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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是谁说,有会呼吸的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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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失
西斯站在过山车面前,表情视死如归。尤莉胆怯地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也有些犹疑不定。“真的要坐吗?”
重重点头,西斯拉起她的手往台阶上冲去。两个人坐在了中间的位置,原本不那么紧张的尤莉,神色也忽然严峻起来,一只手牢牢攥紧西斯,一只手扣在安全带上。
西斯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臂弯,另一手也抓住尤莉的手指,旋即闭上眼睛。
高高被抛起过后,又急速地下降的身体,似乎一时间脱离了灵魂。西斯死命抓住尤莉的手,只觉得胸口里翻江倒海。落地之后,尤莉担忧地递上水壶,一只手抚过他的额头。
“哎哟,这对我西斯来说不算什么啦。”这的确不算什么,只是他的胃有些抵抗不住。没走两步,他便面色纠结地趴在垃圾桶面前,瞳孔放大,额上冒汗,吐得惊天动地。
尤莉赶紧掏出所有的纸巾放在他的手上,拍了拍他的背脊,而后转身奔向场地外的便民医务室。西斯颜面尽失地横躺在长椅上,直挺挺地僵着身子,像一具急待处理的木乃伊。此时,怀里响起了振铃,他低眉一看,打开尤莉方才留在这里的背包。
是条短信,极为简单的内容。
无论你考虑多长时间,我等你。
发信人,竟然是聂霜。虚脱如一颗蔫了的大白菜的西斯,仿若一时间老去了几十岁。他看到了远处尤莉模糊的身形,拼劲力气想删掉短信,然而,在最后一刻,他还是关上手机,放回了原处。
吃掉药丸,西斯一路在尤莉的搀扶下回到了宿舍。他依靠在她的身上,怀揣着小小的甜蜜。
男生们开始起哄,说西斯一个大男人还去逞强,明明是有恐高症还犯着胃病,居然敢去挑战过山车。尤莉吃惊地摇晃着手中的暖瓶,眼中滑过的一丝心疼和讶异,她嘱咐他好好睡觉,不忘温柔地帮他盖上被子。
她至少会有一点点的感动,对吧?她肯定不会再见聂霜,对吧?
他在梦里无数次呓语,整整的十三个小时竟也睡出了黑眼圈。起床接到了尤莉的慰问电话,才精神振奋地啃下三个包子,坐起来准备去她那边蹭晚饭。
他一边整理着衣襟,一边将挎包里的游乐场门票放置在床头的小盒子里。
第一次和她看电影的电影票、第一次送她玫瑰的一片花瓣……还有,第一次她留下的那根长发。
高一分班时候,尤莉第一次坐在他的前座,披着一头乌黑齐腰的长发。
他的钢笔不小心缠住了她的发丝,她只是笑一笑,用指尖扯起发梢。她的一根头发遗留在他的钢笔上,之后,被他夹进了课本里。
就是那一次,他问她,高中毕业后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她一脸憧憬地说,和喜欢的人,去坐过山车。
西斯恐高,在他克服这一点之前,他逼迫自己不可以主动找她说话。
他真的做到了,却足足花费了三年时间。期间,他眼睁睁看着尤莉喜欢上温文尔雅的聂霜,然后又亲眼看着聂霜喜欢上另一所学校的林佩。他预见到了一段注定悲哀的结局,然而却无力改变命运。
直到那一天,他看到隔壁班的校花挂在书包上的那块陈旧镂空怀表,像极了尤莉照片上的怀表式样。他知道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于是,他心存侥幸,从校花那里买来怀表,然后将一场精致的告白计划了整整半年。
他没想过,她真的答应了。他从此,开心得像个孩子。
唯一令他困扰的,是她天生固执而忧郁的气质。她从高二开始爱上了制作木板阁楼模型,因而身上时常弥漫着油漆和香蕉水的味道。
众人皆对此议论纷纷,除去聂霜和西斯。
西斯暗地里叫着劲,他想,自己必须比他更胜一筹。因此,即使两个人正式交往了,他也没有干涉过尤莉。但是,他觉察到呼吸真的越来越困难,便开始软硬兼施,希望她没事去学学插花练练瑜伽什么的。可是,尤莉的眼神如榛果般坚硬。
“这是我的习惯。”她不喜欢受到约束,面对西斯收集的无数健身优惠券撇撇嘴巴。“我什么都可以迁就你,除了这个。”
我宁可你什么都不迁就我,除了这个。西斯喉咙干涸地转过头去,踩在尤莉的影子上,一阵接着一阵咳嗽。有那么一瞬,高中时候的蜚语流言又钻进脑子里。
听说,制作阁楼模型其实是聂霜过去的兴趣,因了后来手指受伤所以放弃了。
她在他面前,一直孤独地延续着另一个人的喜好。
西斯走开了几步,把一叠新拍的照片塞到尤莉的背包里,声音因为咳嗽变得断断续续,“摄影社组织我们去天池拍摄湖水,一个星期,我去还是不去?”
