝码么。

      尽•重帘

      知岚微微提手,顿觉得全身骨头松动,咯咯嚓嚓地营造着骇人的气息。门外响起了小圆的问安声,她的嘴总是很甜,一句二少奶奶牵动了知岚头疼的固疾。

      “去吧,告诉老夫人,我偶感小恙,今日就不去会客了。”
      “但此人是宫中客人!”小圆故意提高了嗓门,知岚听懂了她的话外之音,也许她的机会来了。十之八九是金丝绣品传入了宫中,若是哪位格格阿哥想要定做私人物件,岂不是天大的恩赐。
      果然,来人是宫中贵妃娘娘的贴身太监,他一抬手就使出三十两黄金,说是近日皇太后寿辰,贵妃主子希望寻一件特别的礼物,着金意坊尽心赶制,不得怠慢。

      金家上下受宠若惊,小心伺候了贵人离开,便把目光都汇集到知岚身上。
      “觉誉,请应允我一件事情。”知岚淡淡吐出一句话,“今生今世,你只能以我一人为伴。”
      她并不知道这是一种报复,在觉誉眼中,贞烈如胭脂,偏执如知岚,都是可怕的女子,他很想仓皇远离。但他不会表露出这种厌恶,毕竟她们总是可爱、可怜的。而当一个女人从天真变成痴怨,便成了悲剧。恰如知岚。

      他还是给了一个的许诺。誓言,对于这个男子来说,太过轻易,要等待知岚的妥协唯诺,又何必急于一时。想赢得她的信任,把这金缕香囊挂于脖上,即可。知岚除了每日嘱咐他戴好香囊,少见妖娆。本应娇媚的容颜,缺失了风情万种,还是乏味。他太了解,知岚与胭脂不同,即使受伤,也决然不敢弃他而去。
      然而他看轻了一个人,不是知岚,而是胭脂……

      残•望

      知岚幽幽地转身,手中执着一枚银针,引线、抬手、压角,行云流水般舞动着,唇角凝固着稀薄的笑,一桢一桢将细如毫厘的金丝穿梭在绸缎之间。
      “觉誉,倘若我累了,能否倚靠着你,度此余生。”

      “休要多想,你是我的妻子啊,何必劳心。”他的表情愣一愣,随即握上知岚苍白的手掌,那里布满了凸凹残缺的沟壑,片刻刺痛了他柔软的皮肤。缩手、皱眉。

      微微的痛,却戳进了知岚的肺腑,肆意蔓延,在每个关节磕碰出不和谐的声响。她拾掇好最后一处线角,扯入齿边狠狠咬断。倘若胭脂的每个字都是真的,如今这副模样自然怪不得任何人。
      府外早已备好了马车,觉誉搀扶着知岚将绣品跪送到公公手中。光耀门楣。吐出口中憋闷了许久的浑浊之气,知岚惨淡地抽身站立。“觉誉,你可还记得答应我的誓言。”
      不语。近在咫尺的男子稍有不悦,平整了衣衫盘带,冲了身旁的丫鬟行了眼色,故意回避道,二少奶奶生病了,还不好生伺候到房中休息。

      “不必了。”声色俱厉,知岚泪水滂沱。

      仿佛当年的胭脂,她的脸上、心里、身上,都扎满了荆棘。觉誉好象是在辩解着什么,但知岚再也不愿信,密语丁宁的代价,如她,如胭脂,都承受不起。来往人言,听的多了就成了真。当初觉誉没有因了胭脂放弃知岚,如今亦不会为了她放弃另一个人。
      退步、牺牲的终究不会是他。

      “觉誉,你到底该死。”
      背后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知岚转身,那张熟悉的清绝面容震惊了在场所有的人。
      胭脂,除了她不会再有第二人,玲珑剔透如斯。只不过现在的她,身属水云庵,法号空静。
      “为什么……你?”纠结的疑惑仅仅一瞬,觉誉就哈哈大笑起来。他早该料到,知岚突飞增进的刺绣一定与胭脂有关。

      “你可知,那背后的秘密。”素净青衣的胭脂不去理会觉誉,径自对着知岚一顿一顿地说,“还记得那日教授绝艺,我要你答应的条件么。嘱咐你带走的那一对雌雄金丝绣囊,分别装着两种苗疆迷草。只要两香相遇,便能祛除疲倦,可一旦两者远离,其中一种迷草的就会产生毒性,时间一长,便能在无形之中侵蚀人的内脏。觉誉有没有遵守最初的誓言,你比谁人都清楚吧!”
      “莫非,我身上的这个有毒!”觉誉面色煞白,不可置信地呆若木鸡。难道,我的多情竟是如此莫大的罪过?

      “倘若你能一生疼爱知岚,岂会这般下场。”胭脂费劲心机设计的局,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冷笑,颤抖着席卷着她的耳膜,出家、退隐,皆是为了引知岚落入圈套,离开金家的那天,她便下了赌注,这个男子的心,不会属于任何女子。

      “始终,你还是放不开。”沉默了良久的知岚乌丝散落,神情荒如沙漠。她缓缓地将脚步移向觉誉,任凭身子软了下去,重重地摔倒在他怀里。“可惜,我连狠心也做不到。胭脂,别怪我调换了香囊,同样是女子,你的眼神我怎会看不透。然,就算是夜夜空房……我宁可笃定……这样……觉誉,至少……再也不能忘记……”

      最后的泪痕,消融在笑嫣残红的眉眼之中。
      到底,爱入骨,仍是意难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金缕胭脂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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