尤莉没有迟疑地点点头。“干嘛不去呢。我早劝你多穿件衣服,看,是感冒了吧?”
西斯摇摇头,用手捂住鼻子,尽量减慢着呼吸。
这世上,果然,有会呼吸的痛。
那,明天聂霜的约会,你去还是不去?话含在嘴里,冲撞着唇齿。他承认自己又偷看了她的手机,甚至监视了她这几天的行踪。
然而,这些话,淹没在了更加剧烈的咳嗽里。
姿势
沿着石子小路走进竹林的尤莉,莫名地牵起唇角。
今日日光倾城,然而阳光的味道,也不如西斯衬衫上若有若无的茉莉香更加美好。他居然会在她昨天的生日,捧出一钵鲜嫩的茉莉花。这惊喜,如大海般盛大。
她考虑着是否要将十字绣绣完,以便能赶上下个月西斯的生日。
预想中西斯与水平线平行的唇角,在尤莉眼前闪现着。而久违了的聂霜的脸,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了幽绿的树荫下。
属于他固有的谦恭礼貌的让座和端正坐姿,依旧儒雅。他长时间的沉默,似乎是在酝酿什么,眉头上是不间隔的重峦叠嶂。之后,是没有预兆的,坚实的手臂环绕上尤莉的背脊。
“尤莉,我该怎么办?”他从呜咽中抽离的话语,颇具杀伤力地回荡在她的耳畔。对于这个动作熟悉了太久和远离了太久的她,只能不知所措地站立着。
如果西斯看到了,肯定会如猴子一般跳起来,掐住聂霜的脖子吧。
被这个念头惊吓到,她方才缓过神来,支起手臂。“你不该再来找我……”
风凄厉地从林中穿过,拍打在颓败的落叶上,而后,穿过一个人空洞的眼眸。
撒谎是会受到严重惩罚的。西斯从小被母亲如此教育着,却没有像此刻这般,清楚体味到这句话的深意。
摄影社的活动,显然是个幌子。
此刻的尤莉在聂霜面前,落落大方,笑意安详。突然之间,他为自己多次制造的机缘巧合而感到卑怯,尤莉还总以为,她和他之间存在着命运的安排,天赐的缘分。令两个人即使超市购物,也能恰好达到小数点后两位数一模一样的金额。
其实,这都是我的伎俩罢了。西斯眼睛酸疼起来,眼皮不间断跳动着。
他在灰暗的云朵下全力奔跑着,企图用急速波动的呼吸来麻痹自己,遗忘掉那些沉重的心跳。
一个星期后,当他手持仙人掌出现在尤莉面前时,心里的缝隙却成为了沟壑。
“尤莉,我拍了好棒的照片哦!”他故意将一张和学妹亲密的合影掉落下来。尤莉捡了起来,一如既往的轻柔浅笑。“喏,你同学还挺漂亮的嘛。”
仿若是说着别人的事,太过宽厚和大度。他盯着她的脸三十六秒,仍然没有看到丝毫的生气和心妒。他当真,有些气馁了。
更深露重的夜晚,他拉着疲倦的尤莉赏月,怎么也不肯回去。他寻找了无数个话题填满两个人之间间隙,仍然觉得不够。最终,他省略了大段的铺垫。
“尤莉,你喜欢我吗?”
她正视着他,有些惴惴不安。
“我非常非常喜欢你,尤莉。”他的神情如基督教徒般认真而圣洁,声音里听得出紧张,却字字情深意浓。他等待着尤莉的回答,额上的褶皱越来越厚重。
我真的,喜欢他吗?尤莉从未审视过自己的内心,一个习惯了孤独姿势的人,面对着少年蓬勃清新的面容,心上也浮动起微微的悸动,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会丧失了回应的力气。
“尤莉,我一直等着你说这句话。”比刚才更加柔软的声音,从尤莉的发迹滑过。
“你别逼我……”不知怎么就语出伤人,尤莉不敢去看西斯失望而悲切的脸,匆忙捧起仙人掌,往宿舍楼奔去。两人一前一后的影子交错重叠着,西斯的手掌刚掠过她寂寥的手指,就看到了路灯下两段一深一浅的影子。
“尤莉,现在……你和聂霜在一起吗?”林佩泪眼闪烁,这句痛苦的诘问,顿时覆盖掉西斯头顶的细绒光亮。
“西斯,你先回去。”尤莉面色蜡黄地抿下嘴唇,目光闪烁。
如果我不听尤莉的话,会怎么样?他难以释怀地想着,一抬手,却感觉到了,颧骨上泠泠的咸腥液体。
第二天,他没有询问尤莉昨晚的事情。只是埋头搬着大小不一的阁楼模型,每次更换宿舍,这些都是累赘。可尤莉不舍得扔。浓烈的香蕉水味熏染着他的眼睛,也熏染着他的心。
“西斯,我还有事要办,你等我回来!”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忽然间就遥远起来。
他终于搬完最后一个,猛然捂住剧烈起伏的胸口,仓惶快速地奔跑出去。
傍晚回来的尤莉,在途中鬼使神差般遗失了怀表。她在路灯下着急寻找着,路上空无一人,无助地四处寻望,视线里只有一辆疾驰的救护车呼啸而过。她只好沮丧地回到寝室,看见仙人掌上插着一张字迹工整的信。
尤莉,我终究不是你命中注定那个人。我们,分手吧。
底片
“那这些事情之后,还发生了什么呢?”照相馆的老板转过头来,好奇地问道。这个少年免费为他打工一个星期,条件是,希望有人能安静地做他的听众。
“没啦。”西斯微笑地摇摇头,他不想告诉别人,自己曾突发哮喘,差点死在路边,而后因为并发症住院超过两年的事情。
那样的故事,好像太过老套。
“那真是可惜。”老板显然不太相信他的话,催促他赶紧去冲洗照片。
他转过身进到里屋,店门随后打开。一位长发的年轻女孩走进来,扑面而来的樱草淡香。她的发梢仿佛暴雨过后的植物,散发着大地的味道。
“老板,你有没有见过这块怀表。”她手持着一张陈旧的照片,指向一块银质的雕花怀表。“请你想想看,它对我非常重要。”
老板摇着头,注意到她脸上焦灼的神情。“真的没见过,小姑娘,你真是个念旧的人哪。”
就和我店里的那个大学生一样。差点脱口而出这句话,他提议女孩把照片多洗出几张,或者干脆登在网上。女孩感激地点点头,依依不舍地把唯一的底片留在了玻璃柜上。
西斯忙到晚上七点,才拿着一叠照片从暗室里走了出来。
照片被他搁置在玻璃柜上,黑压压的铺开一片。他打开电脑里的博客,准备记录下今天的天气以及心情。文章后又增添了几条留言,大多是劝慰的话语。
西斯,虽然你买下的是块仿冒的怀表,但我想,她其实一开始就知道。
我能感觉得到,她后来,喜欢的应该是你。
同楼上。西斯,你真不改隐瞒自己对香蕉水过敏,继而会引发哮喘的病情。看得出,她也真心关心你。如果你早说了,说不定不会是现在的结局。
你并没有欺骗她什么,感情是真的,就什么都是真的。
你觉得,她真的没有忘记那段过去吗?其实,她也隐瞒你些什么吧,你为什么不回去找她,那样误会还有机会解除啊。
寂寥的人总会嗅闻自己手指的气味,它纪录着他为她所做过的一切细节。她一定不会忘记你为他所做的一切。
如果真是命中注定,你还会和她相遇。
他释然地牵起嘴角。他不是没有打听过尤莉的近况,误会早已消逝了。那次,尤莉假装和聂霜在一起,为的是帮助聂霜逼迫林佩放弃出国。他们的计划成功了,她和他的轨迹却就此交错。
两年,连卫星的轨道也会发生细微的改变。他不再拥有过去的勇气,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更何况,他的哮喘不会再痊愈了,他失去了最好的治疗时间。
也许,该是这场旅途结束的时候了。
他在电脑上敲击下这句话,关闭了博客。
明天,也是他结束打工的时刻。他微笑着和老板告别,身心轻松地背起厚重的行李,走向下一座城市。